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淡然地说:不过一死罢了
李秀成是在天京被攻破的第四天,即1864年7月22日,在天京东南的方山遭到诱捕的。他的被捕有很大偶然性,是湘军的一个意外收获。
湘军围困天京两年,战死九千人,得传染病死二万五千人,耗费钱粮一百万,得到的却是一个被洗劫的空城。如曾国藩幕僚赵烈文所说:“而破城之日,全军掠夺,无一人顾全大局,使槛中之兽,大股脱逃。”湘军上下,因为忙碌于抢掠,使陷城中的太平天国重要和次要人物,包括洪氏家族第二代有名有姓人物,一个都没有搜获,像望王黄文安,竟能混迹在机匠营以度晚年,学王胡海隆、贵王陈得顺等也是在城破后若干天,经人举报才遭捕拿的。湘军顾忌于他,在城里城外没有抓到一个要犯,这使曾国藩哥儿俩很难自圆其说。而李秀成的被捕,总算是一个弥补。
因此,曾国藩后来把李秀成供词所写的“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解送前来”,用朱笔改为“遂被曾帅官兵拿获,解送前来”;到抄送与北京王朝和刻板时,又改为“遂被曾帅追兵拿获,解送前来”。他之所以一改再改,就是要突出攻破天京,湘军所立的大大功劳是拿获了李秀成。
李秀成本来是可以脱险的。他因骑的马劣,力不足,又未得食,于7月21日天明之时落伍走散。他向西踽踽而行,不知不觉间来到方山顶上的破庙海会寺。
据他后来的供词说,他在山上因天热乘凉,便将随身绉纱捆带的珍珠宝物吊在树下。山脚下涧西村的百姓发现他是忠王,便有意掩护。他为表示感谢,要将所吊之物相谢,不料已为另一批百姓取去。这帮百姓要平分,那帮百姓说:“此物是天朝大头目方有,他人不可能有。你把他交出来,我们才答应平分。”两股百姓由此争吵起来。因而藏身不住,被告发捉拿。
据今人调查,告发李秀成的,是正在方山砍柴的涧西村二流子王小二。他来到海会寺看见了李秀成,就下山告诉村董陶大来。他们带领人众上山捉拿了李秀成,将其押送到萧孚泗营。萧冒为己功,亲送李往曾国荃处。
还有一种版本,乃是曾国藩另一幕僚薛福成事后所调查的,说陶大来原本是要赴太平门外李臣典营告密的,路过钟山,腹中饥渴,就在附近萧孚泗营的某相识伙夫处休息,闲谈中漏嘴说及此事。伙夫对亲兵说了,亲兵报告了萧孚泗;于是故意宴请陶大来,让他不得脱身。萧自领亲兵一百余名飞奔涧西村,将李秀成押解而归。
两说稍有不同,但李秀成终究是成了湘军的阶下囚。
7月23日清晨,曾国荃熟睡之中,听说李秀成已被拿到,朦胧之中,当时仅穿短衣,便急于赶出来审讯。李秀成被放置囚笼中,由四个健卒抬来。曾国荃端坐大堂,列兵如临大敌,数次问话,李秀成傲然视之,不发一语。曾在众人面前,太丢面子。他手握铁锥,对着李秀成遍体狠刺,血流如注。李秀成把身直立,大喝道:“曾九,各为其主,且兴灭无常,今偶得志,遽刑我乎?”
