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子在阐述其“道体”思想时,除理气关系外,还着力分辨几则概念。一是本体与形体,前者常涉及“本然之体”和“骨子之体”,后者则强调“道无形体”和“与道为体”。二是本体与发用,首先体即形上之理,用为理之运用;其次体用相生,包括体用相即不离,形上形下各有体用,阴阳动静互为体用,某物派生某物则前者为体,此派生能力为用等;再次体用相分,严格区分二者,认为体用为二,方可言其一源,理象为二,方可言显微无间,绝不能混为一谈。三是专门提出“实体”这一概念,用以强调形上本体——理的真实不妄与优先性。但是这样的天理实体化违背了先秦孔门实体一元论的本质,固化了程朱自身理气、道器、体用二元论的倾向,并建构起一个理(体)、气(物)、象(用)三合一的象世界,造成了天理优先与良知主体之两橛。这些理论困难均预示着后儒对朱子学的突破。
朱子的道体主要涉及道(形而上、理)、气(形而下、器)关系,对此前辈学者已多有宏论,不需要再做重复性的工作。通过对朱子道体的几个相关概念作进一步的疏解补充,可以发现,朱子在阐述其“道体”思想时,除理气关系外,还着力分辨本体与形体、本体与发用,并专门提出了“实体”的概念。
一、本体与形体
朱子在讨论“道体”时,非常注意分辨本体与形体,前者常称为“本然之体”和“骨子之体”,后者则分“道无形体”和“与道为体”。我们可藉《朱子语类》所载朱子师生讨论《论语集注》“子在川上”章的相关内容,来考察其中深义。
其一,本然之体。指道体本来的状态——既存有又活动。如陈淳问:“泛观天地间,‘日往月来,寒往暑来’,‘四时行,百物生’,这是道之用流行发见处。即此而总言之,其往来生化,无一息间断处,便是道体否?”朱子答曰:“此体、用说得是,但‘总’字未当,总,便成兼用说了。”此段对话中,陈淳认为天地间日月寒暑、时行物生,是道体发用所产生的现象,就这些现象而总言之,在它们往来生化、无一息间断的特点上,可以体认到道体。其实此段对话包含三者,一是日月寒暑、时行物生此类现象,二是“往来生化无一息间断处”,此是道体之活动性,即发用,三是隐而未言者,即之所以“往来生化无一息间断”者,此是道体之存有性,即实体(详下文),三者关系为实体(存有)→发用(活动)→现象。正因有此分判,所以朱子提醒陈淳现象是现象,道体是道体,不能用“总”字来概括,否则就是以道体兼现象了。因此陈淳听后立即又举《论语集注》原文道:“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朱子答曰:“即是此意。”所谓往过来续、无一息之停,不涉及形下的自然现象,乃道体“活动——发用”之状态,故朱子认可之。由此段对话可见,朱子对道体之本然与发用之现象分判极严。但是严格而论,所谓往过来续只是道体发用之活动性,此段对话对道体的存有性则隐而未言。
后来徐寓问朱子,提及程颐的学生张绎说“此便是无穷”,程颢对此的答复是“一个无穷,如何便了得”。朱子讲“固是无穷,然须看因甚恁地无穷”,这就需要真正看到所以“无穷”,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如果只是说“天只是高,地只是厚”,等于没有说,所以“须看所以如此者是如何”。这段对话,朱子就将上段隐而未言的道体之存有性说了出来,他认为“无穷”非究竟之语,因为现象的无穷无尽只是道之发用而非本体,“所以如此者”即所以无穷之原因与根据才是道体。在朱子处,道体是一个“洁净空阔”的理世界,外“无形迹”,内“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有通过其发用才能体认之。这种发用,即大化流行落实在万物,即为现象。
所以大道的本然之体,是现象发生的总原因总根据,但“理”并非死物,只存有不活动,而是一直在流行发用,无一息之断,正因如此,伊川和朱子才会用日月寒暑水流物生等不间断的运行来比喻道体。
