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化里,并不支持自己结束生命。
所以搜尽所有的词汇,都找不到一个中性偏褒义的词,来描述琼瑶阿姨的这种离世方式。
官方媒体用了轻生。
有读者表示,轻生这个词,太负面了。
自杀两个字,比轻生还要负面一点。
其他的,什么寻短见、想不开、过去还有一种最难听的,说自绝于口民什么的,都是负面的表达。
中国主流的传统文化是儒家,不支持主动结束,渴望寿终正寝,但是支持舍生取义。
琼瑶有爱、有家庭子女、开始写书之后就没有缺过钱,名满天下,中文书籍销量全球第二(你们可以想想第一是谁),86岁,也算高寿。
老百姓认为,这样的人生,是有福气的。
但是如果谈到结束,就难免会有争论,主动平静结束算不算没受罪?还是必须活到100岁,睡梦中离去才算没受罪?
这不是人类能判断的。
讲个北欧神话里的故事吧。
北欧有三位命运之神,她们是姐妹,每天的工作就是唱着歌编织命运之网。人类如果生下了特别有天赋的、了不起的孩子,这三位就要过去送上祝福。
有一天,一个丹麦贵族家里生下一个孩子,三姐妹闻讯赶来。
大姐乌尔德说,我保证这个孩子英俊而且勇敢。
二姐 贝璐丹迪 说,我祝福这个孩子富有,而且充满才华。
小妹妹 诗蔻蒂 正要说话,门外闯进来一堆来贺喜的邻居,小妹妹被邻居撞了一下,勃然大怒,她说:“眼前这根蜡烛燃尽的时候,这个孩子就会死。”
大姐二姐赶紧劝小妹妹息怒,但是命运女神说出来的话不能收回去。于是大姐吹灭蜡烛,交给孩子妈妈,跟孩子妈妈说,等孩子到老了,厌倦了世界,再把它点完。
这个孩子被命名为诺恩纳格斯塔,他变成了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诗人,他把蜡烛头藏在他的琴里,活了三百多岁,而且一直热爱生活,没有厌倦人世。
这时候丹麦的奥拉夫国王信了基督教,要打击一切异教的迷信,听说诺恩纳格斯塔的命是异教神三姐妹决定的,他不信邪,就把诗人叫来,把他的生命之烛点着了。
蜡烛燃尽之时,诺恩纳格斯塔倒在地上死了。
这是一个传说,现代科学证明,不会有活了三百岁的人(古代的记录全是本人自称,行业就是说,都是瞎扯)。
但是我们可能错怪了诗寇蒂。
诗寇蒂发出的真的是一个诅咒吗?
她给了诺恩纳格斯塔操纵自己何时结束生命的能力。
这种能力,本来就不是凡人该有的能力。能活多久,啥时候结束,都不是人类可以自己决定的。
所以老诗人虽然英俊、长寿和富有,却终于在强横的权力面前,被动结束了生命。
同样,我们中国有个传说也很美,那就是鲁智深的死。
鲁智深抓获了方腊,立下了大功。
宋江是这么说的:
“今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
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宋江道:“吾师既不肯还俗,便到京师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得父母。”智深听了,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宋江听罢,默上心来,各不喜欢。
宋江是俗世里的人,而且是一个魔头,他能想到对鲁智深的好,就是让鲁智深结婚生孩子。鲁智深要当和尚,他就要请朝廷封一个大寺院给鲁智深,让鲁智深去做大和尚。
但鲁智深不是,他帮女人打架丢了军官身份,是梁山上唯一的好人、纯人,他知道他在一个罪恶深重的团伙里,所以说到自己的结局,就求一个囫囵尸首,他知道宋江和很多兄弟,都不会有这样的好结局。
鲁智深的死亡充满诗意:
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
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
二人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鲁智深见说,吃了一惊,问道:“师父,怎地唤做潮信响?”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为之潮信。”
用我们今天的话说,鲁智深是PTSD,经历了战争的人,很多都会有这个问题,只是过去我们医学上不懂而已。 我爷爷打过抗战 ,在噩梦里、在 老年 病重的时 候,就会喊起来,好像在厮杀 、在搏斗。
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付与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厮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 。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
这是佛门的死亡观,你不许主动结束,但是你只要修行到了,福报到了,自然有接你走的时候,而且事先会让你知道。有安排、有日程表的死亡,是佛门所欢喜和认可的。
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已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
寺内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又见他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唤道人烧汤来与鲁智深洗浴。
死亡有狼狈的,有清净的。
内脏或者屎尿一地,或者发现得晚了,尸体坏了,或者被动物所伤,我们就认为狼狈。
有安排的、经过洗涤的平静的死亡,我们就认为是有福气的。
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便叫部下军校:“去报宋公明先锋哥哥,来看洒家。”又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写下一篇颂子,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
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看其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鲁智深近佛,他的死,是水浒当中最浪漫的一种死亡。
浪漫的死亡从哪里来?
从平静中来。
世间的功名勘破,利益放下,才有这一种平静。
心愿的境界要提升、但该有的心愿也要达成。
什么都没有,即使平静离去,那也不是浪漫。
而是潦倒。
总要真正吃过、见过、经历过,才能有弃之、唾之、讪笑之。
琼瑶阿姨是不愿意看见我们忧伤的。
她一定会希望看到我们轰轰烈烈地爱,明火执仗地要,把心头所欲都索取一遍,把想要说的话都说个明明白白。
在称赞平静的死之前,各位,用力而暴风骤雨般地活上一次吧。
觉悟之夜,我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