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文化界有个倒错定律,所有人都说好的,那就肯定不咋的。当年的郭沫若是这样,现在的叶嘉莹也是这样。

叶嘉莹这个人,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但她死后,相关新闻瞬间就覆盖性地淹没了中文网络的每个角落,一会儿吹捧她是“诗词的女儿”,一会儿非得在她头上冠以“先生”名号。于是好奇去看了她的著作和视频。

先是在微信读书上翻了翻热搜第一的《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说李商隐》,开篇就是“我”小时候住在北京四合院,院落里养着大盆荷花,中年在加拿大看了一部斯特林堡的戏剧,剧里的神不知道人类为何痛苦,然后扯到佛经、三千大千世界,再扯到圣经、道成肉身,又扯到山海经,又扯到抗日战争、七七事变、1942年大饥荒,而这些都能跟李商隐写给一个和尚的诗句:“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有关。因为世界就是微尘、人生就是苦海嘛,李商隐见过莲花,我叶嘉莹也见过莲花嘛,李商隐诗句里提过莲花,我叶嘉莹也写过一首小诗《咏莲》嘛。我的读后感是:见过水字数的,没见过这么东拉西扯水字数的;见过自吹的,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自吹的。

再去看看她的视频。叶嘉莹说,中国古典诗词最宝贵的传统是“吟诵”,声音的律动先于文字,所以有了“吟诵”才有诗词,中国各个时代的好诗里“兴发感动”的力量全来自于“吟诵”,但现在“吟诵”要失传了,她要传授年轻人如何吟诵诗词。所以她就不停地在各个场合表演“吟诵”,包括在各种论坛上“吟诵”,在央视节目上“吟诵”,还在豆瓣上开99元的“吟诵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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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叶嘉莹自哼自唱的“吟诵”。然而,从周朝到宋代,中国的诗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子的“吟诵”。

古代的诗其实都是歌词。周朝《诗经》里分风、雅、颂,风是各国的民歌,雅是周室贵族在正式场合唱的歌,颂是祭祀时唱的歌,原来都是有固定曲谱的,但歌谱失传,只有歌词流传下来。汉代的乐府,是官家专门创作乐曲的部门,有文人专门写歌词,后世《乐府诗集》就是专门收集这种歌词的。到了南北朝,乐府式微,只有民间自己创作的曲子,于是诗人就“诗以咏志”,只为自己写诗,不再填词了。这时候南朝的周颙将汉语分为四声,清楚界定读音,以免南朝汉语受到北方鲜卑话的影响;而沈约则提出四声八病,规范每行诗句的声韵。到了唐初,从四声八病发展为律诗,诗句里每个字都被规范化了,这一行用平声字,下一行就用仄声字,互相对立,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使得律诗读起来更铿锵起伏,“轻重悉异”。由于杜甫、李白、孟浩然、李商隐、杜牧、韩愈等人创作了大量律诗名作,文学成就登峰造极,所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后世谈诗就很少再提到乐府诗歌和古体诗了。

不管是律诗、乐府诗,还是周代的诗,都是不能进行叶嘉莹式“吟诵”的。因为周代的诗是民歌,乐府诗是收集的民歌和官家专人创作的歌,都是有曲谱的,只能根据曲谱唱,不能脱离曲谱自己乱唱。唐代的律诗,则是有极其严格的用声规范,一拖长声音唱起来,平仄就全乱了,所以不能唱,只能读。而叶嘉莹的诗词“吟诵”,根本没有曲谱,是自己喜欢怎么哼就怎么哼,喜欢拖长就拖长,喜欢将哪个字变调就变调,喜欢在哪里“啊啊”就“啊啊”,随心所欲。

不但乐府诗有曲谱,宋词也有曲谱,所有宋词都是根据词牌填写的,而这些词牌就是唐宋时流行曲的曲谱填写格式,如《浣溪沙》、《渔歌子》、《浪淘沙》就是唐朝教坊司的名曲。但无论是乐府还是宋词,所有的曲谱无一留存下来(姜夔那十几首谱来历不明,可以不论),全都在历史大动荡中湮灭不见了。现如今,压根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乐府、唐曲、宋词究竟是怎么唱的。在无谱的情况下自己瞎哼哼,这就好比地球核战重回蛮荒,千年后洞穴蛮人捡到了一本流行曲残本,他们半懂不懂,对着歌词随口怪叫,把“风继续吹”唱成“缝儿啊啊鸡儿怼”。