其二,道本无体。此语比较简单,指大道没有形下的形体。如朱子曾举“程子‘与道为体’之语”:“道无形体可见。只看日往月来、寒往暑来、水流不息、物生不穷,显显者乃是与道为体。”此是认为,大道并无形体而言,只是借日月寒暑等现象表现出来而已,至于“与道为体”则见下文。黄义刚则记载,关于“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朱子指出“道本无体,此四者,非道之体也”,但是从这里却可以看到“道之体”。比如,“无声无臭”便是道,但专门从“无声无息”处寻道的话,却不能发现道。所以“有此四者”才能发现那“无声无臭”,所以说是“与道为体”。刘砺随后问道:“如炭与火相似?”朱子答曰:“也略是如此。”在朱子而言,现象不是道体,道是“无声无臭”的形而上者,一个“洁净空阔”的理世界,没有形体可见,所以只能在现象上认知到它的存在。而刘用之此喻显然未得要领,因炭、火均为形而下者,故朱子用了一个“略”字。在这个意义上,朱子又会将“道本无体”表述为“无体之体”。
其三,与道为体。此指事物提供、借予道以为载体。如曾祖道记载,有门人问朱子“子在川上”章,朱子答曰:“此是形容道体。伊川所谓‘与道为体’,此一句最妙。”林学蒙记载朱子又说:“‘与道为体’,此四字甚精。盖物生水流,非道之体,乃与道为体也。”此是说,流水只是用来形容道体,它并非道体自身,而是“与道为体”,此处“大道之体”和“与道为体”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徐寓则问:“程子曰‘日往则月来’,至‘皆与道为体’,何谓也?”朱子答曰:“日月寒暑等不是道。然无这道,便也无这个了。惟有这道,方始有这个。既有这个,则就上面便可见得道。这个是与道做骨子。”朱子认为,伊川所注本章,是以日月寒暑来打比方,但它们不是道,只是现象,道是总根据、总原因,如果没有道,就没有这些现象,同时道也只有通过这些现象才能显示出来,这些现象是给道体做支撑的“骨子”。
关于“与”字之义,朱子回答刘炎说“此等处要紧”。所谓“与道为体”,是与那“道”为体;“道”是不可见的,于是从“那”上“流出来”。如果没有这许多事物,是无法发现“道”的。所以说如此许多事物与道为体,水流淌不息,是最为常见的现象,最容易从中发现“道”。水流不息,便可以从中见得“道体之自然”。朱子认为这种地方,“闲时好玩味”。此处之“与”,就是提供、借予之义,与那道为体,就是事物借给“道”作形体之表现。
关于“体”字之义,沈僩问:“如何是‘与道为体’?”朱子曰:“与那道为形体。这‘体’字却粗,只是形体。”朱子一般用“粗”表示具体的有形有象之物质,用“精”表示抽象的无形无象者,这里朱子明确表示,“与道为体”的体就是具体的物质载体。沈僩又举邵雍之语追问:“犹云‘性者,道之形体’否?”朱子答曰:“然。”康节此是说,道体不可见,但可以通过人性所表现出来的仁义等行为举措等来体认它。又如,周明作问“与道为体”中“此‘体’字如何”?朱子答曰:“是体质。道之本然之体不可见,观此则可见无体之体,如阴阳五行为太极之体。”明作又追问:“太极是体,二五是用?”朱子答曰:“此是无体之体。”此是说,作为总原因总根据的道体是形而上者,故不可见,但是从自然现象中可以体认到道体。就如同太极为道体,其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阴阳五行之现象成为太极的载体。道体是“无体之体”,说它无体,因为无形体可见,说它是体,又因它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者、运行者,故是无体之体。董铢则追问道:“如‘其体则谓之易’否?”朱子答曰:“然。”董铢所举,乃伊川所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董铢问此体是否是朱子所说的无体之体,朱子认同,因为这里伊川认为道体虽没有具体形状,但它也是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之实体。
