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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洁

来源:《百年锐于千载:清末民初的世局与士议》

共和为最良国体,世界之公认,今由弊政一跃而跻之,实诸公累年之心血,亦民国无穷之幸福。大清皇帝既明诏辞位,业经世凯署名,则宣布之日,为帝政之终局,即民国之始基,从此努力进行,务令达到圆满地位,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

——《电告南京临时政府清帝辞位》

1912年2月11日

昌新军起义后的第一百二十六天,公元1912年2月12日,隆裕皇太后带着六岁的小皇帝溥仪,接受一班国务大臣和内阁成员的三鞠躬新礼,将退位诏书交给了外务大臣胡惟德,颁布天下。清帝逊位是辛亥革命的终局。

清国祚二百六十七年,却在数月之内堤防溃决。彼时的中国,一面是民军、新党、顺时势者在欢呼共和,“为中国开亿万年进化之新基,为祖宗留二百载不刊之遗爱”,“比诸尧舜,抑又过之”。一面却是孤臣孽子悲恸于“人心尽去”“宗社沦胥”“闻之心如刀刺无过”。辛壬之际的这一场革命对于中国历史而言,真正映照了一种“天崩地坼”。而与这种“天崩地坼”对应的,却是旧制度的持有者宣称“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的深明大义。相比历代鼎革和世界革命史上“涂肝脑、迸血肉”的惨烈,辛亥革命似乎更有理由称之为一场“光荣革命”。需要推究的是,革命以“驱逐鞑虏”揭幕,却以“五族共和”收场。由矛盾、对峙到最后的妥协,这么大跨度的变化究竟是怎样达成的?逊位的朝廷与共和的民国又是怎么相处共存?结局如何?在这一段以“共和”为中心的历史过程里,帝室的抵抗和妥协成为中国现代转型的关节点,从中折射出的人、世、因、果是“革命史”上更为深刻的历史内容。

皇帝退位的条件,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论述,比如传统价值观念式微,排满与共和时论嚣嚣,一般亲贵“无一事不卖,无一缺不卖,卖来卖去,以致卖却祖宗江山” ,袁世凯与朝廷的异志,凡此等等,皆成理据。而在辛亥年底,最终把这些矛盾归拢到一起,促成清室与各方势力大妥协的,则无疑是南北谈判过程中诞生的《清室优待条件》。

早在和谈开始之前,南军讨论的议和纲要中就包括礼遇旧皇室等内容。在南北和谈第二次会议上(1911年12月20日),南方代表伍廷芳首次提出君主逊位“满洲人皆可优待,皇位尤然”,并说“皇室之待遇,旗兵之安置,自有善法。……只请逊位,其余一切优待。”在这次会议上,伍廷芳还向北方代表唐绍仪保证,决不会“尽逐满人”。九天后的第三次和谈会议,伍廷芳进一步提出宜先定条款,以安人之心。会议初步确立了清皇室和满蒙回藏优待条件,共10款。1911年12月31日第五次和谈会议,确定了汪精卫拟定的优待王室条件及关于满蒙回藏之待遇,1912年2月9日南京临时政府正式向清内阁致送有关清帝退位优待条件的修正案。《清室优待条件》由三部分组成:一、《关于大清皇帝辞位之后优待之条件》(共八款:一、清帝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待以各外国君主之礼;二、清帝岁用400万两由民国政府拨发;三、清帝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四、清帝宗庙陵寝永远奉祀,民国政府酌设立卫兵保护;五、光绪陵寝如制妥修,民国政府支付实用经费;六、宫内各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不得再招阉人;七、清帝私产由民国政府特别保护;八、原禁卫军归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俸饷仍如其旧。)二、《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共四款:一、王公世爵概仍其旧;二、皇族具有与国民同等的权利;三、皇族私产一体保护;四、皇族免服兵役之义务。)三、《关于满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条件》(共七款:一、与汉人平等;二、保护其私有财产;三、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四、民国政府为生活过艰的王公代筹生计;五、先筹八旗生计,在未筹定前,其俸饷仍旧支放;六、从前营业、居住等限制一律蠲除,各州县听其自由入籍;七、听其自由信仰原有宗教。)

