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5期,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老上海”与“新上海”

在后世眼中,丰子恺(1898—1975,下简称丰)无疑是“老上海”。丰1919年从浙江一师(杭州)毕业便前往上海(时21岁),与其校友筹建“中华美育会”,创编《美育》杂志,创办“上海艺术专科师范学校”;1921年,游学日本东京10个月后归国,在执教之余从事汉译日、英文读物,且试笔漫画创作;1924年,应朱自清、俞平伯主编刊物《我们的七月》诚邀而呈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引起沪上《文学周报》编辑郑振铎的注目;1925年《文学周报》连载其漫画,郑振铎冠名为“子恺漫画”,一举成名,俞平伯、朱自清、朱光潜推崇不已,“子恺漫画”遂成市民阶层雅俗共赏、有口皆碑的魔都文化名片暨公众记忆。1949年后,这位银髯飘飘的中国现代漫画鼻祖、“艺术家中的艺术家”被推举为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最后于1975年(粉碎“四人帮”前夜)逝于华山医院,享年77岁。说丰是将其毕生才艺、情怀、睿智、哲思全融入上海文化历史土壤的先贤,当属实至名归,沪语即“硬碰硬”的“老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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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先生像

但令时光倒退百年,丰是“新上海”亦无疑,理由有二。一是丰1914年以第三名考入浙江一师(时16岁)之前,是在桐乡石门湾度过童年及青少年,其读了五年的一师原址尚距沪200公里。二是丰1921年冬从东京归国,1925年赁居沪上江湾且将住所命为“缘缘堂”,然内心对魔都仍充满紧张,颇不适应,屡疑这个“现代移民都市”未必能安顿其日常魂魄。因此,其1920—1930年代于沪创作的漫画暨“缘缘堂随笔”,与其说满纸皆为脍炙人口的市井滋味,毋宁说是借坊间叙事来回味其“市民伦理新探”,即他作为魔都“新移民”(1926年任开明书店编辑),究竟该“怎样活”才能活出其赖以欣慰的意义(丰称之为“真相”)。也正是在这终极关怀层面,沪上数代心仪子恺者,真能从其“图文并茂”读出艺术家的深蕴情致者,恐凤毛麟角。也因此,本文若能借“城与人”平台,来澄清如下三个传播甚久、习焉不察的“错觉”,可谓幸哉。

“错觉”一,“缘缘堂”仅在石门湾。闻名遐迩的“缘缘堂”作为文化空间,并非只在桐乡石门湾(建成于1933年春),丰1925年赁居沪上江湾时住所也被命名为“缘缘堂”。1926年秋冬,弘一法师自江西返杭州在沪停留,居丰家。弘一法师用“抓阄”法,让丰将其喜欢又可搭配的字写在小纸条上,每张纸揉成一个纸团,撒在释迦牟尼像下的供桌上,让其“抓阄”,丰连续两次抓到“缘”字,遂将其室名为“缘缘堂”。

“错觉”二,丰之“图文”无甚深意。读丰之“图文”,乍看纸面皆市井,“通俗”得一瞥即辨,其实未必,其纸背压着须定睛屏息方能寻思的普适人文“通识”。“通俗”形而下,似乎谁都能懂,除非傻子;“通识”形而上,并非不假思索便能弄通,谁若轻佻地将“通识”矮化为“通俗”,他也就略输自知之明,暴露其识见尚浅。

“错觉”三,丰之身份唯画家暨作家而已。实则,丰不仅是国宝级的现代画家暨作家,更是中华心灵史上一辈子践行“市民伦理新探”的思想者。前者直观悦目,后者入心安魂。彼此关系酷似碧海冰山,冰山只将八分之一体积浮出海面已壮观得令人咋舌,水下的八分之七深藏不露其雄浑。丰诉诸通俗“图文”呈现的“市民伦理新探”仅仅是其思想体量的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尚待更具修养的慧眼去考量。其“市民伦理新探”含“个体存在伦理”(所谓“儿童相”)、“社会人际伦理”(所谓“人间相”)、“万物护生伦理”(所谓“天地相”)三大维度。因篇幅所限,本文重点论述其1920—1930年代的“个体存在伦理”与“社会人际伦理”新探。