其四,骨子之体。朱子在理象之间,常以骨子来打比方,这里的骨子不是骨头,而是指在事物内部起支撑作用的架子,如伞骨子、扇骨子、鞋骨子之类。此骨子有两种用法,一是前文所述“与道做骨子”,即事物现象给“道”作载体;二是这里要讨论的,反过来理给象作支撑框架。如前引朱子与陈淳对话中,朱子又说:“只就那骨处便是体。如水之或流、或止、或激成波浪,是用;即这水骨可流、可止、可激成波浪处,便是体。”此是就骨子处体认道体,比如水的千姿百态是道之用,追寻背后之所以千姿百态的总原因总根据,方是骨子,也就是道之体。又如李方子问道:“‘子在川上’《注》,‘体’字是‘体用’之‘体’否?”朱子答曰:“只是这个‘体道’之‘体’,只是道之骨子。”也是表达同样的意思。与此相类似地,赵师〖XC张字2.TIF〗问“天体物而不遗,犹仁体事而无不在”。朱子答曰:“体物,犹言为物之体也,盖物物有个天理;体事,谓事事是仁做出來。如‘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须是仁做始得。凡言体,便是做他那骨子。”又对程端蒙说:“理者物之体,仁者事之体,事事物物,皆具天理,皆是仁做得出来。……‘礼仪三百,威仪三千’,非仁则不可行。譬如衣服,必有个人着,方得。且如‘坐如尸’,必须是做得。凡言体者,便是做个基骨也。”此处骨子之体只是理之比喻,不是实物,只是认为理是现象之支撑骨架。
其五,本体与形体之关系。上面讨论的都是分辨二者之差别,但朱子又强调对两者进行辩证否定、整体视之。例如,关于“此道体之本然也”,但是朱子后来又说“皆与道为体”。所谓“道无形体”,乃是“这物事盛,载那道出来,故可见”。所谓“与道为体”,乃是讲“与之为体也”,“体”讲得比较“粗”,这样看起来,两者似乎微微有所不同。此是沈僩意识到道体之“本然之体”与事物之“与道为体”,此二体是不同的。朱子的回答是“也便在里面”,前面的“体”说得比较“阔”,所有的“本末精粗”都包含在内,后面“与道为体”之“体”是说出了“道”之“亲切底骨子”。此是朱子怕他分别太甚,故又强调道器相即、理气不分,“便也在里面”,指理气合一、理在物中,这里对道体的体字下了一个“阔”字,与前文所述之“精”字又不同,此即是说“形上之道体”决定了“形下之气”的所有可能性。朱子又接着说:“恐人说物自物,道自道,所以指物以见道。其实这许多物事凑合来,便都是道之体。道之体便在这许多物事上,只是水上较亲切易见。”“道无形体”并不是说道是虚幻不存在的,道又是实实在在无处无时不发生流行者,然此本然之体须假现象才能表现出来。
二、本体与发用
朱子云:“道者,兼体用,该费隐而言也。”本来体用是老僧常谈者,但朱子体用涵义非常丰富,有其特别之处。
其一,何为体用。一是实物与其功用。此是最简明的体用义,如有门人问“道之体用”,朱子答曰:“假如耳便是体,听便是用。目是体,见是用。”朱子又举例说:“譬如此扇子,有骨,有柄,用纸糊,此则体也。人摇之,则用也。如尺与秤相似,上有分寸星铢,则体也。将去秤量物事,则用也。”又说:“如这身是体,目视、耳听、手足运动处,便是用。如这手是体,指之运动提掇处便是用。”但这种语境下的体用,并非朱子理论体系中真正的体用,因为实物并不是道体自身,实物之所以发用的依据,才是道体。故而朱子云:“功用是有迹底,妙用是无迹底,妙用是其所以然者。”此功用是指形下实物之用,而妙用则是形上本体之用。二则体即形上之理,用为理之妙用。理统天人而言,指原因、根据。朱子云:“不是本体中元来有此,如何用处发得此物出来?但本体无著莫处,故只可于用处看,便省力耳。”“本体中原来有此”,“此”指此理,正因本体有此先验之功能,所以才能在物质载体上发用出来。朱子又云:“体是这个道理,用是他用处。如耳听目视,自然如此,是理也;开眼看物,着耳听声,便是用。”这便超越有形世界,探讨其背后之理。有时体也会被表述为人事之理,如杨至之“问体”,朱子答曰:“合当底是体。”又说:“人只是合当做底便是体,人做处便是用。”
