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过中学和小学,我是中小学教师出身的,我一辈子教书,就会对学生讲话。
一九九七年,叶嘉莹在温哥华为孩子们讲古诗。
1943年叶嘉莹(顾先生右后侧一)与顾随先生及同班同学在顾随先生家中合影。 本文配图由南开大学提供
2016年6月11日,借着给叶嘉莹先生送样书的机会,我去南开大学迦陵学舍拜望先生,借机聆听她给我们讲古典诗词的兴发感动,以及她普及古典诗词的经验心得。访谈后,我希望有时间结合叶先生其他口述和文字互相印证,以进一步充实访谈内容。谁知一晃便是八年多,骤闻叶先生仙逝,于是重新检点资料,整理成文,以示对先生的怀念。
——笔者
我一辈子教书,就会对学生讲话
高立志:大家为什么特别喜欢读您的作品?我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您可以面对不同的读者讲话。
叶嘉莹:很有名的大家,他能够把平生的知识、学问,用简洁的语言说出来,能让我们普通人读懂,真是一件好事情。但我不算大家,我只是一个喜欢诗的人。读者喜欢读我的作品,就因为我这个人说实话。我教过中学和小学,我是中小学教师出身的,我一辈子教书,就会对学生讲话。
高立志:您讲中国古典诗歌,面对外国学生和中国学生有什么不同?
叶嘉莹:我刚到加拿大时,就拿英文给外国学生讲诗歌。当时我的英文也不是很好,我在中国从来没有用英文讲过诗歌,所以我认为我一定讲不好。可是后来讲课的结果很意外。本来选这个课的人只有十六七个,我讲了之后,选课的人增加到六七十个。我不管对外国人还是对中国人讲,都是要把诗歌里面真正的生命表达出来。尽管我的英文不是很高明,但是我用简单的英文所传达的是诗歌的生命。“修辞立其诚”,我说什么都用自己最真诚的话来说,不以学问去压人,只是说我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
高立志:您给外国人讲,和跟我们讲是一样的道理,传达诗歌自身的生命,靠诗歌自身的力量。
叶嘉莹:因为他们听了之后真的感动,真的喜欢,不只是听懂了我讲得不好的英文,而且他们体会了,了解了。我的英文虽然有限,但是我把我体会的、了解的讲出来了。我们本应该老老实实在教室里上课,但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学生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要到外面花园里去上课,有树,有花”。我说“好,我们就去”。温哥华的春天非常美丽,他们听得也很高兴。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不懂中文,一个汉字都不认识,我要把汉字翻译成英文给他们讲。我选了加州大学一个教授编译的课本,这本书从《诗经》一直讲到毛泽东诗词,涵盖了我们中国几千年的文学,不管是散文、小说、诗歌、词曲,都包括在里面。我还用英文给他们讲过《易经》,他们觉得中国文化有趣得不得了。
作诗,这是人天生的权利
高立志:看来做学术普及还是需要面向更年轻的孩子,现在我们找一个确确实实适合做普及工作的老师是很难的。
叶嘉莹:我教过一个中国字都不认得的外国学生,也教过幼儿园的小孩子。针对这些对象,你能把诗歌里面的感发传达给他们,他们就喜欢。
第一天上课,小孩都动来动去,我就问他们,你们的爸爸妈妈送你们来干什么?他们说,学诗。我问,诗是什么东西?他们当然不知道。我说,好,今天我给你们讲一个诗的故事。我给他们准备好一张卡片,卡片上画一个嘴巴,这是我们篆字里面的“口”字。篆字“口”本来画的就是一张嘴,后来慢慢变成方的。我问这是什么。他们认识,说是一张嘴。从嘴巴里面伸出一条直线,直线上面两根叉子,我又问这个是什么。他们看了半天,说嘴巴上面应该是鼻子。我说,错了,这不是鼻子,嘴巴里伸出来的是舌头。他们说,老师说得不对,舌头只有一个,怎么会分出这么多叉子来。我说,你说话时舌头动不动?你吃东西时舌头动不动?你的舌头在动,所以一个“口”字,上面伸出几个叉子,就是舌头的“舌”字。