“个体存在伦理”:发生及隐喻

“个体存在伦理”在丰那里被称作“儿童相”,无论绘图还是撰文,其中皆活灵活现着一拨稚拙孩童,他们天真未凿得像“女娲补天”时遗落的青埂石,未遭世尘染指,故又可谓李贽式“童心”的人格符号,透明得像水晶,其心快乐,脸庞就绽放笑容,其心想哭,泪水就哇地溅得不可收拾。数代读者大体是从招牌式“儿童相”而迷上了丰的笔墨,当父母的由此重拾膝下之欢、舐犊之乐,当儿女的从中追忆青梅竹马的酸甜。很少人会追问,古今中外绘“儿童相”者甚多,为何唯独丰的儿童漫画除了市井式温馨怀旧外,总能隐约予人另种逸出市井的雅人深致?本文最想说的心得是,丰的儿童漫画所以深情得像百合吐馨,根子拟在这位“新上海”在移民魔都的岁月里曾咀嚼了难咽的苦果。故其儿童漫画,与其说是为了娱乐市民而绘,不如说首先是为了抚慰其被魔都刺痛的青春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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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彩页

丰初抵沪时21岁,漫画处女作引起《文学周报》关注时26岁,“子恺漫画”名满魔都时27岁,僦居江湾“缘缘堂”时27岁,皆尚待而立之年,故谓其“青春”甚恰。然丰青年时对这座赐其机缘暨荣耀的魔都未必认同,不时厌嫌魔都长刺,刺得他心痛,故不时诉诸图文来鸣不平,要点有二:一曰“隔膜之冷”,二曰“琐屑之俗”。

丰痛感魔都人间“隔膜之冷”,可从其漫画《邻人》见出。此图画了临街楼上的两家邻居之露台,中间被硕大扇状铁骨隔开,左右两边皆有人,一侧坐一正立,明明近在咫尺,偏偏视而不见,赌气般地谁也不睬谁。那是画家从市中心返回江湾(近郊),在“天通庵”附近所熟识的街景。画家往返于市区与江湾常搭小火车,那条“轰隆轰隆”作响的铁轨,恰巧与“天通庵路”并行,东西向地穿过上海版图的东北城区。沿街邻居用铁栅来区隔,本系市民的家用装置无需惊诧,画家却比谁都惊悚这铁扇尖刺之锋利,仿佛已扎其肌肤见红了,竟愤慨这“预防邻人的踰墙”而设的铁栅,是“人类社会的丑恶的最具体最明显最庞大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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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邻人》

丰鄙夷魔都人生“琐屑之俗”,则可从其散文《吃瓜子》读出。这大概是“缘缘堂随笔”中,作家内心最不屑、最唾弃、最无稽的一种市民习俗小节,却又不吝用最细腻、最精准、比“自然主义”还“自然主义”的笔触去描绘,直到那被“非甜非咸”的唾液浸湿的句子,写得让作家也惊恐得作呕。先是作家在酒席或茶楼,经不住友人劝诱:

看见桌上现成放着瓜子盆时,也便拿起来咬。我必须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放进口里,用臼齿“格”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幸而咬得恰好,两瓣瓜子壳各向外方扩张而破裂,瓜仁儿没有咬碎,剥起来就较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两瓣瓜子壳儿和瓜仁叠在一起而折断了,吐出来的时候我便耽忧。

继而,作家不想再吃,但瓜子留在口中“非甜非咸的滋味”竟又引逗他“重蹈覆辙”:

我便不由地伸起手来,另选一粒,在送交臼齿去咬。不幸而这粒瓜子太炒,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响,玉石不分,咬成了无数的碎块,事体就更糟了。我只得把黏着唾液的碎块尽行吐出在手心里……