有关《优待条件》以往讨论较多的,是它的妥协性、为日后复辟预留隐患,以及袁世凯居心叵测、逼迫孤儿寡母就范。但如果回到辛亥年的具体历史情境,则不可否认优待条件对于“革命之后”的重大意义。武昌起义后,清廷统治虽有分崩离析之势,但各地驻防八旗的兵力,不可小觑。这层原因,南方革命政府当然性命攸关;对袁世凯,实际上也构成掣肘。当时袁世凯身居京城,北洋的军队都派遣在外。近畿禁卫军和原有的旗军虽然巳归冯国璋统领,但绝大部分都是旗人,他很不放心。就兵力对比而言,袁世凯在天津、保定一带的军队,并不多于禁卫军人数。一旦京师禁卫军抵死反抗,他无法自卫。这是袁世凯在南北和谈中力保皇室安全和优待条件的一个重要因素。再就旗军本身论,他们与朝廷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冯国璋向京师禁卫军官兵宣布变更国体问题,首先强调的,也是皇太后、皇上的尊号和满族、蒙族的待遇,以及“禁卫军的一切,一概不动”。旗人代表质问冯国璋的也主要是以下两点:“第一,皇太后、皇上的安全,总统能够担保吗?第二,我们禁卫军将来归陆军部编制,是不是会取消?总统对于这一点是不是可以担负完全责任?” 据禁卫军第二协协统姚宝来的回忆,京畿地区关于清帝逊位的传说愈布愈广,这对旗人,关涉生死存亡。因此,禁卫军全镇官兵,除了步队第四标以外,军心很不稳定。南方政府此时率先提出优待条件,意义不仅及于皇室,对普通八旗兵丁更是一针安慰剂。这也是为什么成都、杭州等地满城和平光复过程中,最多被提到的即为旗营兵、民性命财产及共和以后的生计保证。

优待条件的另一意义在于维持了蒙藏边地安全,中国领土不致分裂。实际上,在退位问题上,反对最烈的不是满洲贵族,而是蒙古王公。御前会议讨论退位条件时,那彦图、贡桑诺布尔等人态度坚决,强烈反对共和、力阻清帝退位。一部分蒙古王公还积极组织蒙旗骑兵入关勤王,“以备实行与中华断绝关系”。1912年2月8日,蒙古各王公致函袁内阁,声称发电各蒙盟旗,联络君主党之势力,“绝不让共和”。分裂的危险极为严峻:“我等世受国恩,自知敬君爱国,不明白共和为何物;若君主有时退位,我等当另立门户,不能寄他人篱下,受其挟制。” 这意味着,革命所瓦解的,将不仅仅是专制与皇权,还包括清代二百余年满蒙一体的领土与边疆秩序。从这一层面看,“五族共和”的提出与满蒙回藏优待条件的议定,意义重大。它使得民国政府将清朝大一统的帝国秩序继承下来,将北方诸省、内外蒙古、察哈尔、乌梁海、哈萨克部落诸藩吸纳进新的共和国家,成为“民国之一部”。

在“革命”的意义上,“妥协”通常意谓退却、不彻底。但在辛、壬之际的中国情境中,妥协却引导了一种平衡——皇亲、贵族、袁世凯,皆成为无负和平、齐赴共和的功臣。用赵凤昌的话说,就是“清帝以让德留思念于民国,国民以优待竭酬报于清廷,两俱仁至义尽”。历史的悲怆隐没于无言的退场,而这种“皆大欢喜”的结局也不能不说是历史戏剧丰沛的意义所在。

