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罕莫,祖籍山西万荣,出生于陕西合阳,青年写作者。省级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光明日报》《上海文学》《星星》《上海作家》《黄河文学》等,现主要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01
名字风波
话说恍兮惚兮,不知前世坠入谁家,今世已落入河东李氏,从河东汾河与黄河汇合的后土祠之庙前村可追述迄今,已七百余年之久。我出生于秦东合阳县之北的梁山南麓的塬上,一九八八年某天的早晨出生,属龙,水命,名字是姑姑所取。据姑姑讲我名字是“朝晖”。但在记事之日起,从幼儿园开始我的名字变成了单字“辉”。或许从上幼儿园时我就被莫名其妙地登记错名。也就稀里糊涂地沿袭了下来。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上小学的某天,镇上派出所来进行人口普查及信息登记。我去村委会大厅翻看个人信息时才知自己原来是“李明明”。而我现场执拗地告诉父亲,抱怨登记错误时,村里的会计随手掏出钢笔却在曾用名一栏涂改。
从清末迄今百余年,庞大乡土中国底层到底是如何运转呢?以权力为核心的国家机器亘古之变与不变只能在书本理解。关中乡土塬上一个个零零散散的村落里,什么烂狗瞎猫都可摇身一变进入村子的权力机器。标榜口号和摇旗呐喊哗啦啦的一浪又一浪。从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初版已有七十余年。他于《乡土本色》一文开篇言,“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的。”土里土气的,就是乡土的本色。然起于上世纪的各种狂飙行动,乡土已然支离破碎,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上,没完没了,这就是“今儿明儿”的最真切回音。换句言之就是今日复明日。无论历史时代如何变迁,生活总归是自己的。这也是近年来我将焦点转移到最底层乡土群体的原因之一。
白鹿原上生生不息,乡土质地的苍凉茫茫,黎民百姓于时代乱糟糟中求安稳,比登天还难。安身立命于土地,种地营生,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绝大多数人都安安稳稳于泥土,来路去路就像四季转换,白昼轮回,纵有夏雷冬雪。过去混乱的时代里,常听老人说经常跑贼哩。平原与叼山恶水一样多土匪。小时候比较淘气,经常下沟翻山越岭,拢火下池爬树。身上颇具匪里匪气,有点像白鹿原上的那个黑娃,不安分守己。上学读书后沁心于想象的天马行空,总喜好疯跑到水边发呆,等待父母下地回来。管它三七二十一,夏日炎炎,随身躺在对门家的青石板上昏睡。难免有点像孽障的样子,洋球不采,懒懒散散。
在前十字灰头土脸的村委会前,租来的逼仄的土木结构小房子里,与父母熬夜卖踅面,饸烙和凉粉时,我总喜爱与大我几岁的门市部的女儿玩耍。那时大抵四五岁,总跟着队里或其它队里的人去沟底放牛羊。独自一人躺在草丛堆里,看着天边的云朵在天空飘逸而过。似乎总对新事物抱有太多的好奇,在村里的大大小小巷道里,我几乎看遍了所有上演的电影。红白喜事总会去凑热闹。在合阳方言里俗称“跑烂鞋”,也有些糊球烂擀男男女女,以长舌妇居多八卦言传云云,“脱了鞋的撵谁”之类粗俗俚语。
