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唐诗,终究要去活生生的大唐寻觅。《大唐诗人行: 王维、李白、杜甫们的诗意江湖》以群像视角写就,为以王维、李白、杜甫为代表的十位唐代诗人作传,同时挖掘自初唐到安史之乱百余年间四十多位诗人的趣闻轶事。作者在史料记载的基础上虚实结合,通过小说笔法补充空白,生动解读了名篇佳句背后的人事变迁和历史波澜,勾勒出诗歌在大唐的发展历程,全方位复原唐代诗人和诗歌的不朽魅力。
读之便可"沉浸式"体验李白、杜甫、王维等大唐诗人们的诗篇诞生全过程。理解那些从小背诵的诗句背后,究竟有哪些曲折的人性与故事;感受大唐社会历史与千年前的盛世华章,身临其境地参与到大唐诗人们推杯换盏、纵情诗歌的社交聚会之中;理清"大唐诗人朋友圈",了解初唐以来一百五十年间错综复杂的"诗坛那些事儿",体会诗人的集体情谊与群像风采。
《大唐诗人行: 王维、李白、杜甫们的诗意江湖》,薛 易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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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组合 笑傲悲歌
没有人知道命运今后的狰狞面目,所以有些时候,你会把幸福当成虚度时光。
卢照邻在蜀中写了很多诗,诗里有他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与紫烟一起,游历名山大川,拜访名人隐士,吟诗作赋,啸傲林泉。
在成都相如琴台前,他挥笔写下:
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园院风烟古,池台松槚(jiǎ)春。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卢照邻《相如琴台》
这首诗作有着卢照邻性格中的宁静与忧伤。他回想数年前自己还在邓王府被称作"相如"的日子,感到似乎已过去了许久。现在身处西南一隅,除了紫烟之外,他什么也没有。这让他时常感觉恍惚。
只有很少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尚有前途。比如,偶遇襄州旧识张柬之的那天。
张柬之四十岁了,也在蜀中做一名县尉,羁縻下僚,家徒四壁,却好学如故,那股志气令卢照邻折服。他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赠予张柬之。从那些句子里,能看出强烈的不甘心。诗中有句曰:
鹏飞俱望昔,蠖屈共悲今。谁谓青衣道,还叹白头吟。——卢照邻《酬张少府柬之》(节选)
"少府"乃是对县尉的称呼,而卢照邻本人也被称作"卢少府"。
转眼,他已在蜀中待了九年。
这时的大唐早已是武后的天下。就在卢照邻入蜀那年,皇帝李治苦于目眩头重,不能视物,对于百官奏事,有时会请武后决断。但随着身体迟迟不能康复,他干脆将政事全部委于武后。麟德二年(665),曾发生一件大事,许敬宗告发上官仪与宦官王伏胜,勾结废太子李忠,一起图谋叛逆。然而,民间都在传,上官仪是被冤枉的,许敬宗的告发是武后背后指使。因为此前一年,李治对武后的威福自用一度忍无可忍,曾命上官仪草诏,欲废武后为庶人,不料谋事不密,被武后发现。李治又悔又怕,便把责任推到了上官仪头上,说:"上官仪教我。"于是,已做了三年宰相的上官仪被满门抄斩。
卢照邻喟然长叹,他虽不佩服"上官体",却感念上官仪的旧恩。
他也知道,骆宾王已不在道王府任职。道王李元庆已于麟德元年(664)去世。很快,邓王李元裕也跟着去了,这两兄弟都只活了四十一岁。他写了一首千字长诗悼念邓王。
麟德二年秋,在武后力主之下,李治封禅泰山,同时向天下求贤。赋闲在家的骆宾王为生计所迫,自荐于州府,又经州府荐举,最终考过了制举,被授为太常寺奉礼郎,从九品上。虽然依旧是小官,却总算又回长安任职了。
九年间,卢照邻也曾进京一次,但不巧骆宾王不在,便只到宣阳坊走了一遭。
这些年,大唐频频对外用兵,捷报频传,尤其是灭了高句丽……但卢照邻并不觉得兴奋。县尉是最靠近百姓的基层官,做县尉越久,他越懂得百姓的辛劳。朝廷所谓的赫赫武功,哪一样不是百姓的血汗和性命换来的?