《优待条件》为逊位王朝在新生的共和国确立了一种特殊身份——他们既是“共和”的一分子,又成为旧日秩序的某种纽带与象征。这也决定了,进入民国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形式上与“共和国”格格不入的小朝廷可以在紫禁城安然生活并维持它的仪式。当日底定共和的北洋巨擘,彼时又皆成为民国要人,而这群人对皇室尊荣的承诺确实不仅仅是条款和伪饰。袁世凯每逢年节、溥仪生日都会派人入宫道贺。冯国璋“不忘清室”之情则更甚。这要回溯到辛亥年。收复汉阳后,冯国璋被封为二等男爵,他在汉口的第一军司令部里奉到电旨,情绪激动地对秘书刘宗彝等人说:“想不到我一个穷小子,现在封了爵啦!这实在是天恩高厚,我一定要给朝廷出力报效。”边说边激动地流出了热泪,等到话说完,竟自感动得大哭起来。所以他曾经三番五次打电报给袁世凯,要求乘胜追击。在接到段祺瑞、陆徵祥等人领衔发出的请求清帝退位通电,冯国璋很生气,甚至认为这些通电都是他人借名捏造的。据恽宝惠记载,民国成立以后,冯国璋北京煤渣胡同的宅子里,总放着他前清的红顶花翎官帽,架在四足帽架上,为了避免沾染尘土,还用一块紫色的“帽袱子”盖在上面,足见珍惜。恽宝惠还说:“自从清帝逊位以来,这几年中,冯是抱有深深的‘故君之思’并且也是有着‘还政于清’的思想的。” 徐世昌、段祺瑞等人对清室的礼遇,亦皆历历在目。后世论及北洋众人,大都以恶意揣度之。但是回到历史的情与理当中,这些人的“不忘故”又不能不说是一种断裂之下的延续。这种延续,不单指个体性的道德愿望,也意味着传统和历史的惯性。几千年君臣之义、名教大防,不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张勋复辟期间,时人记载,凡在前清曾任三品以上之官吏多数千里奔竞,“东西车站每次开来之火车,必载有鸡皮鹤发之名利客,前门西河沿、打磨厂一带之旅馆,无一闲席” ;京城大街上,也在上演着一幕幕“跑祖宗”的活剧。“名利客”的称谓,不尽公正。在民国隐而为遗民者,当然不都是矫揉造作,只不过,这群人的政治理想与道德理想溢出于时、世之外。王国维不就北大教职,却服膺小朝廷的召唤,他和梁济最后投水“殉清”,都极具象征意味。对这些人来说,小朝廷的存在,无疑是他们能够融入民国的一个重要条件。“皇上”仍在,“不死”才可勉力、才可支撑。退而言之,辛亥“鼎革”,忠义的王朝守节者较少亢厉,而更多默然,这与清室被保全并宣称退位“均系朝廷之本意”有莫大关系。

在革命党人那一方,由“驱除鞑虏”而“五族共和”,优待清室蕴含着他们当日为革命争取法统的考量。因此,共和以后,无论作为策略,还是保持不轻易撕毁契约的信义,革命党人都没有足够的理由推翻、中伤避居于紫禁城的清王室。1913年初隆裕太后病逝,不仅北洋政府大肆纪念、赞誉,孙中山也由日本致载沣唁电,并询问清廷一切善后事宜。由此可见,辛亥年的逊位和优待条件是前后连贯的。在民初政坛的方方面面,都没有像后面论述中的,小朝廷乃“自甘沦弃”,而“皇帝”是“极不名誉的名目”。但在事情的另一面,正由于逊清朝廷复杂的象征意涵,它也成为民初多次政争与兵乱的工具,成为武人争夺政治资本的角力场。1917年张勋复辟和1924年冯玉祥驱逐溥仪事件,其实都与北洋内部的权力纷争相关。

丁巳复辟发生在黎元洪、段祺瑞“府院之争”白热化的阶段。时,“党见纷歧,派系繁多,同床异梦”。黎元洪原本希望借副总统冯国璋之力,压制段祺瑞,却碰了壁,直接导致黎把乞援目标转向张勋。“也就因为这一转,便引起了复辟的那一幕丑剧。” 复辟失败,“惩办祸首”时有一小故事,颇能说明问题:失败后,张勋匿居荷兰使馆,某日,段祺瑞携财政总长梁启超、外交总长汪大燮等前往谈判引渡事。正在根据国际公法滔滔雄辩之际,张忽推门而入,右手持“自来得”手枪,左腋下夹掖文书一束,全堂为之愕然。张走至案前,置手枪于案上,慨然曰“诸公勿惊!予来非为拼命也!”言毕,徐徐将文书解纽,指谓众人曰:“复辟罪魁,当于此中求之,如必欲引渡张某者,个中原委,当不难使中外咸知之也。”言外之意,他若受审判,则参与其事的北洋诸大佬必将被和盘托出,“民国”颜面何在?交涉于是无结果而罢。几天后,张勋逃出北京。名为“张勋复辟”,徐世昌、冯国璋、段祺瑞等人均身涉其间,已是不争的事实。事败后,伍廷芳、汪精卫、唐绍仪等人曾通电要求永远取消优待条件,削去帝号。又是徐、冯、段等人出面力持,清室才得以保全。世续(总管内务府大臣)“叩头力争,血流灭鼻”,瑾瑜两太妃痛哭求免,几不欲生,“清帝孑身冲龄,岂能御此强暴?竟遭诬胁,实可哀怜!”所以,冯国璋在通电里说:“玩冲人于股掌,遗清室以至危,是谓不义。” 段祺瑞也在讨伐张勋檄文中说:“冲帝即未与闻,师保尤明大义,所有皇室优待条件,仍当永勒成宪,世世不渝。” 关于丁巳复辟的来龙去脉,史家早有定论。各种势力逐鹿其间,部分遗老旧臣奔走、鼓荡,这是不假;惟,不当认为瑾瑜两位老太妃和年仅十一岁的溥仪一心想要复辟。小朝廷显然是由各种力量牵扯,被动顺应。

