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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汪荣祖教授访谈录》(作者:林华/晓涛,原文刊发于《史学史研究》 2004(1))一文

问:我们知道,在研究陈寅恪方面,您是比较早的,出版了《史家陈寅恪传》、《陈寅恪评传》。你是怎样走上陈寅恪研究之路的?近几年,研究陈寅恪成为热门,您认为 陈寅恪在20世纪中国史学史上占有怎样的地位?如何看待近年的陈寅恪研究?

汪:我那本《史家陈寅恪传》最初是1976年在香港出版的,确是最早的一本陈寅恪的 传记,这个初版本篇幅比较小,只有7万多字。1976年的时候,大陆还没有开放,根本 不晓得他晚年还有别的什么著作,仅根据海外可见的资料,对陈氏一生作较为系统的叙 述。1981年我来大陆,在研究章太炎的同时搜集陈寅恪的资料,访问了他的学生、家人 等,回去以后,又增订到15万字,1984年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1997年又增加 到20万字。南昌的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就是这一版本,因为他们出版的是一套丛书 ,丛书的总名称叫做《国学大师丛书》,各传记均称“评传”,故易名为《陈寅恪评传 》。但这个本子有的地方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任意改动,还有不少错字,很不满意。不 过,1997年台北的联经出版社又出了最新的修订本。

我在大学就读过陈寅恪的书,很感兴趣。他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 史述论稿》对我很有吸引力。开始看觉得排比史料,很繁琐,后来感到他的文章很有内容,能够从很小的方面看出大问题。好像看一个长卷,打开后感到愈来愈精彩,我欣赏 极了。从那时起我就注意搜集他所著的书与文章,以及有关他的论述,凡是陈寅恪的东 西见到就收藏。可以说,我对陈寅恪先生是心仪已久,所以我从美国研究所毕业以后用中文写书,首先就准备写他。

近些年来,研究陈寅恪的很多,我想这也是必然的,因为陈寅恪确实是一位值得研究 的史学家。很多人称陈寅恪为教授,为一爱国主义者等等,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通儒 ,通儒有别于专家学者。今日环顾中外,专家学者比比皆是,而通儒绝鲜。他也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a great humanist)。这包涵他所具有的人文品质与人文素养,他在人文学中已达到通儒的境界,而其人品,尤表现出高贵的书生风骨,令人有“心向往之 而不能至”的感慨。至于陈寅恪在20世纪中国史学史上的地位,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特殊的历史学家。香港的许冠三先生把他说成史料学派,我觉得有问题。史料乃任何史学流派或任何像样的史学家必须共同重视与遵奉的,说不上是一种特点,也不是一种特长。再者,陈氏从未说过历史学就是史料学,也未尝如此认为过,他跟傅斯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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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的学术根基主要的还是由于家学,从这一点看,像陈寅恪、钱钟书这种人以后 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了,以后当然还会有比他们更聪明的人,但不大可能出现他们这样的人,为什么呢?他们等于是搭上最后一班车。中国的文史之源,从先秦一直到晚清到 民国初年,他们正好接上。陈寅恪在十几岁的时候读的书,大概有的是今天的国文教授 都没有读过的。他正好接上中国的传统学术,然后又有机会到国外去留学。钱钟书在中小学时就上教会学校,再加上家学,这种机会现在人也少之又少了,以后更没有了。所 以就不可能这么早就打下那么深厚的文史基础。现在的小孩读小学,并没有把将来成为文史专家、历史家作为人生目标。他们都是读一样的小学课本,这种课本对将来学习物 理、化学的人是够了,但对学文史的,实际上很不够。所以,陈寅恪这一代人,前无古 人,后无来者。他们前面的人也不如他,因为他们没有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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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的西学不如钱钟书那么深,因为钱钟书对西方的几种语言,可以说相当精通了 ,尤其他的英文,好极了。陈寅恪能用一、二十种语言,可是他都是只会看书,作为工 具。他的英文都是满有限的。他都可以看,可是程度那就不能跟钱钟书比了。钱钟书的 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这四种语言他都掌握得很好。当然,陈寅恪所处的时代要 比我们差,因为战乱,生活不安定。我相信他如果有我们这样的环境,他会有更大的成 就。而且中古那段他后来不搞了,只搞唐代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涉及的确实比较广,而 且逃难吗?他的书散失的很厉害,著书非常困难。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在这种 情况下,他都只能点到为止。他的文章也是短短的,可是涵盖得很广。我感到,像陈寅恪这样的人,可以超越,又不可能超越。可以超越,因为在他之后必定还会有伟大的中国史学家出现。但又不可能超越,因为他的特殊成就不可能超越,就像没有人可能再写一部超越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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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寅恪研究中,有人刻意强调他所讲的学术独立,学术自由,并以此说明他与共..产...党的对立,我觉得并不尽然。其实讲学术独立、学术自由,是他一贯的主张,并不是专 对共产党说的。他给王国维作的挽辞中就提出了;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也大谈学术的自 由精神。新中国成立后依然坚持这一点。他说独立自由,就是不希望政治干扰学术,这 是很明摆的事情,也是他对那个时代的要求。像在别的地方,根本不必要提这个东西。可是我觉得他讲的自由独立,不完全是政治的因素,学术思想本身也是要活跃,要自由 独立。1932年,他在清华大学给学生讲《晋至唐文化史》课程的研习方针时说过:“本 课程学习方法,就是要看原书,要从原书中的具体史实、经过认真细致而实事求是地研 究,得出自己的结论,一定要养成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评态度。”当然,有的人会 抓住这些做文章,专门抓这个微言大义,大做文章。前年我在德国参加讨论中西史学的 会议,就有人把陈寅恪当作跟共产党对立的英雄,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觉得共产党根 本没有把他当作威胁,陶铸还一直照顾他,他也没发表什么有争议性的东西。他不参与 政治,他那些诗也不是给人家看的,根本没有什么影响。我听蒋天枢先生说,陈寅恪作 诗等于发牢骚。这也很正常,从古以来,诗人都是借诗发牢骚。他不满意的时候就发, 还寄给好朋友看,包括寄给汤用彤。汤用彤当时比较佩服毛泽东,他觉得陈寅恪怎么可 以这样,他也看出陈寅恪在发牢骚啊。据蒋天枢说,汤用彤把陈寅恪的诗给毛泽东看, 讲的不好听的话就是打小报告啦,可是毛泽东看看,笑了笑,根本没有什么,毛泽东也是会作诗的,他晓得这个传统,所以根本不是那样对立。研究陈寅恪,要实事求是,不应把他与政治牵强附会得太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