村子的街街道道上,谝闲传的,爱弹闲的,说三道四的,人五人六,狗球猫屌的人都有。我老屋在村里后十字的坡上,上世纪九十年代坡下有村里为数不多的水龙头。每天清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取水。人们总嬉笑胡侃,谈笑有声。那时村子巷道家家户户门前尚有密密麻麻的杨树、桐树和槐树,总能听到麻雀、喜鹊、鸽子等各种鸟鸣。渭北老汉骂人狠愣楞,老婆骂人水娘娘。过去,街坊邻居因鸡毛蒜皮的事情总会吵翻天。女人拍着屁股喊街骂娘,男人灰溜溜的躲在一边。偶尔,女人完成蛋蛋时,揪头发挖脸,没完没了。男人出来就会拉架,人们围成一圈圈,也上前劝说。遇见然怂也就任其放纵,围观之中让人哭笑不得,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指桑骂槐的本领男人太害怕。急了连婆婆公公都骂,动手时常也有。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乡土里人们虽日子清贫些,但还算是讲点儿良知吧。村子里偶尔也会传说谁谁偷鸡摸狗之事,作为夏季傍晚坐在门前的台子上的闲谈,我经常扎进人堆望风听雨,仰头哈哈大笑,声音像夏雨噼里啪啦就滚滚直下。老婆子总会低头悄悄问道:“你笑啥哩”,我笑而不语。老婆子讲到精彩处,手舞足蹈简直像说书的,我到时性急如猴,总催凑人家快讲,结果人家就回家睡觉了。
不知何时从外地来的一些所谓传教之人,窜入村子。还拉着一帮人去祈祷。我瞎混入其中听得见她们不知所云,貌似以善良的女人居多。坏女人总是凶煞煞般板着脸,也不会去信仰什么。她们信仰的就是手持皮鞭,驱赶男人去干活。男人在外看起来蛮凶的,其实在家里有些恓惶的无法对人言说。秀子(媳妇)崴崴颤颤,男人唯唯诺诺。村子里这几年从外地引得媳妇,跑得跑走得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些人在兴隆奶粉厂附近的108国道上命丧黄泉,一些人患病进入医院掏空了家底,还有些屋里盖得跟哑哑(神仙)庙一样,澜澜阔阔,私下媾子底下压了一屁股债,人前壮阔背后装鳖。谁愿意呢?攀比成风的乡土里,还不是为了显摆,最重要的是为了给孩子娶媳妇。他们不知照镜子不照,里外不是人还是人谁知道呢?吃糠咽菜,与鱼鳖海怪还不一样,咥饱饭穿暖衣,勒紧裤带,蒸腾烟火,孝子床前一碗水,胜似坟前一堆灰。罢了,如红楼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莫笑他人疯癫癫,实则己身悲欢然。
欲听下回,绵绵悱恻之言,且待数日把酒言欢,推杯交盏筵席归来。文章乃虚实营生,造化在己,言语在水,成事在天,谋事在己,天命所归,秉性所造,青峰埂下,席地而坐,细细为汝娓娓道来。
02
吃饭见闻
黄昏近晓,嘴里吧嗒吧嗒连续抽掉几根烟,拉开了紧紧不透风的窗帘,推开窗户与门透透气。回了头书房里烟雾缭绕,像风吹进关中的雾霾。书架上沈从文先生伏案写作的照片与他和张兆和女士于山涧溪流边的合影依稀可见。在所见的照片中,我独爱这两张,虽皆属其晚年的照片,但却体现了一个作家于时代潮起潮落之后的生命状态——“他从凤凰来”,终了20世纪的中国之下的他与凤凰都在寻找出路,如他多次重申水影响了他,他的性格,他的文字,“他的地区小说以江河小说的形式提供了一部短短的历史。”或许,“对沈从文来说,湘西不断活生生地再现中国的伟大历史,还再现了在有历史以前、为历史作基础的更大的原始力量,这股力量将再度推动历史前进。”(金介甫语)回到关中的作家系谱,作为文学“陕军东征”之一的陈忠实先生,以“剥离”之姿于县志乡野荒芜枝蔓追寻嘤嘤鹿鸣之“鼎”,庞大的乡土中国鏊子之下“民如草芥”,历代歌功颂德之文不乏其人堆积如山,更像巍巍秦岭涡旋于历史地理空间,囊括着意识、无意识巨大的河床。
望着窗外兀耸耸的杨树已逐渐凋零枯叶,穿上卫衣,披了件深蓝色风衣,锁上门下楼去吃饭。院里敲敲打打的哐哐当当总算日落而息了。抬头看着天上阴沉的云像水杯溅洒在地面,打了个喷嚏,莫非最近有人想我。一个上楼的秃顶老头从街道上醉酒归来,吐着哄哄的酒气,喊了句:“老虎吃天,无法下爪。”我瞧了一眼他,再回头时他正啪啪地敲门。经常外出散步,总遇见老艺术家们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满脸通红,俨然关公在世。顺手裹紧衣服,瑟瑟走开了。
