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博集新书《唯有医生能看透的人性：病患篇》，作者全民故事计划， 22个病房里的真实故事，藏着每个普通人的困境与选择。
比起死亡，人人都想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
我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双手向后撑着，百无聊赖地看着病房窗台上放的几个一次性保鲜碗。碗里装着其他病友吃剩的隔夜的小米粥。
血液科病房里的人不多，也许因我是新来的，大家都过来打了声招呼。他们的五官各有不同，但很明显能看出这个科室里的特色。
没有头发，极其削瘦的黄脸，一模一样的蓝色条纹病号服，胳膊上挂着蓝色的Picc导管，外面罩着一件外套。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头发浓密，皮肤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光泽。我盯着自己的胳膊，心里突然有种害怕蹿了上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
大学毕业后，我面试了几家公司，顺利地拿到了offer。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刚开始，没想到在体检抽血后，却被医院告知要进一步检查。
为了能够顺利入职，我再次挂号，选择了血液检查。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就不会知道，星期一的医院走廊里，到处都是人，他们挨着挤着，手里拿着白色的纸张，跑上跑下，像是慌不择路的勇者。
虽是工作日，医院里也挤满了人丨作者图
我用力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脑海里回想起身穿白色大褂的主治大夫。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淡然的眼睛。抬头轻飘飘地问我，你有保险吗？农保还是商保啊？就一个人来吗？家属呢？
我在心中思忖，这大夫连个笑容都没有，真像我高中的班主任，压迫感十足。
排队、抽血、挤人群，我走完了所有的程序，用一根白色棉签死死按住胳膊上的针口，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拿着白色的血液报告单子，看着高低不同的箭头，估摸着自己是贫血了。
弄完一切都快中午了，我抓住下班前的尾巴，踩着点进了医生办公室。
“住院进一步检查，做个骨穿看看什么情况吧。”医生说完这句话，办公室里的打印机就发出了运作的声音，嘈杂的声音停了下来，一张入院单，让我成了等待审判的病患。
浑浑噩噩地交钱，从交钱入院到换衣服来到血液科的四楼病房，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一切还没有结果之前，我什么都不怕。
我被领到了导医台，护士戴着口罩，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录着我的病例资料。
我像是误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带着最后的侥幸住进了大同三医院的血液科。
骨穿室在医院走廊的第三间，就算我走得再慢，也不过只有两步路的工夫。
骨穿室不大，一张铺着蓝色一次性医用垫的床，一张黄色旧木桌子上放着台显微镜。屋子右边摆了两排乳白色的铁皮柜。
我按照医生的提示将自己蜷缩成一只虾的模样，双手交叠在胸前，心跳声一下一下跳得无比清晰。
耳边传来了大夫温和的问询，我紧张到额头冒汗，手心黏腻。
一阵清凉之后，针头挑破了皮肤。大夫说是在麻醉。没多久我就感觉后背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推进，随即是酥麻，整个身体像是被掏空。做完这一切，我的耳朵被刺破，随后脊骨就被贴上了纱布。
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等到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要求再做一次骨穿，白纸黑字的手术通知书搅散了我的侥幸。
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当年的《蓝色生死恋》是没白看，我平平无奇，怎么可能会得这个病？
白血病在我国的发病率在十万分之三到十万分之四。我不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头上。从小到大，我就算是买刮刮乐也没中过奖，为什么偏偏是我？