曾氏幕僚赵烈文怕曾国荃当场把李秀成杀了,不好交代,随着附着曾的耳朵悄悄地说:“这是大酋,不可随意处刑。”曾更加暴怒,于座位上跳起来说:“此土贼耳,有什么必要留下来,难道要送往北京去吗?”说着又命亲兵拿着小刀子,狠狠宰割李秀成的手臂和大腿,鲜血不断地流下来,而李秀成仍旧挺直胸膛,毫不为动。
这时,天王老兄洪仁达也被捆缚了进来。曾国荃命亲兵如法炮制。洪仁达倒也有种,表现得非常坚强,忍着全身疼痛,闭口不说一语。后来曾国藩也亲加审讯,洪仁达仍是冷目相视,不予理睬,搞得他很尴尬,只得向皇帝报告,此人“如醉如痴,言必称天父”,显示对敌的蔑视。洪仁达有知彼之明,懂得乞求只有遭来羞耻,带来更大伤害。他保持了应有的气节,站在太平天国立场上也是应该肯定的。可是近年有人写剧著本,搞形象思维,为了贬值洪氏兄弟弄权,制造天国高层的两条路线,根据传统的忠奸范儿,有意把他说得卑鄙、屈膝贪生怕死,这种唯心史观,实在是文化人不应执有的态势。
曾国荃发足了私愤,过后命手下制作了两只木笼,一只大些的木笼关押李秀成;另一只小些的木笼,关押洪仁达。大笼可以舒转身子,小笼只能容身。他正是煞费心思。
当晚,赵烈文等幕僚与李秀成作了一次谈话。李秀成谈了其前半生涯。还说了:今天京已经失陷,我也被绑缚,你观察当今天下难道真太平了吗? 接着又自星相学证明,外国人将使中国不安宁,这在十余年后必能见到。赵烈文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李秀成淡然地说:“不过一死罢了。但环视江南各地还都有是旧部,如能允许我写封信,让他们自行解散,并得到妥善安排,免得无辜的死去,我虽死也无憾了。”
佛教《大乘经》有说,杀了一人能救众人,这就是菩萨行。《华严经》也有相似的话。李秀成未必读过《大乘经》或《华严经》,但这是一种农民领袖舍己为人的思想和行为。他和当年被俘后的陈玉成、石达开都有同样的理念:“自己可以死去,但愿部下得以保全。”
李秀成连续写了十天,写了“天朝十误”、“招降十要”
当时,李秀成并没有写供词。
直到五天以后,曾国藩由安庆来到南京。当晚,曾国藩初审李秀成,他装得有点和善。当李秀成戴着镣铐进来时,他故意看了对方很久,然后以怜悯的口气说道:“你就是李秀成吗,你亦是一条好汉呢。可惜! 可惜!”还说, “人杰也,不早遇知己,乃如此。”李被触及心境,哭了。这时,他所执持的倔强气终于消解了。
曾国藩命令除去李秀成手铐和脚镣,为他治疗,放进禁闭室。
两天后,李秀成开始写供词。
“供词”,俗称是向官方交代。这里顺便讲一句,它本是中性词,并非是贬义。自20世纪50年代后的新中国史家,都将《李秀成供词》改名为《李秀成自传》、《李秀成自述》,以表明站正太平天国立场。其实李秀成所写虽有个人行事,但在敌人威逼中,很多文字是言不由衷,故意歪曲,阿谀奉迎,算不得是个人自传、自述,只能算作“供词”;“供词”者乃被审讯者交代,所以本书即恢复原有旧称,仍用“供词”。
李秀成供词写了太平天国始末、重要人物和自己的主要活动,和所谓“天朝十误”等失败因素。在曾国藩第二次谈话后,他又另写了“招降十要”。
李秀成供词写得很用心、认真,写作者为使它能为审讯者保存下去,也在用语造词上痛下功夫。连续写了十天,长达五六万字,因而引起当时和后世人们的注意和讨论。20世纪30年代流行一种说法,是借托李秀成写供词的目的,说李秀成自称:“太平天国史已被焚,此供可为国史。”,但是李秀成不是史学家,他的笔录并非为留作国史。
李秀成被俘后,原以为像他那样的身份,那是受尽欺凌、侮辱,必杀无疑了。
曾国荃对他凶狠有加,他是冷眼相视,漠然对待。
不料曾国藩对他很和善,去其镣铐,客礼相待,这又出乎他的意料。故在供词里,他处处吹捧曾氏兄弟;凡提及他们时,就处处流露出感恩戴德的情感,并阿谀奉承,说“中丞大人(曾国荃)有德之人,深可佩服,救世之人”, “中堂(曾国藩)恩深量广,切救世人之心”, “老中堂大义恩深,实大鸿才,心悔未及”。在提及湘军时,他亦大肆夸奖,说他们稳健不摇,冲锋猛战。而为了显示已才不凡,又处处诋毁非湘军,如淮军、老湘军和绿营。他的意愿,是讨好曾氏兄弟。
