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闲居浮山已很有一阵子了,夜宿僧寺,日坐洞中,读读书,作作诗。山幽鸟鸣,阮大铖却很难安静下来。官场中人的浮躁,大多源自环境,不一定与操守修行有关。
阮大铖(约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安庆府桐城(今安徽枞阳)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初授行人司行人。几年之后,父去世,阮大铖依例丁忧回家。这都几年了?阮大铖居然一下子没想起来。
家丁气喘吁吁地过来,还一头汗珠。阮大铖道:蠢啊,挑两块好看的就行,你弄这么一大袋石头干吗?
家丁还在喘气,阮大铖自己扒开袋口,细细挑选浮山的石头。
自打接到左光斗的来信,阮大铖就急不可耐地要赶赴京城。礼物肯定是要带的,带什么呢?左光斗号浮丘,浮丘指的就是浮山。左光斗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带一块浮山的奇石给他,还是蛮有意义的。
送礼,不是花钱越多效果越好,关键是要打动人心,“心外无物”。
阮大铖科考的殿试成绩不太理想,只中了三甲第十名。没有进入二甲,对明朝官场上的人来说,这是相当致命的,意味着不能成为庶吉士,几乎不可能发展到内阁,上升到权力的顶层。阮大铖做的京官“行人”,级别很低,只是个小科长(正八品)。当然,对朝廷来说它又是重要的。行人司的职能,国内事务方面主要是颁行诏敕、征聘贤才、奉旨吊祭、奖励官员,还有奉旨招抚、册封土官、参与军务、伴送使者、奖励边疆功臣等;国际事务方面,主要是册封国王,奉旨诏谕、吊祭、赏赐,护送使节回国等。看上去风风光光,未来有什么盼头呢?
官场的起点,决定着未来与发展空间。这种官场境地,对极具上进心的阮大铖来说,始终是一块心病。
能有什么妙法,开辟升官门径呢?按照道理,行人可升迁为十三道御史,或是六科给事中。科道官,那就比较热门了。可是,这要有人推荐。坐着干等,肯定是用处不大的。官场玩厚黑,是后人的发明,并且是个不成功的发明。不少人将李宗吾的《厚黑学》奉为官场圭臬,林语堂先生亦言:“世间学说,每每误人,惟有李宗吾铁论《厚黑学》不会误人。知己而又知彼,既知病情,又知药方。西洋镜一经拆穿,则牛渚燃犀,百怪毕现。受厚黑之牺牲者必少。实行厚黑者,无便宜可占,大诈大奸,亦无施其技矣!于是乎人与人之间只得‘赤诚相见’,英雄豪杰,攘夺争霸,机诈巧骗,天下攘攘,亦可休矣。”
其实,《厚黑学》无非是一部批判之作,对官场所作的解读也是浅表性,林语堂的赞赏也是非专业的。
天启朝东林党人大升官的背景下,阮大铖成功换岗,到了户科给事中的位子上。但阮大铖高兴不起来,因为朝廷的工程建设存在浪费,阮大铖被罚俸半年。钱倒是小事,关键是处分影响官场进步。好在有东林党同人的帮忙,天启二年(1622),阮大铖转为吏科右给事中。父亲一去世,这升官的事又给耽误了。
纠结中的阮大铖,收到了左光斗的密信。才看完几个字,阮大铖顿时心花怒放。左光斗在信中说:我帮你谋到了一个位子——吏科都给事中。
吏科都给事中,这官名特不好念,但特别好使。按照明朝的政治制度,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之外,设有对应的六科。六科不是六个科长,也不是六部的二级机构,你要问他们的顶头上司是谁,别紧张:是皇上!