医院护士不让我再走动，她给我打来了回锅肉，我味同嚼蜡地吃一半拨一半。这时我格外想念姥姥，若是她在一定会说我吃相难看。
不幸中还有幸运吗？
我被确诊了m3型白血病。
m3官方学名叫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多见于四十岁以下人群，在二十几年前，曾是致死率极高的白血病。
但随着维a酸片与三氧化二砷这两种药品的出现。m3成了唯一一种不用换骨髓就能治愈的白血病。
骨穿结束后，拍的照片丨作者图
没有电视剧里生离死别的场景，也没有苦苦隐瞒的狗血。护士依旧开朗地过来给我输液。
“能活着吗？”我盯着银色的暖气管，开口问面容讨喜的护士。也许是看惯了生死，护士的语气里带着庆幸。她告诉我说m3是白血病里最轻的病种，而且通过三氧化二砷可以治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医院的病床上， 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隔壁床的老太太翻身动作大，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嘴里念念有词的。
“姑娘，我老了，你别嫌弃我，谁都有老的一天，谁都有病重的一天，是不是？”老太太呼吸声很重，断断续续才说完这话。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宿命感。白天时，我还觉得老太太矫情，一整天她指使儿女的嘴就不曾闲过。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驼着背，盘腿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电话指挥女儿煮了小米粥，小米要熬得稠稠的，要能挂得住勺。
她像是跟吃的杠上了，跟女婿要手打的炸丸子，对儿媳说要吃皮薄的饺子，女儿拌了一半的苦菊先放放，她又想吃手擀面了。
病房里充斥着老大同的味道，凉拌苦菊、炸丸子、热气腾腾的饺子、手擀面，摆在白色的病床小白桌上，丰盛的程度都快赶上过年了。
老太太只夹了一次就撂了筷子，说女儿放的醋太少，蒜瓣剁得不细致，从小毛手毛脚，儿媳赶紧拿了紫林醋给添上，她才满意地地点头。
病床的正前方贴着老太太的名字，陈菊英。她见我孤单一人输液，就转头将一碟饺子递给我，也不管其他人，就凑过来跟我唠嗑。
陈菊英说她今年68了，她说自己也活得够够的了，就是不放心这几个孩子，又说子孙自有子孙福，随他们去。
她拉着我的手，说起过去的苦菊，苦得拉嗓子……
病房里的家属见我不反感老人，也都很客气。她跟我说，等我们病好了就去她家做客，吃她亲手做的油饼，老香了。
那天半夜，陈菊英的呼吸骤停，她死在了我的隔壁床。死亡是悄无声息的，黑暗中是大夫的脚步声，打电话的声音，以及我快速搬离的声音。
我草草搬到了三人间，这次所有人都知道了陈菊英死亡的消息。她进医院，甚至还没有确诊，就被自身所带的糖尿病、心脏病、三高击垮了抵抗力，还未入冬，血液科就已经凉得出奇。
安静的走廊丨作者图
老李的蘑菇药水
老李长得很高，一身病号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他是老病号了，他得的是b型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已经三四年了；他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腰身，嘴角上扬，以无比夸张的语气说，你看不出来吧，我以前有两百多斤。
他不在意地看看自己的手臂，说起了自己治病的药水， 用李成的话说，治疗白血病的药水就跟林子里的蘑菇一样，颜色越艳丽副作用就越大。
我听着他小声的科普，倒是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最起码别人都在哭，唯独他在笑，笑得张扬且得意。
好像白血病是不要命的癌症，是他随手就能打发的乖孙子。
我的治疗方案还没出来，担忧难免带在了脸上。老李安慰我说，治m3的药水是白水水，没什么大事，不要紧，我住进来之前，也有个m3的患者，已经出院了，走之前气色可好了，听说现在每天都能跑个三千米。
他本想再说什么，但听到隔壁房间陈菊英家属的动静又安静了下来，春红拿出自己的小收音机扔给我，自己扭身蒙住了头，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朱春红三十多岁，杏子眼，粉面腮，就算是破布条儿的病号服也穿出了高冷的感觉。
一晚的喧嚣被夜幕掩去，所有的悲欢都沉在了茫茫夜色中，连星子都没有一个。
经过医生的会诊，我的医疗方案终于敲定，果然是老李说的三氧化二砷。三氧化二砷俗称砒霜，一克砒霜就能毒死一窝老鼠，却是能抑制m3白血病分化的靶向药。
三氧化二砷随着输液泵流到了我的血管里。没多久我就出现了呕吐、高烧、全身瘀斑等一系列的症状。
我嘴角干裂，只能靠着云南白药来解决牙齿出血、鼻孔出血等一系列问题。
