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是一本有趣的书,恰如董其昌其人,自成一格,又不离大道。无论品字、论画、记游、记事、评诗、话禅,无不于古意盎然中见当下主张,处处彰显董氏自成一家的艺术思想与人格。
艺术的价值不在艺术本身,而在艺术的再创造,因此,大家董其昌在为后人留下无数经典书画的同时,也为我们留下了论述书画的文字。如今,我们读《画禅室随笔》,其所能给予我们的启发,不仅在书画,或也在我们的生活与人生。
一代宗师
《画禅室随笔》,顾名思义,与书画有关,也与禅有关。其最后一篇,便名为“禅悦”,董其昌字字珠玑,记载了自己与憨山大师的交往,对佛经的理解,对公案的体察,对儒佛的会通以及对禅法的实践。此篇通篇禅语切切,读罢不禁感慨,其人对经典通达无碍,人品清雅如月,无怪乎其成为我国书画史上的一代宗师。
同时也不禁感慨,古人的为学,皆于真切问答中求真修实悟,鲜少索隐行怪和卖弄才学的行径,都是于人生大事上彻悟无遗,而后于领悟处步步求证,绝不放过,这才铸造了中国古代伟大的文明——而这伟大的文明,又是如此和善、如此自觉、如此静默、如此平实、如此简易、如此朴素的中国的道的华章。
《明史》评价董其昌:“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这句评语可谓贴切。诚然,一个人若真通禅理而非故作高明,则其性格必日显和易,其言语若要变成充满功利的俗语,反倒是一件难事。
大家董其昌,其“书画妙天下”已成定论,在《画禅室随笔》中,董其昌论字则“以奇为正”“结字得势”、主张临帖会其“精神流露处”,论画则有“禅分南北,画亦分南北”的南北宗理论,论文则有“文家要养精神”的妙论,说禅则有“离妄无真,真该妄末,妄徹真原,斩头觅活,无有是处”的真言。以下分而述之。
字应该怎么写?
首先来看董其昌自述的一段苦练书法的经历: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傅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香严和尚,一经沩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这段话,寥寥数语,但有几个有趣的故事。
董其昌十七岁参加郡试,本因文采出众当列第一,却因字写得丑被主考官嫌弃,把比他字写得好的堂弟列在第一,董其昌因此发愤临贴。先临颜真卿《多宝塔》,再改学虞世南,学着学着,董其昌就认为唐书不如魏晋,于是改学王羲之《黄庭经》、钟繇《宣示表》等魏晋名帖,这样学了三年,又自以为了不起,从此甚至不把同朝前辈文征明和祝允明放在眼里。
直到后来在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家里见到历代名家真迹,又在南京见到王羲之的《官奴帖》,这才醒悟到自己实在是狂妄得可笑,于是惭愧不已。
▲董其昌 七言诗行书立轴
董其昌讲了一个禅宗故事来说明自己的惭愧。
唐朝有位香严智闲禅师,师从百丈怀海,他十分聪明,但参禅不得,于是在百丈圆寂后又去拜访沩山灵佑禅师。沩山灵佑问:“我闻汝在百丈先师处,问一答十,问十答百。此是汝聪明灵利,意解识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香严智闲一片茫然,根本答不上来。
回去后,香严智闲寻遍经书,可都无法贴切回答沩山灵佑的问题。于是他意兴阑珊,感叹于文字中求索,终是“画饼不可充饥”。之后,他数次请求沩山灵佑为他道破,可沩山灵佑说:“我若说似汝,汝已后骂我去。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我说破又有什么用,你若自己不悟,我又如何能为你“说破”?