末了,作家总算看透“吃瓜子”为标记、将人生碎屑化的市民陋俗之实质,是在“消磨生命”:“试看糖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连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魔都街头扇状铁栅的“隔膜之冷”,魔都人“吃瓜子”的“琐屑之俗”,令丰触目惊心如此,宜概括为两句话:“隔膜之冷”若让丰心寒“谁也没把他放眼里”,“琐屑之俗”则让丰孤傲“谁也入不了他法眼”。并非所有“新移民”皆对魔都的扇状铁栅及“吃瓜子”这般苛责,或许是丰的早先境遇已埋下种子,故才会对魔都生此过敏。事实上,丰童年居家时享有的“宗族之宠”,丰少年住校时难忘的“伯豪之死”,确能像不定时炸弹一般激发他对魔都的反感。

先谈“宗族之宠”。传统宗法落在每一个体身上的具体境遇,并非皆像小说《家》中的觉慧一般愤懑枷锁压肩,即使有人被宗法憋得透不过气,也绝非人人皆可模拟“五四思潮”中的吴虞“只手打倒孔家店”。宗法作为传统社会赖以维系的基层建制,纵然严格得像历史教程中的铁律,但当被演示为日常情景时也不免像万花筒般折射光怪陆离。丰在宗族氛围中独享幸运便甚“传奇”。

丰出生在石门湾唯一中过举人的家族,排行第七,是家中唯一男丁,故备受族人宠爱。丰自幼聪明讨喜,七岁入塾即擅长丹青,画孔子像挂于塾中,先生命诸生朝夕礼拜。他小学以最优等第一名毕业,同时投考杭州三校皆被录取。丰姓是当地唯一姓氏,他自幼便“大有自命不凡的心理”,加之有祖传染坊,从小生活优渥,家里用人对他说:“石门湾里没有第二个老爷,只有丰家里是老爷,你大起来也做老爷,丰老爷。”除夕,小丰子恺常跟收账员到各店收账,以此为趣。各店也认他为“小老板”,还拿美食给他吃,以表亲善。邻里关系也相当融洽,邻居大人们“朝夕相见,互相往来,小孩子们也朝夕相见,互相往来”。邻家对他家“似乎还有一种邻人以上的深切的交谊”,邻家大哥对他“犹似长兄对于幼弟”。看得出,丰在石门湾集万千娇宠于一身,像众星捧月般被捧在掌心。难怪他说:“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姊都像童话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的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

但当丰作为“新移民”,欲将其在故园拥有的“优越感”移植到魔都,他就难免碰壁。当年他不懂上海作为近代发达的工商社会,其基层人际秩序迥异于石门湾宗族法规。“自然经济”为渊源、“血缘法则”为架构的宗族氛围,所以让丰“独占鳌头”,是因为故园上下皆认丰为家族唯一男丁(别无选择的“宗族接班人”),故丰即使尚“未成人”,族人已在法理上提前尊其为“人物”了。然丰僦居的沪上江湾并非桐乡石门湾,那是一个业已成形的近代契约社会,跻身魔都的数百万移民来自五湖四海,皆为谋生而碌碌朝夕,谁也无需在乎谁,大伙儿似处“同一起跑线”,可谓“原生态”平等。故市民之间最早“约以俗成”、最天然的人伦规则拟谓“井水不犯河水”,也因此,邻里之间设置扇状铁栅也就必然。谁也不“少见多怪”。丰初抵沪对此所以咄咄有词,显然是他暂不知石门湾“世情族规”岂能“放之四海而皆准”,何况置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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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沪铁路江湾站旧貌

