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脉的脚下,每座古城都承载着自己的传说。
这座古城,历史悠久,逾三千年,曾是商朝时期的都城,如今拥有1610多处已登记的文物遗址、22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300多座明代城堡和11194件县级博物馆的藏品。它被誉为河北省的“古建筑宝库”,也是中国文物建筑密度极高的地区之一。
蔚(yù)县。
蔚县,“八百村庄八百堡”。
图/视觉中国
蔚(yù),不是蔚(wèi),这座常被误读名称的低调古城,习惯了默默无闻,却拥有不容忽视的价值。在千年前的历史长河中,她曾是“燕云十六州”中的一员,位于中原农业文明与草原游牧文化长期对峙的边界。她控制着华北平原通往西北的要道,是通往“口外”的必经之路,穿越飞狐陉的险峻,历经战火洗礼的创伤,以及长城沿线千百座古堡所展现的不屈精神。
或许是连绵的群山挡住了人们望向她的目光。幸好,也正因为她“养在深闺人未识”,才保住了这样丰富的古迹与文物遗存。
山川笼罩下的蔚县鼓楼。
摄影/阮祯鹏
来看看蔚县吧——或者按照当地人最爱的读法——蔚(yǔ)县。她是塞北吹来的悠扬的风,她是当之无愧的“京西第一州”。
古建密度不输山西,蔚县究竟凭什么?
当谈及蔚县,熟悉明朝历史的人或许会立刻联想到土木堡之变。确实,蔚县出身的明朝宦官王振曾劝说明英宗亲自出征,为了个人的虚荣心——在家乡父老面前炫耀一番,他甚至让军队特意绕道蔚县。然而,在途中,他又担心行军会破坏即将收割的庄稼,于是命令军队进行了一次令人困惑的“往返行军”。这导致疲惫的明军被蒙古军队追上,结果20万精兵几乎全军覆没,明英宗本人也被蒙古人俘虏。
蔚县的周围散落着许多苍凉的古堡,
见证着长城内外的边塞战事。
图为西小堡。
摄影/纪睿泓
确实,蔚县这个小地方在不经意间影响了历史的走向,但那位本地人的行为并不值得称道,给蔚县这个“边防要塞”的名声增添了一丝讽刺意味。而后来,瓦剌的首领也先率领军队经过蔚州的灵丘、广昌,再从紫荆关逼近北京,这从另一个角度凸显了蔚县在战略上的重要性。
其实远远不只是明朝,自古以来,蔚县就处在中原文明与草原文明交往的前沿。
蔚县虽小,却是沟通华北平原、
汾河谷地、内蒙古高原的要地。
制图/两个黑眼圈
在地图上,蔚县几乎位于北京的正西方,要穿越其间的太行山脉并非易事。然而,对于古代的游牧民族而言,一旦他们从北方草原南下至蔚县,便仿佛打开了一片广阔的天地:
向西,通过乱岭关可以直入山西的广阔地带,使得大同北部的长城防线变得形同虚设,如同历史上的“马奇诺防线”;
向南,飞狐陉以其“两侧峭壁,中间小道”的地形,自古以来就是连接山西、河北、河南三省的“太行八陉”之一,穿越涞源的山脉后,眼前便是平坦开阔的河北平原。
“两崖峭立,一线微通”。
图/视觉中国
向西南方向,通过平型关后,可以沿着雁门山和五台山之间的谷地直达太原;
向东北方向,从宣府、怀来直至八达岭长城,沿途缺乏天然屏障……
如果将燕山和太行山比作环绕华北平原的坚固“锁链”,那么蔚县就是打开这锁链的“钥匙”。
海拔超过2500米的小五台山是太行山主峰,
阴坡积雪常年不化,也是距离北京最近的“雪山”。
图/视觉中国
在春秋时代,赵国的创始人赵襄子为了吞并当时属于代国的蔚县,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姐姐嫁给代国的君主;到了五代时期,“儿皇帝”石敬瑭为了求得荣华,将蔚州这片战略要地作为“燕云十六州”之一割让给了辽国;北宋时期,杨业和潘美等名将在这片土地上浴血奋战;直至清朝,蔚县才结束了长达千年的战火纷飞。随着边城重镇的地位不再,蔚县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历经千年的战争岁月也随之被封存,几百年来,这里的模样几乎未变。
蔚州署,是明清两代蔚州州治处所。
摄影/赵高翔
看遍蔚县,总能在厚厚的历史积淀下闻到战火硝烟的味道——
从北京出发,若要探访《黑神话》中取景的古建筑,除了邻近的天津独乐寺,最近的便是蔚县的玉皇阁。这座始建于洪武年间的宏伟楼阁伫立在蔚州古城的北城门之上,高15米,如同一位守望者,日夜监视着远方的北方。它最初的功能是作为监视敌情的“靖边楼”。
玉皇阁建在明朝蔚州城垣上,
昔日城垣有楼阁24座,独此楼最为弘整高峻。
摄影/阮祯鹏
然而,玉皇阁并非蔚州古城中最古老的遗迹。向南望去,古城南门附近耸立着高达32米的南安寺塔,这座建于辽代的砖塔已经默默守护蔚县人民超过900年。当地居民建造这座佛塔,是为了在辽宋战争的蹂躏下寻求神佛的庇护。
蔚县南安寺塔是北魏密檐式砖塔的代表性建筑。
摄影/阮祯鹏
蔚州古城及其周边广袤的山野中,被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古迹多达22处,使蔚县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数量最多的县之一,其数量几乎与整个海南省或天津市相当。蔚县的古建筑保存状况之佳令人惊叹,例如:
王振重建的灵岩寺,是古城中最壮观的建筑之一,尤其是大雄宝殿上精致的藻井和斗拱结构,展现出一种宏伟的气势,具有一种不张扬的大气之美。寺庙大殿的门板上布满了历代游客的墨迹题词,甚至用来堵塞门缝的纸张都是一百多年前光绪年间的遗物。
灵岩寺精美的藻井。
摄影/安逸飞
蔚县不仅地面上的古建筑保存完好,地下文物同样令人赞叹。2011年,公安部从盗墓者手中追回了南安寺塔地宫中的一批珍贵文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须弥座重檐金舍利塔,这座黄金制成的塔身四面雕刻着四大天王的图案,塔刹与重檐之间用珍珠串联,即使历经近千年,依然光彩夺目。
这座展示了辽代顶尖工艺的舍利塔是蔚县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对于一个县级博物馆而言,单凭这件文物就足以证明其藏品的珍贵。然而,蔚县博物馆的珍贵文物远不止这一件。
蔚县博物馆“家底”厚得惊人!