李秀成此类的话说得甚多,也相当肉麻。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是颇经世事,有政治阅历的曾国藩。曾国藩稍加思索,就能发觉李秀成的别有用心。李秀成真是太天真了,更没有想到,自己越是阿谀讨好、灌米汤,却正适得其反;尤其是传言颇广的,他竟然劝曾国藩做皇帝,更遭曾所忌。
相传咸丰帝生前曾许诺,谁首先攻下金陵(南京)就封为王。曾国藩统率湘军竟攻陷天京,辛勤倍至,但没有封王,就是三等公爵也不与,只是折为一个侯(曾国藩)、一个伯(曾国荃),一个子爵(李臣典)、一个男爵(萧孚泗)。如此失信,很为人愤懑,此时湘军之盛,遍及东南半壁,因而传说如彭玉麟有与曾国藩说:“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王闿运、左宗棠、郭嵩焘等均有类似劝说。据记载,曾国藩家人相传,当年李秀成也劝说过,要他做皇帝,曾国藩不是“不干”,而是“不敢”。若如是,李秀成仍是以自己单纯的农民思维和理念认识曾国藩的。他对拥有中华道统学说的曾国藩极不了解。曾国藩应该认定他是从来未想到做皇帝,也不愿做皇帝。“依天照梅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也有人说,李秀成是假投降,他是仿效三国蜀汉姜维故事。李秀成很爱读《三国演义》,其言语和行为确实多有受《三国演义》的影响。但说是学姜维唆使受降者钟会割据西蜀,似也过于想象、推理。李秀成至少知道,他本人仅是一个囚犯,此时此地他已完全没有姜维仍能直接指挥本部人马的资本,况且是“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李秀成应该懂得学不得姜维,也学不了姜维,曾氏兄弟也非姜维。年过半百的曾国藩,当时早已持“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恃盈保泰之定议也”。
曾国藩从来没有想做皇帝。他不是“不敢”,而是“不干”。他作为圣教传人,一代夫子,所谓中华道统的卫护者和继承者,被称为是自孔子、朱熹、王阳明等以来的最大完人,其声誉、影响,足以超过帝皇百倍。他现在的聪明行为,将是功成身退,学张良从赤松子游,何必因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呢。李秀成的认识绝对是错了。
李秀成在供词中多次谈到他人的投降,如艳羡韦志俊的投降行为,用银买通刑部保救陈得风因叛被捉事以及放纵苏州郜永宽、周文嘉等叛降,凡此情事,侃侃而谈,以蕴含自己被囚中的心路。
也许李秀成没有想到投降。但不管李秀成当时出于什么动机,他在所作供词中的任何自侮自辱文字,都为自己的声誉带来了不应有的损失。
李秀成奋笔疾书,连续写了十天供词。他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且当时全身有伤,但供词写得有条不紊,粗细浑合,娓娓道来,很有文采。
曾国藩对李秀成的供词很注意,每晚待他一写毕就索去审阅,还边读边作删改。李秀成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每天可写七千字,共约六万余字,但现今见存的手迹却只有27818字,其余都给曾国藩毁掉了。据称,其中最多部分就是劝曾国藩做皇帝,也有的是谈及天京窖金,阿谀湘军,诋毁满洲八旗、绿营和其地各支清军等。这些都是忌讳的,不可为外人道传的。
李秀成在供词里有时常显示意气自扬,本也遭曾国藩所忌。当在投降后被俘的鬆王陈得风,被押解前来见曾国藩时,见到囚中的李秀成,即长跪请安,如此更使曾国藩见嫉,以为李秀成即使在笼中还有如此威信,要是脱身,那正才是不可思量呢。
曾国藩原来打算献俘,将李秀成槛送北京。他在安庆时,就向清廷的报告中作了请求:“李秀成、洪仁达应否献俘,俟到金陵后,察酌具奏。”但这时他变了原意,决定就地处决李秀成。