总章二年(669),一代名将李勣死了。在此之前,卢照邻的恩师王义方也死了。
这年秋日,重阳将至,卢照邻应邀前往梓州(今四川三台)玄武山赴一次诗会。这玄武山层峦叠嶂,险峻多姿,但对于早已看遍蜀山的他来说,并无多少惊艳之处。倒是山中有一处道君庙、一眼圣泉,他很想去看看。近年来,他的兴趣已从儒学转至黄老之学,名利之心愈发淡了,就连参加一些诗会,也感觉兴味索然。
山顶平阔处,遥遥看到人群聚集,他心知自己这次又来得迟了,却依旧缓步而行。依稀有吟诵声随风入耳:
九月九日望遥空,秋水秋天生夕风。寒雁一向南去远,游人几度菊花丛。——邵大震《九日登玄武山旅眺》
这吟诗声远远传来,卢照邻便已知是以"九月九日"为题,题目应景却老套,诗也无甚新意,料是本地老儒所做吧。这样想着,又听见一个年轻的嗓音: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王勃《蜀中九日》
这声音如此清亮,诗意却如此凄凉。以北来鸿雁反衬南中人情,客中送客,离愁更愁,却也点到即止,不落流俗,人群中随即传来一片喝彩声。卢照邻眼前一亮,不觉加快了步伐。隔了还有十余丈远,他便吟道: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卢照邻《九月九日登玄武山旅眺》
人群又是一阵喝彩,人们纷纷扭转头来。为首一个胖大汉子放声笑道:"好诗,好诗! 卢少府,快来快来,今日与你争锋之人到了!"
卢照邻认得此人乃是名士邵大震,他拱了拱手,目光却被旁边的一个少年深深吸引。此人年约二十,一袭白衣,双目灼灼,剑眉若飞,脸上略有愁容,却掩不住一股孩子气。少年腰间是柄华丽的长剑,这剑又反过来平添了他的孩子气。一见卢照邻,少年的愁容转作笑意,笑意轻盈,似乎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游戏。
"仆乃龙门王勃,久仰卢少府的《梅花落》《长安古意》,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少年说着,长揖到地。
"莫非是龙门王子安?"卢照邻喜出望外,还礼之后便携了他的手,"我此前到长安,除去观光兄之外,就想见一见你。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观光兄’是何人?"
"骆宾王,字观光,江东神童、齐鲁才子,现为太常寺奉礼郎。你们还未相识?"卢照邻有些奇怪,旋即明白:骆宾王多年来沉沦下僚,跟王勃根本就不可能在同一个圈子。
"小弟也有耳闻,回京之后,一定前去拜会。"王勃恭敬道。邵大震笑道:"二位神童相会于玄武山上,如此盛事,焉能无酒?"他挥一挥手,早有人搬出了整坛的美酒,摆好了数席美馔。
剑南烧春清醇甘洌,王勃叫一声"好",仰头干了一杯。他与卢照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二人并不谈诗,只随口道来,便觉说不出地投契。
从王勃身上,卢照邻看到了春天般的气质,宛如故乡的萧萧白杨,峭拔疏朗,生机盎然,这让卢照邻很开心,仿佛又看到了希望。若说张柬之呈现出的是一种老而弥坚的修炼之力,那王勃则是一种青春的明丽自然,是来自生命本身的能量。
在王勃看来,卢照邻给他的感觉却是两个字:憔悴。
那是一种从内到外的憔悴,此时他不过三十五岁,神色却分明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似乎有什么不明之物附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吮吸着他的元气,让他早早便坠入了生命之秋。
王勃实在忍不住,一把抓过卢照邻的手,屏息为其把脉,惊道:"卢兄,你这身体,实在不宜饮酒……"
卢照邻一笑:"我知道。"
"那……"
"那又有何用?那又何妨?"
王勃又惊又痛,不知如何是好。酒宴依旧进行,他本不善饮,更不善推辞,不知不觉便醉倒了。
王勃是懂医术的。他十岁曾拜长安名医曹元为师,学了五年医术。然而,他诊得出卢照邻的病,却医不了卢照邻的命。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翻腾——若由师父曹元亲自出马,能否医好卢照邻呢?
他心里也没有底,只有把这件事记下来,等回长安时再说。很快,卢照邻便回新都去了。而看不见人,王勃也就暂时不再担忧。
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担忧的人。从小到大,他都觉得天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虽非出身皇室或王公之家,也并无多么煊赫的权势或财富,但有两件东西给他底气,令天下豪奢之家望尘莫及:一件是家族的名望,另一件则是他自己的才华。
在大唐,若将二者合而为一,便能铺就一条通天之路。
作者:薛 易
文:薛 易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