其二,体用相生。一是体用相即不离。如沈僩记载,朱子说:“乾乾不息者体,日往月来、寒来暑往者用。有体则有用,有用则有体,不可分先后说。”又如陈淳“问全体大用”,朱子答曰:“体用元不相离。如人行坐:坐则此身全坐,便是体;行则此体全行,便是用。”二是形上形下各有体用。如朱子在《答吕子约》中提及阴阳、君臣父子,这些都是具体的事物,是“人之所行”,即所谓“形而下者也,万象纷罗者也”;又讲“是数者,各有当然之理”,就是所谓“道”,是“当行之路”,所谓“形而上者也,冲漠之无朕者也”。在形而上者而言,“冲漠者”固然是“体”,但“其发于事物之间者为之用”;在形而下者而言,事物为“体”,但“其理之发见者为之用”。因此,不可以笼统地说“形而上者为道之体,天下之达道五为道之用也”。此是说,形上之理为体,形下之物为用,而形下之物又为体,其功能则为用。三是阴阳动静互为体用。如朱子对徐寓说:“就阳言,则阳是体,阴是用。就阴言,则阴是体,阳是用。”又如,陈淳问《太极解》中“何以先动而后静,先用而后体,先感而后寂”。朱子回答说“动静无端”“阴阳无始”,本是不分先后的,但在阴阳来说,就是“用在阳”而“体在阴”。如果是在“起处”言之,那么动前就是静,用前就是体,感前又是寂,阳前就是阴,然而寂前又是感,静前又是动,就不好说先后了。因此,“不可只道今日动便为始,而昨日静更不说也”。
四是某物派生某物,则前者为体,此派生能力为用。如朱子言:“见在底便是体,后来生底便是用。……天是体,‘万物资始’处便是用。地是体,‘万物资生’处便是用。”“见在底”是说现在真实存在的某物,“后生底”则是指由此物所派生者。如天此事物,其创生万物就是它的用,地此事物,生长万物就是它的用。朱子又云:“分明一层了,又一层,横说也如此,竖说也如此。翻来覆去说,都如此。如以两仪言,则太极是太极,两仪是用;以四象言,则两仪是太极,四象是用;以八卦言,则四象又是太极,八卦又是用。”也就是说,太极生两仪,太极是体,两仪是用;两仪生四象,两仪是体,四象是用;四象生八卦,四象是体,八卦是用。当然,这种体用相生,归根到底,形上之理才是最高序列之体。
其三,体用相分。朱子又严格区分体用,认为体用为二,方可言其一源,理象为二,方可言显微无间,绝不能混为一谈。如在《答吕子约》中云:“形而上下,却有分别,须分得此是体,彼是用,方说得一源。分得此是象,彼是理,方说得无间。若只是一物,却不须更说一源、无间也。”《答何叔京》中亦是此意:“‘体用一源’者,自理而观,则理为体,象为用,而理中有象,是一源也。‘显微无间’者,自象而观,则象为显,理为微,而象中有理,是无间也。……且既曰有理而后有象,则理象便非一物。故伊川但言其一源与无间耳。其实体用显微之分,则不能无也。今曰理象一物,不必分别,恐陷于近日含胡之弊,不可不察。”其实由此可以推知,朱子实则构建一个新的象世界之世界观。
三、实体
正因为朱子之体有诸多含义,所以朱子又提出“实体”这一概念,对形上道体进行着重的肯定,其内涵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真实无妄的形上本体。朱子云:“人多把这道理作一个悬空底物。《大学》不说穷理,只说个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如此方见得实体。所谓实体,非就事物上见不得。且如作舟以行水,作车以行陆。今试以众人之力共推一舟于陆,必不能行,方见得舟果不能以行陆也,此之谓实体。”因为理无形,故只有在事上,才能认识此理,所以实体就是真实无妄的天理本体,正与“悬空底物”相对言。又如朱子云:“《易》言‘利贞者,性情也’。元亨是发用处,必至于利贞,乃见乾之实体。万物到秋冬收敛成实,方见得他本质,故曰‘性情’。”朱子此是以实体概括乾元本体流行发用万物的“本质”——万物因于乾体,于元亨为创生,至利贞而完成。
其二,天地造化之实体。此处实体并非指自然界中存在的实物,而是指实物背后的实理。如朱子与弟子对《易传·系辞》第一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等有许多讨论,略举几则以发见之。
