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1867)秋,赵烈文在日记中录下了曾国藩的感慨:“世人聪明才力,不甚相悬,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而已。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更出异人。”
曾国藩从咸丰初年治军以来,就一直吸纳人才、擢拔人才,打败太平天国后,他仍致力于搜寻人才,心情相当迫切。“人才实难,求者或不肯来,来者又非吾所求。”诚然,求宏才伟识者共济时艰,殊非易事。
△曾国藩画像,图片来源:“深圳图书馆”微信公众号
《清史稿》这样评价曾国藩:“国藩又罢取古今圣哲三十三人,画像赞记,以为师资,其平生志学大端,具见于此。至功成名立,汲汲以荐举人才为己任,疆臣阃帅,几遍海内。以人事君,皆能不负所知。呜呼!中兴以来,一人而已。”曾国藩识拔人才以济久远,成功率很高,这一点,就连最不肯低首下心的左宗棠也不得不服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确实难得。
为什么曾国藩能够网罗如此之多的人才,在他墨绖从戎、艰难开局时期,就如同磁石吸铁一般产生了人才汇聚的效应?王闿运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解答:“曾文正成功大于胡(林翼)、左(宗棠),以其作侍郎有文学廉正之名,人肯从之游也。故欲求贤,虽折节礼请,不若以气类感召。己既能贤,始可致贤士。”同气相求,同声相应,贤者感召贤者,乃是必然之理路;何况曾国藩还辅以折节下士的诚意,效果之显著更能产生马太效应。
咸丰、同治年间,湘籍文武人才进入高潮期,据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统计,正录一百零五人,除开洋将华尔、戈登等四人外,湘籍将帅多达五十五人,其他各省将帅合在一起共四十六人。在附录中,湘籍将领的比率还要更高一些。
另据《曾国藩幕府》一书的作者刘建强仔细梳理,曾国藩的幕府人才在仕途上的表现堪称优异。直接出自曾国藩幕府的一品、二品大臣多达数十名,其中就有左宗棠、李瀚章、李鸿章、沈葆桢、彭玉麟、杨岳斌、刘蓉、郭嵩焘、曾国荃、陈士杰、李兴锐、陈宝箴这样的佼佼者。曾国藩乐推佳士,礼遇精英,成效可谓压倒古人。李鸿章赋诗为赞,“满堂豪翰济时彦,得上龙门价不贱”,真不是吹嘘,事实就是如此。
曾国藩膺任两江总督时,门下还集结了一批游幕的才子,他们或为猎取功名而来,或为增长阅历而来,或为切磋学问而来,曾门四学士薛福成、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自不待言,周腾虎、王闿运、高心夔、莫友芝、赵烈文等人也极为出色。巴蜀才子李鸿裔倜傥风流、不拘小节,曾国藩欣赏他、善待他,简直视同子侄。
当年曾国藩幕府中有“三圣七贤”的名目,曾国藩给他们提供读书治学的条件,吃住全部包干,还派送零花钱,至于繁杂的行政事务,很少让他们沾边。某日,曾国藩与李鸿裔在书房中闲谈,中途出去见客,李鸿裔留在房间,从书桌上翻看到一篇《不动心说》,是池州进士杨长年的手笔——这位老儒颇有名气,在“三圣七贤”之列。李鸿裔的好奇心被激活了,他倒要看看道貌岸然的杨长年怎样自圆其说。
文章是这样写的:
“使置吾于妙曼蛾眉之侧,问吾:‘动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动。’又使置吾于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高爵厚禄之心否乎?’曰:‘不动。’”
李鸿裔读完这几句,顿时反胃作呕。宋学派的伪君子个个紧跟在朱熹后面,整天唱响“存天理,灭人欲”的高调,沦为榆木疙瘩,竟忘乎所以。这篇《不动心说》只可欺骗三岁小孩子,用它来欺骗中等智商的成年人不免捉襟见肘。
李鸿裔决定狠狠地嘲弄一下杨长年,他拈起笔来,在空白处题写了一首打油诗:
“妙曼蛾眉侧,红蓝大顶旁。尔心多不动,只想见中堂。”
题完诗,李鸿裔便离开书房,自顾寻快活去了。
曾国藩会完客,回头看见这首打油诗,全明白了。曾国藩立刻派人持手令去秦淮河边的画舫上召回李鸿裔。后者颇为忐忑,原以为只是戏谑几笔,没想到闯下大祸。曾国藩说:“我也知道,这些宋学派陋儒纯属盗取虚名的角色,他们言行相悖,知行脱节。但这些人在外面猎取丰厚的待遇,全靠虚名撑起门面,如今你斗胆戳穿他们的谎言,揭破他们的假面具,阻断他们的财路,他们势必会仇视你、痛恨你,又岂是寻常的睚眦之怨可比?可能会埋下祸根,令你家破人亡。你何不收敛一下直率的性子?”
李鸿裔听完曾国藩的教训,仿佛冷水浇背,又如同当头棒喝,顿时清醒过来,从此深自敛抑,不再以恶谑为快事。有人可能认为曾国藩太世故、太圆滑了,但他也是吃过许多暗亏后才明白过来:正直者的生存之道并不是时时处处与伪君子、真小人硬碰硬,明智的做法是尽可能绕开“路障”,在有限的空间里做一番事业。
如果你总是站在那些伪君子、真小人的对立面,向他们宣战,他们所施加的阴险打压和野蛮报复就会令你烦恼无穷、痛苦不休——捅了马蜂窝之后的那种境遇,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除了害惨自己,还可能连累家人和朋友。人心险恶,世道坎坷,曾国藩一语唤醒梦中人,李鸿裔乐意受教,这是他的福气。
对真精英要重用,对假精英也要厚养,曾国藩这么做,耐人寻味。他的做法具有很高的技术含量,泾渭固然分明,毕竟还得合流,真伪善恶莫不相反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