嘴巴和舌头,他们都懂了。我又在舌头上面画了一个长横,画了一个短横,问这是什么。他们说,舌头上有两块糖。我说,你们想象力很丰富。这个是上下的“上”字,底下这个长横代表地平线,短横指示方向,在它上面就是“上”,放在下面就是“下”。舌头上面跑出来的是你说的话,所以这个字就是语言的“言”。他们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
那什么是诗呢?我又画了一个心的样子,有心室,有心房,还伸出一根血管。心上面又画了一条横线,上面有三条直线,我问这是什么。他们说地上有三棵树。我说,这不是地上的三棵树,这是一个人的脚。他们说,不对不对,脚趾有五个,你怎么就画了三个?我说,一个脚有五个指头,但古人觉得画起来太麻烦了,所以就只画了三个,但代表的是个会走路的脚。这不是我编的,你去查篆字字典,这个就是古代的“之”。这个“之”,就是你往哪里走,这个脚在走路。
我又问,如果把这个会走路的脚放在刚才画的那个心上,心会走路吗?他们说,不会,我们都是用脚走路,心不会走路。我就问其中一个小朋友从哪里来。他说是从开封来的。我问,开封还有你的亲人吗?他说有姥姥和姥爷。我问,你想他们吗?他说,想。我问,你记得开封家的样子吗?他说,记得。我说,好,现在你的心在走路了,你已经走到开封去了。把你会走路的“心”跟我刚才写的那个舌头上的“言”放在一起,这个字就是“誌(志)”。这是合乎古代讲法的。古人说“诗言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心字上面一个之,这是“志”;你用语言说出来,这是“诗”。每一个人的心都会走路,每一个人也都会说话,你为什么不能把心里面走的路作成诗呢?你应该会作诗,这是人天生的权利。我说,你回去作诗,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我问一个小朋友看见什么了。他说,我看见一只小松鼠。我问,你怕那个小松鼠吗?他说,不怕。我又问,小松鼠怕你吗?他说,也不怕。我说,它跑来跑去,它不怕你,你也不怕它。你不会作诗,我可以替你起两句——“门前小松鼠,来往不惊人。”四句就是一首诗,你回去再凑两句,下个星期告诉我,你就作了一首诗。过了一星期,这个小朋友又来上课。我问,你作了吗?他说,作了。我说,写给我看看。他说,我不会写字。我说,不会写字没关系,你就念给我听吧。他说:“门前小松鼠,来往不惊人。松鼠爱松果——”忽然,他跑出来一句:“小松家白云。”我问小松是谁。他说“小松”就是小松鼠的名字。我问,什么叫“小松家白云”?他说,我看它往树上跑,我以为它的家在白云上。
他们跟我学得非常有兴趣,觉得自己也会作诗了,看见什么都作一首诗给我看。所以看你怎么教,无论外国人、中国人,大人、小孩,都可以教他学诗,只要你把内心的感动真正传达出来,让他的心也动起来,他就会作诗。
高立志:我还认为,读者喜欢看您写的东西,其实并不单单是因为诗歌。您把诗歌作为桥梁,告诉我们很多人生的道理。
叶嘉莹:当然,诗词里面的道理太多了。诗词是什么?诗词就是干巴巴的文字吗?诗词里面都是人生,都是感情,非常丰富的感情。
格律限制你,也帮助你
高立志:“有韵之谓诗”,今人作诗的一个关口就是韵律。
叶嘉莹:格律限制你,可是也帮助你。你本来想了一个挺好的句子,发现平仄不合,很懊恼,觉得不方便。可是你如果学会了吟诵,很多平仄问题就会自然解决。我常教小朋友吟诵,比如说杜甫的诗:“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他说春天来了,白天长了,这些花草都长出来了。“迟日江山丽”是什么意思?你要给小孩子讲。春天来了怎么样?太阳走得慢了,所以是“迟日”,此出《诗经》“春日迟迟”。尤其在温哥华,冬天上午九点钟太阳才出来,下午四点钟太阳就落下去了;夏天早上五点钟太阳就出来了,晚上八点钟还没有落下去。太阳走得慢了,这是春天来了。春天风景很美丽,温哥华山上的雪化了,江河的冰也化了,所以你看,蓝天白云,翠绿的山脉,碧绿的河水,“迟日江山丽”都是眼前的景物。“春风花草香”,一阵风吹过来,你闻到花草的香气。“泥融飞燕子”,泥土上面本来有冰雪,化了,燕子飞来衔泥做巢。“沙暖睡鸳鸯”,湖边、水边,有水鸟在那里打盹儿休息。我给他们讲这首诗,都是眼前的景物,他们说的“门前小松鼠”也是。
所以用你自己的心灵和感情,用你对于诗歌的体会和感动,去教他们,他们也会有体会和感动。如果自己都麻木不仁,怎么能教别人呢?