言多必失,李秀成说得太多。在秦骂楚,在楚骂秦。他既然在供词中谩骂洪秀全,难道就不会在北京揭露曾国藩和湘军吗? 如湘军的冒功,包括所谓在破天京三天里杀了太平军十余万人等。
在杀死李秀成的前夕,曾国藩还假惺惺地设宴款待李秀成。这时,曾已接到北京发来的圣旨,命速送李等往赴北京。李当然不清楚内情, “有乞恩之念”,自以为凭己之诚信、能量,尚有使用价值,可以得到解脱。曾国藩却若无其事地说:“我不能做主,要听圣旨决定。”实际上,他早已与赵烈文等亲信幕僚商及,决定擅自先杀死李,以除后顾之忧。
李秀成受骗了。
翌日,即8月7日清晨,曾国藩命候补知府李鸿裔通知李秀成:今天要处决他。李秀成面无蹙容,也许此时此刻,心理有所准备,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说:“中堂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愿图报。”
傍晚,李秀成谈笑自若,从容走上刑场。供词也没有写完,据赵烈文《能静居士日记》记载, “李秀成还在临刑前作有《绝命词》十句,无韵而俚鄙可笑。付监刑庞省三,叙其尽忠之意。”
此词当时未见有记载。20世纪70年代初,上海图书馆的葛正慧先生介绍,几年前,王重民先生来沪期间,与他谈及:当时有安徽歙县茶商汪某,于天京失陷后路过南京,闻外国传教士所述此词。据传教士说,此词系得自两江总督衙门,乃李秀成临刑时所作,为传递者事后追记,此后就在衙中传诵。汪某就记录于账册中,在澳门推销茶叶时将它传播。有澳门人手记了其中两首:
新老兄弟听我歌,我歌就义活不多;
心有十条亲天父,不容天堂容妖魔。
新老兄弟听我歌,天堂路通休错过;
太平天日有余光,莫把血肉供阎罗。
词是广西山歌体。据称,其余八首的第一句,都和此两首的第一句相同。每首内容亦都是劝人敬天父,死后可上天堂。
李秀成被杀死。曾国藩对他算是例外照顾,不采用前两天对病重的洪仁达所施行的凌迟极刑,只是斩首,一刀了之。
事后,曾国藩却对北京朝廷报告,圣旨由安庆转到南京已迟了四天;怕有不测,已将李秀成处死了。先斩后奏,既成事实,清王朝明知就里,也只得不了了之。
李秀成被杀后,头颅被装在一个小木笼里,由一个差役拎着,另一个差役鸣锣吆喝,在江南李秀成曾经活动地区,沿途传示。
曾国藩为表明自己心迹,甚为重视李秀成所写的供词。他在亲自审讯以后,又特命赵烈文、庞际云等得力幕僚进行分段、誊抄,一式多份,尔后分发各地督抚。此外,一份连同奏折送缴北京军机处存档;一份就交安庆付梓、刻印;一份快马递送到上海,译成英文,由海关出版,后上海基督教长老会的出版社印刷、再版。《北华捷报》在 1864年10月还分三期整版连刊。1865年,上海 Presbyterion mission press为集印成册,公布于世。
《李秀成供词》引起中外注意。
李秀成供词真迹
主持江西军务的杨岳斌将它再刊刻发布,以图影响时在江西的李世贤等各路太平人马。因为供词中只捧湘军和曾氏兄弟,对他人且多加诋毁,包括时为江苏巡抚,已开始红紫闪光的李鸿章。李秀成供词多有蔑视淮军,说他无用。李鸿章读了颇为愤懑,向曾国荃发泄。曾国荃不得不加以疏解:“李秀成屡经雄师击败,所陷江浙诸郡县皆为部下攻克,私愤已久,故作此诋毁之词。家兄忙中未及删改,弟别毫未闻及,此事至今亦未阅过一遍,可想见其疏矣。乞恕,乞恕。”(《曾国荃全集·致李鸿章》)
李秀成是个重要的历史人物,其人功罪与否,所谓大节晚节,在20世纪的中国社会曾几番成为讨论热点。但他所写的供词,正如梁启超所称:“被俘时之供状,为考证洪杨内部情状之第一等史料。”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它是中华两千年封建社会里最长、最详的一份出自农民将帅的文字,自有很高的历史和文化的价值。
1960年9月,郭沫若有七绝《读〈忠王李秀成自述〉》两首记之:
其一:
误民当日叹无涯,含英归阴恨也赊。
遗悔谆谆防鬼反,英雄碧血洒黄沙。
其二:
八月羁困奋笔诛,满篇血泪跃玑珠。
奴才自昔横于主,毁了忠王更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