街灯亮起来了,靸着拖鞋缓慢走到井字街道口,正琢磨着吃点啥?看着街上,人影哗哗而过,白的,黑的,瘦的,胖的,矮的,亲的,丑的,邋邋遢遢走向东南西北的街道巷子,对面的鲜果店前的人行道上堆满丢弃的纸箱子、塑料袋和绳索,电动车与共享自行车错乱的堆起。随手拿起电话给在渭北乡下的母亲拨电话,按了号码却未接通。母亲已早早歇息了。
想起一九五七年出生的父亲,未免有些难受,小时候常听一些人说父亲年轻时多顽皮,不怎么好好读书,还被爷爷绑在树上用鞭子狠抽,但秉性不改,我行我素。推算了一下父亲若在今年不过六十三岁耳。但人生没有重来,更何况生命哩。除了哀叹唏嘘还能怎样,父亲去世后在我心中所谓的家已经支离破碎了。从小比较愣瓷的我,也不善于言谈,在别人的眼里不会说话。读书写作后,读了点写了点总是个话痨,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以至于,我在前东家供职时办公室那个“讨厌”的老女人,说了句“没脑子”。她人并不坏,进入更年期的女人,爱的缺失很可怜。这个世界谁又能拯救谁呢?寺庙道观教堂,暂坐中的那个羿光也拯救不了任何人?他后来也觉悟了“活佛”就是另一个自己。
谁在世上不是暂坐一生,还能永恒于天地,且长且久。虚妄之心莫有,在多次抄写与细读《心经》《金刚经》《道德经》《论语》等典籍中,我也不过一小儿罢了。操心这个操心那个,闲心顺其自然就好,就像迅哥儿于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大风夜在厦门时作《坟》序言说,“……还想将糟粕收敛起来,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埋藏,一面也是留恋。”众生皆苦,苦不堪言,惟有己知,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如迅哥而言,“……譬如有的专爱瞻仰皇陵,有的却喜欢凭吊荒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拿着软刀子的妖魔”有,平常心就好。生活熙熙攘攘,人生筵席欢散聚合,不过阶段和过程之旅。
穿过马路去了家葫芦头小馆就坐,点了份小炒剥了盘蒜。二十平米的馆子,过了饭点只剩下老板与老板娘聊天胡侃。点餐后,老板去后厨了,老板娘接了电话停了几秒就对着电话说:“……瓜批,烂怂货……”,几分钟关了电话,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先是两个操着河南腔的中年男子,提了一瓶白酒,点了盘梆梆肉,花生米,黄瓜,一斤牛肉,开始聊天。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穿着黑夹克的男子进来,点了优质葫芦头。老板娘走到我靠门就座前,问了辣椒、香菜都要吗?我点了点头。端上来后,觉得味道不咋样,还是吃完了。出门去城墙环城公园散步。
想着收集齐了地方志,重回清末与民国和大先生们所处的时代。从城南走到城东,又从城东蛰回,观物观人,天气冷起来环城公园里的人一下骤然减少了,城东大树下谈恋的年轻人也不见了。没有呜呜的陨声,过去作家一些作家经常在那边散步,历史与文学都在烟火里蒸腾,不知从哪里飘了一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觉之甚好,这就是氤氲蒸腾,天地交感之状,俯仰有节,生命之律,回来的路上人影稀稀,城墙上的光火熄灭了,城市寂寂寥寥,粗大的梧桐树枝蔓延伸的杂七杂八,不时回头看看背后是否有人,沿着护城河外的人行道一路走回了院里,想起了红楼有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不禁感慨万千,最是梦人痴痴说傻话。罢了,睡觉了。
03
母亲的电话
昨天八点左右,母亲从渭北打来电话。此时我正伏案写文章进入收尾。窗帘拉得紧紧的,密不透风,好似害怕泄露了灵光。窗外,马路上的汽车轮胎与地面擦出的声音不断传来,偶然也有空空的间隙。