摄影/阮祯鹏、逻辑杨社长 制图/九阳
范家堡汉墓的墓主显然是个美食爱好者,墓中不仅陪葬了一整套烹饪工具,还在陶灶上细致描绘了侍女烤肉的场景,即便是在死后,也不忘享受“每日三餐小烧烤”的乐趣,这被认为是我国发现的最早的烤肉场景之一。此外,还有元代的金银器窖藏、明代的绣云蝠团龙黄缎袍、全国仅发现六件的青铜彩绘雁鱼灯等珍贵文物……蔚县博物馆的藏品质量甚至超过了张家口市博物馆,绝对是一个值得探访的小众宝藏博物馆。
堡子上长出的“京西第一州”
明朝时期,蔚县被视作“京师之肘腋,宣大之喉襟”,位于内外长城之间,构成了抵御蒙古南侵的第二道防线。当时的蔚县,也称为“蔚州卫”,其辖区不仅限于本县,还涵盖了大同的灵丘、广灵两县,以及保定的涞源县(明代称为广昌县)。
明朝在边防上除了修筑长城,还采取了军队屯田的策略,因此在蔚县建造了众多古城堡,这些城堡后来逐渐发展成为现今的村落。走进这些由黄土筑成的残垣断壁,仿佛穿越回了600年前的边疆。
建造古堡的材料多为夯土,如今渐渐成为残垣断壁。
图为蔚县城南的邢家庄。
摄影/纪睿泓
最初,这些城堡就像是广袤黄土高原上的孤岛,是最坚固的避难所,用以隔离敌人。随着战争的烟云逐渐散去,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些小城堡中繁衍,开始向外扩展,围绕中心城堡建立起更多的居住点。它们就像是在长城框架上生长的层层肌理,为冷硬的防御工程带来了生活的温暖。
所谓“八百村庄八百堡”,至今,这些遍布山野的城堡仍有300多处留存。它们是许多蔚县老一辈人从小生活的家园,甚至这座城市最初也只是一座规模较大的堡子。
蔚县的许多村落,甚至古城本身都是在古堡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今天,人们依然生活在这些古堡之中。
摄影/纪睿泓
北面直接面对敌军来袭的方向,是防御体系的核心,因此不仅建有高耸的瞭望塔,而且没有设置城门。城内还建有粮仓,这座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为“至今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粮仓”的常平仓始建于明朝,最初是为驻守蔚州卫的官兵提供军粮的仓库。它能够储存多达三万五千石(约2100吨)的粮食,足以供应15000名士兵一年的需求。
从地理位置来看,蔚县东临连绵的太行山脉,与西面的山西省更为接近。蔚县城西的暖泉古镇距离山西仅不到3公里,是晋商从山西出发,前往草原的第一站。在物质生活得到满足的同时,蔚县人还有余力发展丰富的精神文化。如今在北方各地冬季流行的“打树花”表演,其起源就是暖泉古镇。
暖泉镇曾是连接山西、河北、内蒙古的交通要地,
也是“打树花”的故乡。
摄影/陈晓东,图/图虫·创意
几乎每个堡子里都有自己的小庙,这是古代农耕社会中对雨水依赖的直接体现。由于蔚县常年干旱,雨水稀少,掌管求雨的龙王和龙母便成为了壁画中最受欢迎的形象。
考虑到人们集中求雨可能导致龙王应接不暇,蔚县人又将目光转向了与大雨相伴的雷电。玉皇阁的东西墙上绘有全国罕见的三十六雷公图,这些雷公形象各异,腰间挂着象征天庭身份的“工牌”,手持各种法器。有了这样一支专业的团队守护,蔚县在古代物产丰富,享有“米粮川”的美誉。
玉皇阁中的壁画寄托了许多岁月沉淀下来的期望。
摄影/逻辑杨社长
壁画并不是只有贵族才能享受的奢侈品。虽然像三清四御这样的高级神祇可能不会出现在简陋的乡村小庙中,但是像忠义的关羽、慈悲的观音,以及各种专门领域的“奶奶”神祇,都是普通百姓所喜爱的。
由于经费限制,这些壁画可能没有大型寺庙中的壁画那样富丽堂皇,它们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褪色,只有村里的老一辈人才能够讲述它们的来历。22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不能全面展现蔚县的历史风貌。在八百座历经风霜的堡子中,还有无数的庙宇和壁画,它们共同讲述着蔚县独有的故事。
在蔚县,人们总是与历史生活在一起。
摄影/阮祯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