商业漫谈
Jane's interview
「我们看不见,
但我们想被社会『看见』。」
文 | 卫诗婕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可能是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了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去体验不同的经历和感受。
看不见的人们,也许比健全人们,更渴望追逐这份意义。
在中国,有1700多万名盲人,这意味着,每100人中,就有一位视障人士。而在日常的社会公共生活中,却鲜少看见他们的身影。
今天,想讲述一个有关少数群体的故事,和一家企业为之付出的努力。
Jane's interview
01
奥斯卡
我正思忖着该如何得体地开启一场对话,却没意识到,故事的主人公已经站在面前。
「么老师,」我说,「您怎么下楼了,就您一个人吗?」
眼前的男人身穿黑色立领 Polo 衫和长裤、脚踩凉鞋。他看不见。但柔善的笑容令他看起来像座眯眼菩萨。我用目光向四处搜寻——他只身一人,没有使用盲杖。在他所居住的大楼下,不知已等了我们多久。
「在很熟悉的地方,可以不用盲杖。」他笑着带路。熟练地按键、乘坐电梯。他用身体轻贴楼道的墙边,在每次触碰到拐角后轻盈地拐弯。快到了,那扇门就在前方,隐约能听见屋内传来「哒哒哒」的声响,是小狗爪子触碰到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这扇门从来不锁。
小狗叼着矿泉水瓶、疯狂摇着尾巴迎接客人——它叫糖球,一条黄色拉布拉多,是么传锡的第二任导盲犬。一起迎上来的还有么传锡的妻子,郭海鹰,郭姐也是一名盲人,20多岁时,原本是办公室白领的她患上了视网膜静脉周围炎,从此失明。这对夫妇在2008年相识于北京的盲人学校。在一个冬天,郭姐为生病的么传锡带去了感冒药,从此开启一段良缘。
哦对了,么传锡是一名视障钢琴调律师,在导盲犬的带领下,他在日常穿梭于深圳各地、给客户提供上门调音的服务。
教授调律的老师曾经说过,不建议全盲人士学习调律——并不是指盲人无法学会,么传锡如今的创业就在干这事:教授像他一样的盲人学习调律;真正令人担忧的是学会之后,去千家万户上门、外出谋生的过程——对全盲人士太不友好了。
但么传锡做到了。我很快意识到他是一个有着坚韧性格的人,凭借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争取到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一份体面、有尊严的工作,一份真情实意的爱情,和一个曾经不敢奢望的、完整又幸福的家庭。
他还拥有过全深圳市的第一只导盲犬奥斯卡。在奥斯卡的陪伴下,他们登上过青岛的奥帆中心,走过甘肃的雅丹地貌;奥斯卡的到来,让么传锡能像一个寻常父亲那样,接送女儿上下学;他们说走就走、无需依靠他人的帮助或迁就他人的时间。
奥斯卡令他感到,自己是自由的。
但奥斯卡已经离去了。么传锡用一个运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切——我是在半个月前看到那则告别视频。
一个下午,我毫无防备地打开电脑:在第一视角的画面里,一条奶白色的拉布拉多躺在一张白色殡葬美容台上,双目紧闭,画面下方伸出一双手——是么传锡的手,那双手握住了小狗的两只爪子,不停摩挲着它的掌心,手的主人哽咽着轻唤:
「奥斯卡。」
女孩们对这则视频没有抵抗力,每一个女孩都告诉我她们哭得稀里哗啦。
作为一条宠物犬的主人,我自然也被视频里的情感所打动。但同时,我也想为这种记录本身喝彩——我指的是盲人朋友们拿起相机,用影像记录生活。我知道许多人可能对此毫无兴趣——在上一家科技媒体任职时,我曾经做过一个名叫「心科技」的科技报道系列——关注科技向善,以及技术如何帮助少数群体更进一步。我和同事们采访过谷歌首席无障碍设计师、盲人程序员和创业者、大厂如何运用前沿技术做出了一系列公益尝试……
我和同事们都为这些内容感到自豪,但这些报道的阅读量寥寥无几——大多数健全人可能并不在意一个「他者」的世界。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飞往深圳。我要与么传锡聊一聊,他的故事。
(么传锡的视频截图,图中为导盲犬奥斯卡。)
Jane's interview
02
1700万盲人,个体与抗争
我们国家有1700万盲人,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几乎看不见他们。
么传锡为我泡上一壶红茶,在热水沸腾「咕咚咕咚」冒着气泡的背景音里,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孩子的世界里是没有隔阂的——1995年的夏天,在老家山东,先天性小眼球综合症的么传锡与别的孩童们玩成一片,没有人将他视为异类:他胆子大,别人骑车,他也骑车,在一片黑暗中,根据声音辨别自己的位置和要去的方向。尽管常常因此摔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但他想追上那个骑得最快的孩子。
直到同龄人们都去上学了,而么传锡去不成——大人对他说,你看不见怎么念书呢?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看不见」的人生,与「健全人」的人生,可能有所不同。
后来,他无数次梦到自己骑车——在梦里,他是自由的。
「诗婕老师,」他喊我,「您帮我看着点…」
水开了,么传锡给我斟茶,他用壶嘴轻抵茶杯的边缘,确认位置后,缓缓地降下茶壶,听着水声注入茶杯,声音从粗到细,便是杯满的声音。