《系辞》或言造化以及《易》,或言《易》以及造化,不出此理。 问:“第一章第一节,盖言圣人因造化之自然以作《易》。”曰:“论其初,则圣人是因天理之自然而著之于书,此是。后来人说话,又是见天地之实体,而知《易》之书如此。如见天之尊,地之卑,却知得《易》之所谓乾坤者如此;如见天之高,地之下,却知得《易》所分贵贱者如此。”又曰:“此是因至著之象以见至微之理。”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上句是说天地造化实体,以明下句是说《易》中之事。 “天尊地卑”,上一截皆说面前道理,下一截是说《易》书。 “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此已上是将造化之实体对《易》中之理。
以上所引非常清晰,朱子认为,《易传》第一节中存在着“甲→乙”这样的逻辑结构,乙指的是乾卦、坤卦之类的周易自身的体系,而甲则指的是“天尊地卑”此类实体(造化、天地之实体、天地造化之实体、造化之实体),正如前引朱子语“若说天只是高,地只是厚,便也无说了,须看所以如此者是如何”,故此处天尊地卑亦相同,这些实体并非指自然中实存实有之物体,而是指此类现象背后之所以如此之天理。
其三,性体与心体。朱子用实体来着重强调形上之道体,同样,他也会用实体来强调性体与心体。如朱子在比较五峰“中者性之道”与伊川“中者性之德”时认为后者近之,并解释道:“但言其自然,则谓之道;言其实体,则谓之德。‘德’字较紧,‘道’字较宽。”“中”即《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朱子分辨此中体到底是道体还是性体,他认为道乃是第一序列的范畴,其自然而然地流行发用,而德则狭义地指人之性体,即天所命乎人之实理,故用来描述中体更准确。又如朱子在《答张敬夫》中云:“前书所禀寂然未发之旨,良心发见之端,自以为有小异于畴昔偏滞之见,但其间语病尚多,未为精切。比遣书后,累日潜玩,其于实体似益精明。”此书即是著名的《中和旧说》第四书,朱子言自己“累日潜玩,其于实体似益精明”,这即是涵泳吾心本有之义理,能有所发明光大与体会证悟,故此实体实指心体而言。
四、对朱子体论的进一步思考
朱子通过对道体的种种辨析,着重强调“形上之理”方是本体,这样的天理实体化,就会引起一些义理上的问题。
其一,不合先秦孔门体论。先秦孔门之实体,指真实无妄之本体。如道体、性体与心体在先秦时不论是“名实相符”或“无此名而有其实”或“有数名而指一实”,均指真实之事物,而非抽象的根据与原因。就道体而言,孔门主要是将天作为一个混沌的本体——生生不息,大化流行,创生万物(言其下贯、分殊义),乃人物诸性之来源。其渊源有自,如《诗》云“无声无臭”,此二无(濂溪之“无极”、横渠之“太和”均源于此),并非如后来朱子所说的“无形而有理”,而是言在宇宙之源头处虽无形无象,然宇宙实为一生命的洪流在流转飞舞(濂溪之“太极”,横渠之“氤氲”“野马”均源于此)。又如《诗》云“於穆不已”,《易》言“生生不息”,此正述天生地成、元亨利贞之生发义。所以孔门的混沌之天,完全是一创生实体,而无形式因与质料因的分判。实体若就宇宙创生的下贯与分殊而言,则有三种渐进的形态:独化之宇宙曰道体,是为第一实体;其化生之万物曰性体,是为第二实体;其开显之人心曰心体,是为第三实体。道体乃浑然之大全,性体乃道体具体而微而暗合者,心体乃性体出类拔萃而醒觉者。由此可知,朱子近承伊川,上接《易传》,此天理实体化、理器二元化之路径虽出有因,但毕竟不同于孔门混沌之道体。
其二,固化了伊川等人的道体二元论。纵观宋代儒学在道体上的整体发展脉落,在朱子之前,已经历了三大阶段,是为混沌型(濂溪、横渠)→过渡型(明道)→分解型(伊川)。第一阶段,由濂溪“自无极而生太极”,至横渠“太和之谓道”“太虚即气”,均建构成一个宇宙生成论的规模,乃是一个由上而下的进路。第二阶段,明道提出一本说、天理说,是为过渡,伊川则正式提出理气二分。二程之所以以理气二分来格道体,是因为他们的义理乃是源于《乐记》“不能反躬,天理灭焉”,纯以工夫为起点,为解决人生善恶,而将之分属于理气二性,天理之性纯善,是为极本穷源之性,气质则可能为恶,是为人生诸恶之来源。故实现了一个工夫论的转向,敬内义外,理气双行,人物兼进,由人生界而上溯至宇宙界,乃是一个由下而上的进路。