于是丰初到上海租房会惊愕楼面与楼底竟分住两家:在故乡“楼上总是卧房,楼下总是供家堂六神的厅,决没有楼上楼下分住两份人家的习惯”;后租住一楼三户,在“初到上海的我看来,这实在是一家,我们此后将同这素不相识的两份人家同居,朝夕同堂,出入同门,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将来我们对这两份人家一定比久疏的亲戚同族要亲近的多,我们一定从此添了两家新的亲友,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但现实又让丰碰一鼻子灰,每次隔窗或门看到“邻家的人的时候,我总想招呼他们,同他们结邻人之谊。然而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不可侵犯的颜色,和一种拒人的力,常常把我推却在千里之外。尽我们租住这房子的六个月之间,与隔一重楼板的二房东家及隔一所客堂的对门的人家朝夕相见,声音相闻,而终于不相往来,不相交语,偶然在里门口或天井里交臂,大家故意侧目而过,反似结了仇怨”,

真是“隔重楼板隔重山”,“板的力比山还大”。故亦可谓“隔重楼板”是横向“扇状铁栅”,“扇状铁栅”是纵向“隔重楼板”,是魔都空间的这双重“隔膜之冷”,冻结了丰童年时的“宗族之宠”。

再谈“伯豪之死”。伯豪,系丰读浙江一师时最初结识的同班挚友,亦可谓活在丰身边的,竟“无师自通”五四精神的新潮学子。作为“五四精神”标杆的《新青年》1915年创刊于上海,翌年北上京华,1917年因陈独秀与留学海外的胡适联袂标举“文学革命”而名震神州。丰从同时段的伯豪身上领悟“个性解放”启蒙,也就形同读一本活的“人格化”的《新青年》。伯豪英年早逝于1929年,然其播在丰心田的“独立、自由”种子已然发芽、扎根。丰曾撰《伯豪之死》《寄宿生活的回忆》《旧话》三文,乍看是自述其在浙江一师的学涯,其实是在回溯其青春心灵的发育,如何从盲“我”到有“我”。起初无论对投考学校或兴趣志向,丰均不自知,他坦承“那时候真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学生,胸中了无一点志向,眼前没有自己的路,只是因袭与传统的一个忠仆,在学校中犹之一架随人运转的用功的机器”。伯豪唤醒了丰心底沉睡的自我意识,从此丰便埋头于西洋画,走上一条遵照自己兴味的艺术之路。其代价是学业成绩逐年下降,他一年级排第一名,毕业时第二十名,终肄业五年而毕业。但若丰一如一年级那样勤修一切功课,未按其志向选择绘画,艺术史是否还会有这位有思想的大师也未尝可知。若将《伯豪之死》《寄宿生活的回忆》看作丰个体意识的萌动,《旧话》则可视为持续夜航的水手突然发现闪光的灯塔,遂紧握船舵朝亮光驶去,那亮光就是丰持续丰盈的个体存在判断,更是丰眼中未来的自己,是未来之“我”对当下之“我”的召唤——迹近马斯洛的“自我实现”,又颇有王国维人生三境之第三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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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立达学园文艺院图案系西洋画系师生在画室合影(左二为丰子恺)

一个被石门湾的宗族氛围所娇宠的少年“既得利益者”,长到青年又无甚阻隔地借新潮同窗之中介,而与五四“个性解放”启蒙有实质性对接,这又可谓发生在丰身上的文化史暨心灵史奇遇。不难想象,这位突进到魔都去独辟“自我实现”之路的新锐艺术家,当被劝诱去尝试且笑纳“吃瓜子”式的“琐屑之俗”时,他怎会不警觉个体生命无端消耗之悲呢?同时也不难想象,当他赴宴朋友处,被一套“礼数”(另类“琐屑之俗”)繁文缛节消磨得无甚尊严可言时,他又怎会无惧“温柔的压力”而不退避三舍、逃之夭夭呢?