我们聊到几年前的一个热搜:在上海,一位盲人阿姨受到邻居排挤,诺大的社区,却没有地方可供她的导盲犬排泄。
「诶…」么传锡叹了一口气,这令他想起奥斯卡在身边时,他们也总会经历这样的排斥。
那是 2017 年的春天,我带奥斯卡坐公交车,当时车来了,我们走到门边上,司机他不开门,但因为有别人要下车,他只把后门打开了,我们一看前门不开,就从后门上呗,那个司机看到我们往后门方向跑,就赶紧把后门也给关上了。
么传锡的另一位盲人朋友杨康,曾经登上央视试图维权:在珠海某景区,杨康的导盲犬被工作人员拦下,连公安出现说理都没能挽救局面:景区的看管人员态度坚持、话语冰冷,「(狗)就是不能进。」
就是不能进。在公园、在公交巴士、在景区、餐厅……无数个场所,么传锡反复听到这句话。这个时候,奥斯卡往往会趴在地上,尾巴蔫蔫地垂下来。
我是在来的飞机上查阅资料,才得知,中国是世界铺设盲道最长、最密的国家。大约在2000年代,全国开始开展文明城市建设:政府文件中为「文明」设定了一个指标,即盲道铺设的密度和长度。于是魔幻主义一幕出现了:各个城市开始大兴土木,激进地铺设盲道,有些盲道甚至直接导向垃圾站、地下水井盖、甚至入海口。
没有导盲犬,盲人要想独自出行,几乎是不可能的。黑暗是人人都能理解的障碍,而无形的障碍却无处不在。一些正常的权利都需要抗争才能得到。一次,么传锡决定去看一场音乐会,为了阻止导盲犬进入音乐厅,主办方不惜提出专车接送、专人陪同等条件与么传锡谈判,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他说,他可以放弃这场音乐会,但自己不想被特殊对待。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第五十八条,以及《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第十六条的规定,盲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且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提供无障碍服务。
最终,导盲犬糖球顺利进入了音乐厅,并且全程保持安静。只是在观众鼓掌时,它会警觉地立起身子。么传锡评价糖球,「还是稚嫩」,他颇为遗憾地感慨,如果是沉稳的奥斯卡,「那将会表现的更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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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想要持续地记录、发声」
但奥斯卡的离开是猝不及防的,直到小狗离开,么传锡才意识到,自己「为它留下的影像太少了」。
这条令人心疼的小狗,在短短一生中,一共经历了四次分离。2015 年,原本是宠物犬的奥斯卡因为原寄养家庭没有时间照顾,被送到了大连导盲犬基地,这是与原主人的第一次分别;一年后,他顺利毕业,成为一只合格的导盲犬,跟随么传锡从大连前往深圳,是第二次分别;陪伴么传锡五年后,在2021年,八岁的奥斯卡被诊断出骨质增生,必须退役(根据规定,导盲犬退役后必须送还寄养家庭),带着深深的不舍,么传锡不得不将奥斯卡送回大连——这是第三次分别;两年后,原寄养家庭又以工作太忙为由,请求基地为奥斯卡另寻一个家——奥斯卡便不得不由大连去往沈阳,这是第四次分别。
今年10月,么传锡突然接到奥斯卡病重的消息,当他赶到沈阳,奥斯卡却已经在前一天晚上离世。在宠物殡葬台上,么传锡抚摸着奥斯卡的身体,心中有道不尽的歉意和谢意。脑海中,浮现出两年前奥斯卡离开深圳的前一晚,小区邻居们纷纷带上自己的宠物犬,在空地上,奥斯卡和它的狗伙伴们肆意地奔跑——而面前的小狗,已经没有了温度与呼吸,它的嘴唇、鼻头和肉垫都已经干裂。
小狗辛劳的一生,应该被更多人记住。
一个强烈的念头萌生,么传锡想让更多人看到导盲犬的一生。当时,他胸前挂着的一只运动相机,记录下了这段最后的告别。讲述这一切时,他眯着的眼角已经湿润。那次从大连回来后,么传锡开始下意识地使用手机和相机,记录下糖球的日常,并发布在社交网络上。
他说,要持续地记录和发声,因为在未来,会有更多的「奥斯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希望他们能够少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图为么传锡和他的现任导盲犬「糖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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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梳子没有卖给和尚」
为么传锡提供运动相机的公司叫影石Insta360。
两年前,我,一位极具风格、理想主义气质浓厚的90后产品极客。据我了解,在世界范围内,目前只有索尼这家公司在相机产品中融入了无障碍设计;在运动相机中,此前还未有企业这么做。一向把索尼视为偶像的影石,率先在运动相机领域内迈出无障碍化的第一步,并不令我意外。
不过,这家年轻化、追求酷和有趣的公司,有着一位以理性严谨著称的CEO。这家兼具活力和务实的公司会如何评估无障碍这个需求,才真正令我好奇。毕竟,大多数公司都会将无障碍适配,视作为一个小众需求(尽管在中国,每100人中就有1位盲人)。
果然,当市场负责人第一次听员工就视障用户使用相机的无障碍需求作单独汇报时,第一反应的确是质疑:「让盲人使用相机,会不会是给和尚卖梳子?」
这话听起来稍显刺耳,但实际想表达的是,盲人用相机记录的需求,是真实存在的吗?