是的,叶嘉莹式的“吟诵”就是洞穴蛮人捡到歌本时的怪叫。不要以为她的“吟诵”有什么师承,毛线师承没有,全是她自己一拍脑门的即兴“发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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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叶嘉莹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就说了,她的“吟诵”没有师承,不是她老师和父亲教的,是她自己“结合着诗歌的平仄的调子,结合了自己的体会”,发明了这种“吟诵”。

既然没有师承,那么叶嘉莹和满大街的有名无名之辈到处表演的诗词“吟诵”,究竟是怎么来的?很简单,是清朝的私塾愚师们喝了几杯浊酒后去看戏听书,从京剧、豫剧的唱段里和评弹说唱艺人那儿学来的。京剧、豫剧等等都是古装戏剧,都要根据明清流传下来的老曲律配上半文半白的新词,有时候作者给力,填上的词特别出彩,观众就会听的如痴如醉。譬如唐涤生的著名粤剧唱段《帝女花之香夭》,唱词“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就是调寄清代的琵琶曲《妆台秋思》。愚师们在课堂上讲得兴起,往往就会学着京剧旦生,连《三字经》、《千字文》都要拖着长调半唱半读。而像叶嘉莹这样的愚生们不明其理,认定古代士子就是这样“吟诵”诗文的,于是有样学样,以为自己这样就是继承了“中华诗词的美好传统”。

叶嘉莹在采访里说:“我不止是吟诵诗歌,所有的古文,我都是用吟唱的调子来读的。中国的语言文字,它本身有一种韵律,你要掌握它本身那个平仄、高低、快慢的那个基本的,你什么都可以拿来吟,就不止是吟诗,也没有人教给我那么多,但我一直是拿着这个调子大声地吟唱的,不但来读诗,而且读古文的。”这很明显就可以看出,她的所谓“吟诵”、“吟唱”实际上就是从戏剧和说唱里模仿来的。因为京剧、粤剧的唱词包括了两人对白、心里的想法、对环境的描述等等,比起诗词来具象了很多,实际上就是一大篇拟古的韵文小说故事,这是戏剧的特色。

顺手插一首唐涤生填词的粤剧名曲《帝女花·香夭》,这曲子是清代的《妆台秋思》。好曲配上好词,才能“有井水处皆歌”。这是戏曲专业人士的技术活,一般人东施效颦只能效出个der来。

无论京剧、豫剧、昆剧还是粤剧,它们的源头都是元杂剧,与唐诗宋词完全不是一回事。元杂剧是民间表演项目,念白和唱词从来不讲究平仄,押韵也很随意,只在乎演员唱功和表演好不好、剧本故事好不好。宋词虽然也可以由乐户艺伎歌唱,但平仄和押韵非常严格,唐律诗更是对每个字的发音都要求十分准确,是不能配合任何曲子唱的,只能正常念读。

唐诗的大师级作者,文字精雕细琢,意境高绝,读之或使人潸然泪下或使人心潮澎湃,但绝对不能唱出来,无论套上什么调子,唱出来就丧失了文字的冲击力了。如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就绝不能唱,不管是什么京剧老生粤剧名角,一唱就完,味道全失。

何况叶嘉莹和她的众多同行们,压根就不通音律,压根就不知道京剧、豫剧、粤剧里的唱词都要配上固定曲调。他们以为京剧唱起来好听,苏州评弹唱起来好听,所以唐诗也得这样唱起来,连古文也得唱起来。但他们却连一个曲律都不知道,所以没法像京剧、粤剧那样唱得有板有眼,只好自己随口瞎编,瞎哼瞎唱瞎叫唤,还美其名曰这叫“吟诵”。把古装戏剧、评弹说唱跟唐诗宋词混淆,本来就是曲学阿世、误人子弟,再因不懂戏剧唱词调寄明清曲律,只学了戏剧的皮毛就随意嫁接在诗词之上,用孩童呓语似的无病呻吟冒充“吟诵”,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假冒伪劣。你自己关起门来怎么哼哼唧唧都没人管你,但利用官媒大肆宣传这种糟糕透顶的伪文化,那就令人发指了。

为了鼓吹她那套“吟诵”伪文化,叶嘉莹还别出心裁地发明了一种用普通话读入声字的方法。众所周知,普通话受蒙鞑语和女真语影响极深,以至于早就丢失了入声字。而由于晋朝、宋朝衣冠南渡的缘故,入声字在南方一直保留得很好。叶嘉莹是满族人,属于叶赫那拉氏,毕生只会讲女真化、没有入声字的普通话。而唐诗宋词都是用中古有入声字的汉语写作的。那怎么办呢?叶嘉莹的解决办法不是向广州话和闽南话学习正确读出入声,而是用胡化普通话的去声当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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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杜甫《春夜喜雨》的诗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节、发、物、黑、独等字都为入声字,普通话是读不出来正确发音的。但叶嘉莹一口咬定说,只要把普通话里该字的平声读音改成去声,就合乎平仄了,就是"正确吟诵"唐宋诗词了。所以在她嘴里"吟诵"时,节 jié 读成 疥jiè,发fā 读成 珐fà,独dú读成 渡dù,黑hēi 没有第四声,所以读成 褐hè 就对了。