不数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溥仪出宫,实在也谈不上清室有什么“倒行逆施”,却成为武人权力的又一次角逐与演示。陈夔龙指其为“废斥总统,波及皇室”。事情发生在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期间。直系将领冯玉祥突然倒戈,率部回京,于10月23日发动“北京政变”,两天后囚禁“贿选总统”曹锟,联合孙岳、胡景翼等人将所属部队改称国民军,并于11月1日组成摄政内阁。关于北京政变,一般的说法是冯与吴佩孚早在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时就已积怨,而冯又深受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影响,认为曹、吴祸国殃民,“非回去打倒不可”。驱逐事件发生在政变之后,冯玉祥先向新内阁提议,驱逐溥仪出宫;11月4日黄郛内阁召集临时会议,通过了《修订优待条件》(共五款,一、大清宣统皇帝从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二、以后民国每年补助清室五十万元,另以二百万元收容旗籍贫民;三、溥仪迁出宫禁;四、清室宗庙陵寝永远奉祀;五、清室私产归其完全享有,一切公产归民国政府所有),并成立办理清室出宫事宜委员会,由前清两代帝师、故相李鸿藻之子李煜瀛担任委员长;11月5日,鹿钟麟、李煜瀛等人赴紫禁城,驱逐溥仪出宫。关于驱逐事件,冯玉祥在自传中有过交待:“在中华民国的领土内,甚至在中华民国的首都所在地,竟然还存在着一个废清皇帝的小朝廷,这不仅是中华民国的耻辱且是中外野心家时刻企图利用的祸根。” 这与11月8日以国务院名义发出的通电说法一致:五族共和,人民咸归平等,小朝廷的存在实为“畸形之政象”;北京为政治策源之地,又是共和国的中心之区,依然沿用帝号,“靡不引为笑柄”。孙中山也称“戮伪主溥仪,以惩负约”,“此举实大快人心,无任佩慰”。小朝廷的存在是否有碍共和,而“逼宫”、修约又是否有违辛亥年的承诺,为什么在复辟后的第六年才重提“负约”?暂存而不论。仅就事件本身,也不是表面这么简单,中间涉及冯、段、张之间错综的矛盾。段祺瑞和张作霖都借此次出宫事件给国民军制造“横暴”的舆论压力,欲取冯而代之。段祺瑞质问冯玉祥:“要知清室逊政,非征服比,优待条件,全球共闻,虽有移驻万寿山之条件,然缓商未为不可,迫之于优待不无刺谬,何以昭大信于天下乎,望即从长计议之可也。” 段氏以战后政治善后问题发表全国通电,号召“痛泄谠见,共挽时艰”,一时又由在野一跃而成为政界要人,各地督军、省长纷纷通电主张拥段出山。在驱逐事件上,冯、段各有依据,他们都是当日缔造共和的时势中人,却在数十年之后对“共和”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分歧;只有逊帝溥仪,他从“勷助”共和变成了共和“祸根”,由始至终都为时势裹挟,又为时势指谪。牵扯在逊帝问题中的各色人等、各种情理,实际上映射的正是民国初年政争频仍、主义纷繁的一段历史。

“清帝逊位纪”至此是一个阶段性的结束,却还有余韵:冯氏“逼宫”,意在毁弃神圣皇权的象征、破除复辟可能。然而,被驱逐的逊帝却径直落入日本人之手,演出了后来流亡、复辟、分裂中国的一连串痛史。这是后来的故事,亦是历史的讥诮。

本文原刊于《上海书评》2012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