为了论证这个需求,影石的员工在自家产品的购买用户群中筛出了视障用户,还联系了许多盲人博主——是的,直到书写这个选题,我也才意识到,在B站、抖音、Youtube等社交平台,有不少视障人士自己拍摄、剪辑视频,分享自己的生活,个别博主甚至是几百万粉丝的大V。一位视障博主的视频下,一条评论写着:感谢看不见的博主,却带我见到了这么美的风景。
在调研中,28岁的女孩小诗告诉影石的工作人员,盲人用影像记录下生活,可以分享,也可以凭此与他人交谈。这是她第一次用相机记录下她的行程——那天,她喊上了朋友一起逛花市,夕阳下,朋友为她描述落日里的街道、身旁的花束品种及颜色,而她俯身去闻身边的每一种花香。
「第一次拥有这样的体验,感觉到世界是这样的美好。」女孩写道。
事实上,任何与盲人们真实接触过的人都会意识到,盲人的生活和大家一样。盲人工程师沈广荣在调研结束后,主动邀请影石的工作人员们去他家吃火锅——在广荣的家里,他热情地招待每一位客人,并主动为大家涮肉。当然,除了涮火锅,这位年轻的男孩还能写歌、写代码、组乐队、开演唱会、开发盲人游戏…他什么都能做。
(2021年,我曾经对话谷歌首席无障碍设计师夏冰莹。)
,我们此前对残障人士的假设八成都是错的。其实,健全人和残疾人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感知、接触世界的方式不一样。在调查研究中,她意识到:盲人也和明眼人一样喜欢用相机记录和分享生活中的点滴,聋人也和听人一样喜欢用身体感受音乐带来的节奏感和韵律感。
一切没什么不同。
而事实上,让盲人用上相机,在技术上也并不难。世界上第一个读屏软件诞生于1986年。2009 年,Google 和苹果也分别发布了专门针对 Android 和 iOS 系统的无障碍技术参考。对于大多数产品来说,只需在设计产品时为读屏软件留一个通道,并保证应用的每一次迭代更新都能紧密适配读屏软件,就能实现产品的初步无障碍化。
但现实是,极少数公司会这么做。
在商业世界里,产品的无障碍化程度往往仰仗企业决策者持续推进的决心、企业文化中有关包容文化的普及,还需要项目执行者在沟通、协调利益及合作方面的智慧及韧性。很高兴,看见影石这家中国公司,迈出了运动相机的无障碍化第一步,希望在未来,越来越多的公司也能够加入无障碍的建设,并将这种建设进一步深化。
这次访谈的尾声,影石为我播放了一则视频,视频的主人公是B站的up主夏果——一位从2019年起失明的年轻男孩。作为影石 Think bold 挑战基金选中的一员,他用影石相机拍摄下的,是他作为盲人,挑战开完卡丁车全程的过程。
拍摄当天,卡丁车基地的老板说,朋友听闻他的基地迎来一位盲人顾客,开玩笑道,「这不是给和尚卖梳子吗?」
这句话戏剧性地再度出现。
夏果在一旁听时,没有说话。但最终,他在领航员的帮助下挑战成功。
完成任务的那一刻,他说,「梳子没有卖给和尚。」
(图为影石Think bold 基金支持up主夏果挑战卡丁车成功!✌️)
(应受访者要求,小诗为化名。)
彩蛋(在么传锡老师家里,我和导盲犬「糖球」)
【有关科技向善的系列我打算持续更新,欢迎向我投喂更多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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