她还在央视科教频道上向愚夫愚妇们公开推销这套“平声读成去声就等于入声”歪理,简直骇人听闻。

如果要想个比喻,这就好比某个小学生无论如何学不会英文单词的正确发音,于是在fish旁边标音汉语“负鼠”,在just旁边标音“嚼屎”,他当上老师后强迫所有学生都跟他一样念负鼠和嚼屎,还规定以后所有sh都念"鼠"、所有st都念"屎",还说只有这样念英文才对,才符合音律。

叶嘉莹真要推广古诗词,就得学会入声字的正确发音。我以前就说过现代广府话里是怎么传承古代雅语和入声字的。叶嘉莹们能学会,就应该学着用广州话去念古诗词里的入声字,学不会那就还是用你的叶赫那拉女真化京腔读就完了,何必东施效颦,拿去声字给入声字凑数?

如果唐诗宋词里每个字都可以这样被叶嘉莹们随心所欲地错读、乱读,那古代大师们“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耗费大量时间和心血,炼字炼句如琢如磨,贾岛韩愈为“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而立马良久神游物外,究竟有何意义?如果可以用去声代替入声,那南朝的周颙沈约们将汉语分为四声,又有何意义?

纵观叶嘉莹一生,耐人寻味之处甚多。如1949年她随国军赴台,不久她和丈夫却都被定为匪谍抓了起来,1970年代初她在加拿大就写了颂毛诗,1979年火速返回大陆,再被顺理成章地捧为文化名人。她还与笔名霜凝的光大集团大贪官唐双宁过从甚密,为其写序,大赞"您的书法得毛主席之神"、"您的诗与李白一样才气横溢"(2021年8月2日《文艺报》、作家出版社《霜凝诗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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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与唐双宁促膝而谈,再次大赞后者的书法有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

也许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也许微不足道,也许还可以道一道。毕竟,人品决定诗品。叶嘉莹的诗品就懒得去说了,我看没有一首诗能超过我十六七岁刚开始学律诗时的习作水平。

诗品再差,自己藏着掖着也没人说你,但以如此低劣的品质还敢教书育人,这就不对了。还模仿以前的私塾愚师,搞出一套古典诗词"吟诵"的歪理邪说,在电视和各种会议、论坛上大肆公开传播,这就更不对了。

古代的吟诵,指的是两件事。吟,指的是文人雅士创作诗词的过程,所谓吟诗作对。"平声性癖爱吟诗"、"一日吟成诗九首",这些都是作诗的意思。作诗的过程需要将诗句小声地反复读出来,这就叫低吟或者吟咏。诵,指的是书生临文抄书时太投入了,所以一面抄书一面大声念读。无论是吟还是诵,都是正常发音,根据本字来念读。古代没有任何正常人会跟鬼吃泥似的哼哼唧唧怪叫,还将此称为"吟诵"。

周朝的诗是唱的,汉朝的乐府诗是唱的,宋朝的词也是可以唱的,但那都是有固定曲谱的。这首乐府诗是给某首曲谱写的,那首宋词也是给某首曲谱填的词。水调歌头、渔歌子、蝶恋花等等,都是有固定曲谱的,绝对不能瞎唱。正如今天没有人会用陈奕迅《富士山下》的词,去唱陈百强《一生何求》的曲,那样会闹天大的笑话,歌词也完全对应不上。

唐朝的格律诗是没有任何曲谱的,所以不能唱,只能读。一唱,平仄就全乱了,平仄一乱,格律就不复存在了。

叶嘉莹不知道唐宋明清传下来的任何曲谱,她自己也没创作过任何曲谱。她的"吟诵"既不是真的唱也不是真的读,就是在瞎唱、瞎叫唤、瞎哼哼。她“吟诵”杜甫《春夜喜雨》十次,就能哼叫出十种调调,唯一相同的,是都非常难听。

以前学校里总有顽劣恶童,刚看完武打片就到处舞手弄足,还大言不惭说这就是中国功夫。叶嘉莹的“吟诵”, 就是这种顽童的劣行。自己玩玩倒无所谓,谁都懒得管你。但满世界地卖弄,还非要让所有人“传承”,那无疑就是对中国古典诗词传统的毁灭性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