于是,香严智闲禅师把平日所读经书烧了个精光,说:“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神。”我再也不学佛法,只做个做饭吃饭的僧人罢,免得劳累心神。自此泣别沩山灵佑,在一处山中隐居起来。
一日,智闲禅师照常挖地除草,把地里一片瓦块捡起,随手抛出,无意间打在一棵竹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忽然,他只觉心中洒洒,如在虚空,因此大悟,作了一首《击竹偈》云: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后来沩山灵佑听说此偈,说:“此子彻也。”
真正的道,不是文字能表达,也不是思虑能到达,文字是假立,思虑是分别,都不是真说,苦守于此则永远没悟处。唯有身心彻底放下,方始会得惺然无念的念念自在。
董其昌举这个例子,是在他写《画禅室随笔》时的回忆,并说自己也愿学香严智闲,把笔都烧掉,专心替古人研墨。然而,彼时的他,当早已领会书法的“真诀”,此在他书中文字里,已展露无遗。
例如本卷中论书法之语:
“古人神气淋漓翰墨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故为作者。字如算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
又例如:
“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
再例如:
“昔人以翰墨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最传者;有勤一生而学之,异世不闻声音者;有为后人相倾,余子悠悠,随巨手讥评,以致身价顿减者;有经名人表章,一时慕效,大擅墨池之誉者,此亦有运命存焉。总之,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所著故也。何独书道,凡事皆尔。”
这些言论,都抛开书法外在的形象,而讲到书法艺术的本质。
读古人书,当会古人真意,并且“得意忘言”,不应于字词细节和人物故事上探究不休。《画禅室随笔》不仅是董其昌一家言,而实也是众多古人的“一家言”。
▲董其昌 空山梵宇
作画与文章
《画禅室随笔》卷二讲画画,卷三论文章。
画画应该怎么画?董其昌开宗明义: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卾,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中。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
中国诗书画同源,皆是从圣人之心中流出而为众人之心服务的,期其达者同游而已,若为了诗书画的事情而苦恼自役,就是本末倒置的庸人自扰,无关真正的风雅之道。
接着来看董其昌谈论怎么写文章,其精彩处,读来只觉一如当头棒喝。
“凡作文,原是虚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牵由人,非一定死煞真有一篇文字。”
“东坡水月之喻,盖自《肇论》得之,所谓不迁义也。文人冥搜内典,往往如凿空,不知乃沙门辈家常饭耳。大藏教若演之,有许大文字。”
“作文要得解悟。时文不在学,只在悟。平日须体认一番,才有妙悟。”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莲。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总之,文章之道,文而成章,是真心流露、真气呵成,又岂在编排字词、营营绕绕的词章之学、舞文弄墨?
禅是怎么回事?
《画禅室随笔》既名“画禅室”,意在画中之禅和禅中之画,因此禅理便不能不谈。《画禅室随笔》留在最后的文字,便是“禅悦”。故且摘其首句,来听董其昌解禅。
“《华严经》云‘一念普观无量劫,无去无来亦无住。如是了达三世事,超诸方便成十方。’李长者释之曰:‘三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当念即永嘉所云一念者,灵知之自性也,不与众缘作对。名为一念相应,惟此一念,前后际断。”
意思是说,当前心中一念,应该了了自知,因为这便是禅的用功处。心之所现,无论过去现在将来,无论是非对错美丑爱憎,均体现在当前一念。当前的一念是什么,我人便相应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当前的一念不知不修,更知什么、修什么?
而更重要的是,当前一念,若说其有,无有是处,无可捉摸,毕竟生灭,若说其无,却又如滔滔江水不断呈现。念念来去如浮云,无论念色身、念荣辱、念功利还是念爱憎,都是因缘聚合,如水泡出没,如梦幻空花,其虽言有,但本非我有,无需执著——如此则湛然常寂。
禅者了知这一实相,从而能渐渐做到不再相信自我而悟无我之真。这便是董其昌所谓“灵知之自性”“不与众缘作对”的无言的“一念”,是僧璨大师所谓“但莫憎爱,洞然明白”,亦是永嘉大师所谓“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画禅室随笔》是董其昌的代表作,除了无数精彩的书画作品,董其昌也为我们留下了这么一本小小的文字集。
然而,文字有限,义理无限,一如我国为数众多的伟大的古人,董其昌为我们留下的,不在其书画作品,也不在其书籍,而或更在其作品和文字之外的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