这几日忙于一篇文章,竟忘记了给远在村里的家人拨电话,对着电脑屏幕脑子空空的,也不知是一个人时间久了习惯了孤独,还是自己太专注了。连日以来,断断续续抽掉了好几包烟。在文史故堆爬行,除了吃饭和买烟,一个人在书房里敲击着键盘。
母亲电话里叮嘱我按时吃饭,问及不久前从乡下带的中药效果好不好,我却答得马马虎虎,心不在焉。没日没夜的持续写作,身心有些疲惫。母亲近几天连续打了几次电话,我们之间的谈话很简短,却很温暖。母亲说,累了就回来休息几天。我没有应声,只说还好,休息几日就好了。
长期以来,我都以父母不理解我为由,拒绝与他们谈论我的一些琐事。其实,在村子很多人眼里我都是所谓的“娇生惯养”,我以自己的性格追逐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知道人间烟火的珍贵与悲壮,亦能理解平常蒸腾的人间闹象里的热气腾腾。那是庞大乡土中国底层最真实的写照,不需要去刻意理解,我理解的其实是自己作为一个乡下人进入城市的命运与遭遇。
父亲很早的离世,让我在人间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的尘埃里接近泥土的悲壮,我知道生活中每个人都是悲壮的,如佛家常言,众生皆苦之要义。从我记事起,我总羡慕别人的幸福,他们殷实的日子红红火火,而我却在泥潭深处打滚。不知道为何,乡下人身上总有一股执拗的气息,我身上亦有着明显的印记。
父亲属鸡,他终究没有在他四十二岁那年跨过生死的门槛。乡下人总会说本命年。小时候看到一些年轻人不幸罹难走了,在起灵时总会有他们的子女抱着一只鸡绕灵柩绕一圈。小时候母亲给我讲很多鬼神志怪故事,许多故事总是没头没尾。
我不知自己为何从小要强,也时常听村子里的人们说穷要刚强,富要志气。从幼儿园起我开始做叫队员,每天早晨上早操、放学还有体育课,“一二一”“稍息、立正”的口号总会从我的口中发出。我家老屋离幼儿园很近,几步路就可以走到。时间转眼一晃,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们的玩伴有些遭遇车祸已经走了十几年,有些结婚又离婚,离婚又结婚。以至于我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幸与不幸,或许人生的幸就平常的过好每一天。曾经我经常为小事发火生气,不知为何进入而立之年后,我渐渐明白了活着。
活着,就是做一个平常的生活之人与文学之人,我不求大成就,顺其自然就好。重要的是走好正要走的路以及即将踏上的路。无常与不幸总是人的常态,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祸从何时起已潜伏着危机。我经常出入西京城的寺院道观,不并不是什么居士之类云云。我所能理解的就是在散步期间的庄严与空寂,如同很小时后,我去乡镇上的教堂听到那些底层质朴的脸一排排有序站在一起,双手捧着对基督的赞颂歌谱,从嘴中唱出发自内心的真诚歌声。已记不清具体时间,但我经常随母亲出入乡镇的教堂。
我只是出于好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些明亮的眼睛与经风霜吹过的脸上,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神圣的明光。十几年的日子里,我一直痴迷于神秘主义哲学,但终究我在有限的阅读与写作中也未能寻找到慰藉。但在今年专职写作后,我却在庸庸常常,忙忙碌碌的生活里找到了慰藉。我以为爱即是一切,选择一道属于自己的生活之路与理想之路,心安理得适得其所的走下去就是一种最大的慰藉。
或许,最早的灵光就来自母爱,我们坠地的哭声里已经包含了个人命运,就像母亲的电话,让我懂得原来细微的声音与言语就来自生活的庸常,庸常就是一种命运,我并不去抗拒它,我接纳并为之快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