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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唯美|深情|精短

散文|五十五岁生日

北京|毛银鹏

今早,我在楼顶平台看《中国古代微型小说鉴赏辞典》。觉得饿了,便下楼。

老伴盛了一碗菜兼粑,我把锅端到桌上。我刚坐下,拿起筷子,老伴边把粑往嘴里夹,边平缓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捏着筷子望她:“什么日子?”她边“吧嗒”边说:“你的生日呀。”

我低下头,夹粑往嘴里送,边嚼边说:“一个没用的人,无论生日,死日,都无意义。”老伴随即说:“是的。连老婆都养不活!”我继续低头嚼粑:“鲁迅只五十六岁就死了。我这五十四年,确实白活。”

我想到:“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的祖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白鸽在崇山峻岭飞过⋯⋯”便依这歌调哼:“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老婆。清早你就大堆啰嗦⋯⋯”

吃完饭上楼,想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时,立志当高尔基样的作家。此后,每年到农历三月二十九日这天,必定去县城照相馆。还特地选在出生的午时,请摄影师拍我腋下夹着《红楼梦》或《鲁迅经典》,昂首挺胸,眼望远方微笑的样子。

而今我已由远方回乡了。别人是衣锦还乡,我是老、病、穷回乡。

我的亲戚,早在北京时,就没走了。我回乡快半年,师友也基本上断了交。昨夜在电话中,对仅剩的老友楫宝笑:“我早与一个亲骨肉等断了交,觉不能与多年谈得来的四弟断,今年春天还是断了。”

前几天,我对老刘笑:今后会不会与楫宝也断了?”楫宝说:“不会。我知道你。高处不胜寒。”我笑:“我神经病。说不定今后与一切人断交。”我老伴原说,我高兴楫宝恭维我。我自认不是喜听好话的人,楫宝更反问:“我恭维?为什么?”

老伴多次对我瘪嘴:“你是个最无能的人,过去气得你父向你磕头,而今弄得我要向你磕头。你不能养老娘,还拖累我和儿女们跟你吃苦。你这祸害,还有脸活在世上!”我抿嘴笑:“我不会在这尘世,逗留得太久。”“活一天,也不能害人!”

我笑咧着嘴:“哎,老刘!我就写一篇《我不会在这尘世逗留得太久》,一定是传世经典!”“别脸皮厚些靴底!夸海口不怕脱了下巴。你活了五十多年,有哪篇传世经典?不谈传世,你写了几篇东西?”

去年十月回乡,在我脑里僵了十年的《在僻县》的后半部分,突然活了,我不论五更半夜,在电脑板上写完了它。而今年春节间的一天半夜,我在电脑上誊清修改的部分,第二天清早,洗完脸后,发觉左眼前有几根眉毛一样的短杂毛在晃动,再拿毛巾擦,还有杂毛在晃。

几天后,去人民医院,拍照了,没发现什么。吃两个多月的药了,杂毛还在晃。过去治了多次的痔疮,今年春节间,也随杂毛再现了。我低着头,透过杂毛,见白瓷便池被染红,我眼前一片发黑。

我似乎看到死神站在面前,催我离世。我叹气:在尘世滚爬跌撞五十多年,不谈传世之作,连草稿,我不用掰指头,一口气都能数清。一直关心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周国水先生,说我连正常人的幸福,都没享受过。我老伴撇嘴:“不谈吃的,穿的,住的,玩的,你连婊子都没嫖过!”

我一直不正眼瞧世人眼热的一切。我四五次挣了些钱,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继续干下去,就发大财了。可我都随便抛弃钱,迷到书上。至今,书没读懂几本,稿没写出几篇,在小县城买间小房,还得卖身十一年为奴。呜呼哀哉!

如不是还想写出点传世之作,我早觉没必要在这尘世苟活。

贤士程志远说,美国老头,七十岁当总统,劲头十足。老友陈楫宝说,人七天就能造出好多血。我想:由几根杂毛晃,到眼完全瞎掉,还得好些年;由便池染红,到肉体彻底无血,也还得一些年头。我得趁目前还能看见,力争多看几本传世经典;趁手指头能动,多写几篇生命之作。

但愿还能写《六十五岁生日》、《七十五岁生日》。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活七十五岁。我的老母八十一岁了,还生活自理。我应能写《八十五岁生日》。如活到那时,还没写出几篇有分量的作品,那就真的呜呼哀哉了!

当然,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不久死神又催我。

但愿我见孔子、鲁迅时,不是红着脸,搓着手,而是微微后仰着身子,袖手微笑。

2017年4月25日上午写于湖北武穴

作家档案

毛银鹏1963年生于湖北武穴,在北京等地开过店。短篇小说《故人西辞》,获《北京文学》奖、老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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