一声咣当的脆响让我抬起了头，是朱春红一脚踹翻了椅子，转手将饭盒扣在了新婚丈夫的脸上。
朱春红是二婚，丈夫小张比她小六岁。前几天怀孕三个月的她突然晕倒，婆家人送她来了医院。
朱春红的婆婆在血液科逢人便说，朱春红是二婚，比她儿子整整大六岁，可朱春红还要了他们家二十万的彩礼。
这笔彩礼就像是无数根炸药捻子，点燃了所有人隐忍着的愤怒。
朱春红一边哄着丈夫给自己交医药费，转头背着他吃云南白药，她说谎，哭闹，温柔，全都是为了能活下去。
没过两天，朱春红被确诊m2，小张跪在地上，他扒拉着妻子的裤腿，苦苦哀求朱春红留下孩子，只要熬过剩下的六个月，他一定会给朱春红治病。
朱春红的婆婆更是指责，假如不要孩子，就让朱春红归还当初的彩礼。这一次等着小张的不是菜汤，是一把四角凳。他被砸得满头血。
朱春红出院大闹一场，扬言娘家要是不还彩礼，她就一头碰死在自己家中。娘家扔下银行卡里的二十万，再也没有管过她的死活。
朱春红捧着薄薄的银行卡嚎啕大哭，她除了自己谁都没有剩下。这一刻，她手里捧着的不是钱，是她自己的性命。
随着化疗深入，我的体重开始不断飙升，原本一百斤不到的我长了四十斤，皮肤开始出现成片的红斑点，整个人面临着脱水、呕吐、掉发等一系列化疗副作用。
老李越发消瘦，爱漂亮的朱春红戴上了假发。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她跟我说，她跟小张的婚姻也算到头了。
一场重疾看清一个男人，也算是值了。
老李的病友群
老李是老病人了，他能熟练地拆掉医用输液泵去上厕所。我每次都笑他的手艺比护士还麻利，他则是语气夸张地说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
白血病患者的化疗一般都是分期治疗，一个疗程二十一天，具体的安排都是根据医生给出的不同方案而定。老病号每次出院入院都要做骨穿，腰穿则是两个月一次。
腰穿抽的是脑脊液，骨穿抽的是骨髓。这两项都是判定白血病分化的指标，所以每次入院出院都免不了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血液科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丨作者图
在血液科，老李就像一杆鲜艳的旗帜，他的眼睛与光头一样亮晶晶的。我每次身体难受到极致，他都会来说几句逗我开心，跟我说自己在抖音上新刷到的哏。他说的都是网络老哏，但他的心是真的。
我也问过老李，为什么他的心态那么好，老李给我看了一个群，群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老李说好几个都是他最早的病友，后来人没了，群安静了。
最后的相逢
一天下午，病房里来了两个生面孔。女人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她旁边站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是老李的儿子。
原来老李之前为了不拖累老婆孩子，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故意折腾，将结婚本换成了离婚证。
老李选择了净身出户，除了自己当年买断工龄的钱，他把自己的两套房子都给了妻子和儿子，自己的病，能活一天算一天。
纸包不住火，所有的谎言都有戳破的一天，老李的病情还是被妻子知道了。
没想到现在老婆儿子把房子都卖了，就是为了给他看病，一家人在病房里闹得不可开交。
是把钱留下来给孩子，还是选择为自己的性命搏一搏，老李最担心的是人财两空。
从那之后，老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忌口，还学会了点外卖。他背着家人和医生，开始胡吃海喝。
刚开始我们都会劝他说，不要这么糟践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可老李安静地听完我们的话，转头就去点了一桌子的火锅……
一天夜里，老李被送进了ICU，白血病患者免疫力比寻常人低得多，这段时间放纵口腹之欲的举动终于带来了最坏的影响，小李病危通知书都签了好几张。
老李醒了之后，跟我感叹说，一个晚上一万多。
我最后一期化疗时，正巧碰见来拿东西的朱春红，她红着眼圈跟我说，老李没了，骨髓配型成功之后发生排异，没几天就走了，人倒是没受什么苦，我想起老李给我看的病友群，与朱春红相顾无言……
《唯有医生看透的人性·病患篇》记录了22场生命与疾病的较量，通篇都是人性！
相信每个看完这些故事的人，心中都激荡难平，对他们有同情，有佩服，有敬畏。
希望世间真有一道神奇的光，照亮挣脱痛苦深渊的路。
这些故事也警醒每一个幸运儿，珍爱生命，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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