冻结了童年“宗族之宠”的“隔膜之冷”,令丰于魔都难觅一席安顿之地;而疏离其青春校友(“伯豪之死”)所象征的人格种子的“琐屑之俗”,又令丰不敢将身心托负给魔都。前者是魔都在空间上冷冷地坚拒丰于门外;后者是丰在处世上怯怯地婉拒魔都的流俗。正是丰对魔都的这份心灵紧张或不安,成了艺术家最初孕育其“儿童相”为标识的“个体存在伦理”的内驱力。此即丰置身魔都后涉足“个体存在伦理”之心理“发生”。

丰将“个体存在伦理”诉诸“儿童相”,究其质,就是以艺术家语式来言说他对个体生命的终极关怀。生命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故每一珍惜自身存在的主体皆会想自己该怎样活,才算活出人的样子。出入学府的教授惯于用术语来逻辑地陈述其伦理观,丰是艺术家,更倾心于用有体温的散文来“隐喻”其价值体认。“隐喻”作为修辞,其特点是隐去“喻体—被喻”间的系词(“好像”“仿佛”“宛如”“酷似”等),而径直从“喻体”读出“被喻”,这就提示后学,当丰愈醉心于“缘缘堂”里那群燕子般灵动的儿女情态,也愈是意味着丰只有在孩童身上,才最清晰、最确凿无误地认出自己信奉且欣慰的“活法”究竟何谓。简言之,大凡真正的人起码得做到两条:一须在本性上活出“不虚伪”;二须在行为上活得“不客套”。这两条,对“少不更事”的孩童来说,很容易做到;然对世故的成人来说,怕不容易做到。“缘缘堂”的孩子也就这样成了丰思考“个体存在伦理”的活素材或最佳“对应物”。

何谓“不虚伪”?丰从其儿女(九岁阿宝、七岁软软、五岁瞻瞻、三岁阿韦)身上发现,年龄越小越不懂包装或掩饰,越是赤裸裸地真情流露,因而更纯朴,“不虚伪”。四个孩子即使吃四块西瓜,亦能吃得将“全部精神没入在吃西瓜”,纯粹“为西瓜而西瓜”,而毫无忸怩作态。丰由此感叹:

(孩子们)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我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这是出于)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原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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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

何谓“不客套”?据丰“现身说法”:一方面,其职业、事业皆在上海,故他不可能不离桐乡“缘缘堂”;但另方面,他又不时能“闲居中而被禁锢”在家,甚至异想天开地渴望政府能颁布法规“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他除了必办之事出门外,办完便转身回家,不想多待片刻。即便奔母丧,一结束便“匆匆离开故乡,回到嘉兴的寺院一般静寂的寓居中”,煎茶、煨年糕、割黄芽菜是“家庭中的无上的乐趣”;要么关起家门,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与孩子“打成一片”。这便让丰内心颇多惆怅乃至彷徨:一方面,丰对其沪上独居暨创作未必不恋;但另方面,“一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成人谦让的方法是“不直说自己好,反而故意说自己不好”,这分明是“滑稽”“虚伪”“阴险”,比大人批评孩子的所谓“蒙”,“昏”,“丑劣得多”。

这就导致丰愈匆匆折回于沪浙的两个“缘缘堂”,便愈认其“个体存在伦理”最在乎的“真相”(“真谛”),其实就“天然”地长在孩子身上,他认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因了世智尘劳而蒙蔽,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他们‘父亲’的称呼”。这样就不难解丰为何要退到一个只容纳其内心的小空间,只想回家与孩子在一起。因为他在寻觅让自己活出心安的伦理支点,只有童心般纯真的空间才让他心安,因其无杂质,不为世俗所羁。他坦言:

我企慕这种孩子们的生活的天真,艳羡这种孩子们的世界的广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我想,假如人类没有这种孩子们的空想的欲望,世间一定不会有建筑,交通,医药,机械等种种抵抗自然的建设,恐怕人类到今日还在茹毛饮血呢。所以我当时的心,被儿童所占据了。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玩味这种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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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在江湾永义里缘缘堂前留影