像陶渊明的诗是不讲平仄格律的,因为我们的平仄格律是从南北朝以后才有。但中国的对偶起源很早,我们喜欢对对子,从《易经》上就对对子,“云从龙,风从虎”。可是那时候我们没有平仄的观念,所以《古诗十九首》有“行行重行行”,五个字一个声调,没有平仄。那么,为什么找麻烦弄了平仄呢?
佛经传入中国的时候要翻译成中文,有的字可以按意思翻译,可是也有很多要按照它的声音念。翻译佛经的人就创造了一个“拼音”的办法,比如东西南北的东,他在旁边写“德红切”,这就是反切。反切,就是取前一个字的声母和后一个字的韵母相结合,德是d,宏是ong,合起来就是dong,而且它不只是拼音,还要注出它的声音来。诗人就反省到诗上,“行行重行行”,这是偶然,偶然地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句子,恰好把这个人越走越远表现出来了。如果换一句,我说“溪西鸡齐啼”,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是说溪水的西边鸡一起啼叫了,可是你就听不懂了。我说“后牖有朽柳”,你也不好懂,其实就是后窗外有一棵枯朽的柳树。古人就反省,如果用同样一个声调不变化就不好听。我们作诗,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分明才好听。所以诗歌有了声调,有了声调你就会吟诵,于是这个声调对你就不是限制,而是一种引发,诗的感情和字句一起就随着声调跑出来了。
高立志:您是怎么学习格律的?
叶嘉莹:我没有上专门的课去学诗词格律,我的诗词格律不是顾随先生教的,大学上顾先生的课之前,我已经写很多诗词了。讲究平仄,是父亲教给我的。父亲很严格,写一个字,黄纸、墨笔,拿朱砂在上面画圈,画在这个角是阴平,画在那个角是阳平,画在这个地方是上声,画在那个地方是去声。他每个字都画圈,我就要读出来这个字是第几声。他写个数目的“数”,他指哪个圈我就要读哪个声音,因为“数”有不同的读音。shù,读第四声,是一个名词;shǔ,读第三声,是个动词;它还可以念shuò,是副词,屡次的意思;还能作为形容词,念cù,繁密的意思。《孟子》里面有一句话:“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罟”就是抓鱼的网,“数”就是繁密,如果用一个密网把所有的鱼都打捞出来了,以后就没有鱼吃了。有一次我看电视,说有的渔人为了多捞鱼,用特别密的网去捞鱼,这些人就是不顾子孙后代的路。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高立志:您一直念念不忘顾随先生,顾先生为什么会有如此魅力?
叶嘉莹:顾先生不是教我作诗的人,我到顾先生那里时,已经诗、词、曲,古体诗、近体诗都写了。但顾先生对我启发很大,因为他讲诗的时候联想非常丰富,从一句诗居然可以想到那么多诗来,所以我学会了“跑野马”。
高立志:说到顾先生,他有句话让我特别心折:“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
叶嘉莹:这句话其实是我自己说的,你可以查我记录的顾先生笔记,大概有十几本吧,其中没有这句。这句话是我编出来的,当时我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够资格,所以就假托是我老师说的。
高立志:庄子所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想必“重言”就是这个意思了。只是这句话中“无生”两个字,我一直没有理解清楚。
叶嘉莹:你进迦陵学舍,门上就有副对联,是我写的:“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这跟我原来说的那句话是同样的意思。入世已拼愁似海,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拼了,我要忍受一切的痛苦。我不是在顺利环境中生长,我平生也经历了很多灾难。但是我的心不被世俗所干扰,内心若有安静的心思,就不需要隐居到深山才能保持我的不动心。“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和“以无生的觉悟做有生的事业”,是一贯的。
(作者系文津出版社总编辑)
《中国教育报》2024年12月13日 第04版
作者:高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