但是他们这种二分解决了一个问题,又产生了下一个问题,那就是以理气双行来说明宇宙之运作,这种义理进路在保证了“天理→性体”至实、至善的同时,又产生理气两橛、形上形下二分之弊——理成为总原因、根据,气成为质料,则本来作为“於穆不已”的、统一圆满的道体,即被人为地分割为两部分。朱子在理气关系上,虽然强调二者一体、理逻辑在先,道为无形而有理,必须凭借形下的有形之气(器)来表现,但这样讲总是很勉强地。如前文所分析的,朱子通过本体、形体、体用、实体等概念又强化形上之理的优先地位,如此一来,理气、道器、体用二分之弊,不是被弥合,而是被固化了。
其三,塑造了一个象世界。朱子体论实际上构建了一个全新的由形上之体(道、理)→形下之气(器、物)→象(用)而组成的三重世界。形上之体即理,即所谓“洁净空阔的世界”,其作用于形下之气而成万物之世界;万物各自发挥功用,又相互磨荡,从而产生出一个象世界。这个象世界之与器物世界,犹如沤泡之于大海、烛光之于蜡炬,其泡、光源于水、烛,但却获得相对独立之形式。然归根到底,此象世界是由器物之“功用”产生的。如果溯本求源,则其更是出于本体之“妙用”。然而无论如何,此象世界距离先秦孔门“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之实体亦远矣。
其四,造成了天理优先与良知主体之两橛。儒家之世界观,首先在于确认山河大地、吾人生存之真实而不虚幻。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此是以心体之发动为例,将世界诉诸人人皆可以直接感受的自由意志之真实性,不需要以任何外部力量来予以优先确认。现在朱子以天理优先来保证此世界之真实性,也给人间秩序带来客观稳定统一的标准,但又以什么来保证天理的真实性?天理的优先性与真实性最终恰恰需要人心来确认,这样一来,天理与人心,哪个更重要?其实这即是孟子所说之“义外”问题。另外,朱子由理气象建构了一个精致的三重世界,则这个我们生存所直接感受到的象世界,其真实性由物、理转承而来,然则其真实性又有几何?并且理是活理,物是死物,理驱物而为象,则人亦为物,其对理的传承发用,是机械被动,还是主观能动?如是前者,则人活在本能或程序,与禽兽、木偶无异,若是后者,则又何必要先天形上之理来保证?因为此所谓的形上之理只是人的后天经验之约定,不过加诸先天之冠而已。
综上所述,朱子在阐述其“道体”思想时,除理气关系外,还着力分辨几则概念。一是本体与形体,前者常涉及“本然之体”和“骨子之体”,后者则强调“道无形体”和“与道为体”。“本然之体”是现象发生的总原因、总根据,往来生化永不间断;“骨子之体”是在事物内部起支撑的骨架,是载体,也是框架。大道本无形体,只是通过日月寒暑往来加以呈现。道体虽无具体的形状,但始终是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实体。二是本体与发用,首先体即形上之理,用为理之运用;其次体用相生,包括体用相即不离,形上形下各有体用,阴阳动静互为体用,某物派生某物则前者为体,此派生能力为用等;再次体用相分,严格区分二者,认为体用为二,方可言其一源,理象为二,方可言显微无间,绝不能混为一谈。三是专门提出“实体”这一概念,用以强调形上本体——理的真实不妄与优先性。“实体”是真实无妄的形上本体,是天地造化之实体,是自然实物背后的实理,也即是现象背后之所以如此之天理。但是这样的天理实体化违背了先秦孔门实体一元论的本质,固化了程朱自身理气、道器、体用二元论的倾向,并建构起一个理(体)、气(物)、象(用)三合一的象世界,造成了天理优先与良知主体之两橛。这些理论上的困难,都预示着儒学内部需要在朱子学之外,形成新的认识突破,开出新的理论形态。实现天理优先与良知主体之平衡,并最终解决理气二元之困境,恢复一个世界之观点,而这一切则有待于后来“心学”与“气学”的发展。
来源:《齐鲁学刊》2024年第5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