科道官是尚书都管不了的特殊官吏,每科各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七品)、给事中四至十人不等。六科给事中的职责是“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以皇帝名义发出的制敕,给事中要对之进行复核,有不妥之处给事中可以封还,这叫“封驳权”。皇帝的圣旨,从内阁草拟,再由皇帝审阅,最后一道关便在都给事中这里。
吏部与吏科,主要是管干部人事的,所以更是狠角色。吏部尚书如果拿出了官吏任免调整的初步方案(选任文官),必须与吏科都给事中一同向皇帝请旨。这政治待遇,一般的官员都享受不到。官员赴任,亦应先赴吏科在文书上签字,该科都给事中要是哼哈一句,或者头天晚上被老婆踹了,今天坐在办公室印堂发黑,那来签字的腿脚就该抽筋了。坐上这个位子,意味着什么,大可自由想象。
得益于左光斗等东林党人的荐举,阮大铖在天启朝进入了升官的快车道。升官不一定要一次升多大,有些冷门位子级别不低,坐上去之后,估计就定型了;有些位子,级别不高,但态势大好,升转的空间很大。吏科都给事中,吏科的长官,阮大铖看重这个位子的潜能。
左光斗为什么要推荐阮大铖呢?疑似答案:同乡。
左光斗的老家属安庆府桐城东乡,阮大铖的老家属桐城南乡,相隔不过十几里地。不仅二人是同乡,两家也一直很有交情,交往频繁。
但是,认为左光斗是因为老乡关系才给阮大铖写信,那肯定就错了。二人其实志同道合,都是东林党。阮大铖与左光斗相互倚重,根本原因就在这里。除此之外,阮大铖特别相信左光斗,是因为左光斗讲义气、豪爽,言必行,行必果。诚信到什么程度呢?
左光斗有次回乡,看完浮山到朋友方大铉家喝酒,见其六岁的儿子方文在一旁玩耍,随口问道:“你读过什么书?”方文答:“杜诗。”左光斗来了兴趣,让方文背诗,这孩子背一首,左光斗喝一杯,喝到高兴处,他大腿一拍:女儿给你!说给还就给,左光斗的长女就这么许配给了方文。
阮大铖急急奔至京城,赶到左光斗家时吓了他一跳。左光斗说:这么晚了,你来也不先打声招呼?阮大铖说,我不是来得晚,关键是还没有吃晚饭呢!
左光斗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个直肠子,肚里有什么藏也藏不住。左夫人袁氏见状,连忙去准备饭菜,阮大铖说:别那么麻烦,来壶老酒就行了。
阮大铖酒量特大,风格又猛,喝得左光斗是晕头转向。等到阮大铖起身告辞,左光斗坐在椅子上已经起不来了,红着脸对阮大铖摆手道:圆海啊,实在失礼了,我就不送你了。
等阮大铖要出门,左光斗又喊了起来:圆海,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是知道我的,你那袋子里都是些啥?带回去。
阮大铖呵呵一声转了回来,说刚才只顾喝酒了,袋子里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点家乡的特产。阮大铖上前解开袋子,拿出一挂,说这是干鱼;又拿出一包,说这是干竹笋;然后,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这是啥啊?左光斗不放心地问。
阮大铖笑了,说:这个啊,你肯定喜欢的。
盒子里只是一块浮山石。来京之前,阮大铖精心挑了一个檀木盒子。左光斗见到浮石真的乐了,说:“圆海啊,你真是心细,这浮石我上次准备带一块来京,后来又把这事给记了。那好,你这些东西我都收下了。”
阮大铖一边把礼物一件一件收回袋子,一边将脑袋凑向左光斗:你信中说的事,没什么变故吧?左光斗一仰脖子:没事!
这下,阮大铖彻底放心了。
出了左光斗家大门,拐了一个弯,阮大铖站稳身子,把脸凑向风,让风吹了一次,又吹了一次。
戴在头上的叫帽子,摆在柜台上的叫商品,眼前的琳琅满目不等于自己光彩照人。
这风一吹,阮大铖又不踏实起来了。
本文节选自《大明拐点·天启党争》
《大明拐点·天启党争》
章宪法 著
华文出版社 2024年7月出版
天启一朝,内忧外患迭起,大明王朝步入历史的十字路口。中兴还是毁灭,历史拐点上的大明王朝面临着空前的生死抉择。
在这个晦暗不明的历史时期,充斥着朋党争斗的刀光剑影。东林党崛起,阉党坐大,诸多朋党及各类官员夤缘攀附,各种官场权谋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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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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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岛,自由撰稿,混迹出版,专注于纪实文学创作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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