“社会人际伦理”:自省暨自善

丰是现代艺术家中难得能思考“个体存在伦理”的思想者,但此思索在他纵贯一生的“市民伦理新探”中仍属初阶,系“初出茅庐”(26—36岁)时的思想,远未到瓜熟蒂落的纯青之境。故丰不惮将此“初探”称作“乌托邦”,甚恰。学界大体将“乌托邦”(人类对未来的理想诉求)分作两类:一是有涉“社会建制”;二是有涉“角色自期”。丰的“个体存在伦理”属后者,是对自我生命的理想性形塑。此“理想性自我形塑”含“思想实验”性,也就难免“青涩”“不成熟”,甚至有因“逻辑偏至”而导向“人性归谬”之虞。

这可从其笔下的“妄念”一词见出。“妄念”在丰那儿迥异于“俗念”,且远逸出“俗念”,可命名为“超越性观念”,但他自己又不便这般美其名曰,姑称之“妄念”以示自谦。若丰在思维上是成熟的学院派思想者,他在启用“妄念”这一带引号的新词时,宜预设“内涵—外延”,以期它被置于“有限语境说有效的话”,而谨防它越界犯忌。“越界”指“逻辑偏至”,犯忌指“人性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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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丰著书影

最能表征“个体伦理”之“妄念”,确是因“逻辑偏至”而导向“人性归谬”的,莫过于丰1927年所撰《阿难》(时29岁)。他竟出格地将因早产而遇难的“六寸长”的胎儿(“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赞美为远比“你的宝姊姊与瞻哥哥”活得更为“天真与明慧”的生命——其理由是,阿宝、瞻瞻虽说也活得“清白、明净”,然他们终究已经沾了俗世的“知识”“诱惑”“尘埃”,故也就不很纯洁了。丰居然生出如此“妄念”:若“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无病地自己死去,岂不完成了极有意义与价值的一生呢?”这就意味着,在其“个体伦理”框架中,包括“阿难”在内的儿女的生命价值并不被赋予无可让渡的独立法权,他们在世间拥有生命权与否,仅仅取决于他们能否被用来隐喻其“个体伦理”的唯一正当性:大凡能被用来隐喻其“个体伦理”之纯粹的,他们就尚可在“缘缘堂”活下去;假如他(们)因故夭折而更能被虚妄地用来演示其“个体伦理”之纯粹,那么,他(们)纵然只活了几秒钟,也可被追谥为“死得其所”。因依其冰冷推理,既然“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见一切的人生了”,那么,“阿难”即使“一跳是你的一生”,却最能证明其“个体伦理”所预设的生命圣洁了。丰没想过这“妄念”未免冷酷。

丰1934年撰文《送阿宝出黄金时代》(时36岁)仍存此“妄念”。他将孩子的生命价值,仅仅定性为“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宛如“螺丝钉”始终围绕“齿轮”而活),故当发现阿宝逐渐“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人了”,丰就深感悲哀。这无非说,为了能永恒隐喻其“个体伦理”之纯粹,阿宝不宜拥有独立的生命成长权。

幸亏丰的内心不仅留有宗族痕迹,也埋着伯豪式“个性解放”种子,这就在精神涵养层面,无意储备了“自我纠错”机制。亦即他迟早会“自省”其“个体伦理”初探之青涩霸气,对孩儿来说颇不公道,症候有二:一是关于孩儿生命价值之“定性失当”;二是关于孩儿道德启蒙之“定位失效”。

丰1936年撰文《物语》,可谓对孩儿生命价值之“定性失当”的“寓言式”“自省”(时38岁)。《物语》酷似童话剧分上下两场。上半场写丰晨起检阅三军仪仗队似的,对“缘缘堂”中的葡萄、南瓜、鸽子“训话”。先是夸奖葡萄果实累累,不负主人“半张豆饼的饲养,换得它这许多的报效”,葡萄“颇能体贴人意”地“博主人之欢”:“那嫩叶儿在朝阳中向我微笑,那藤蔓儿在晨风中向我点头,仿佛在说:‘我们都是为你生的呀!’”继而赞美南瓜可爱,只需将“一粒瓜子放在墙下的泥里,自会迅速地长出蔓来”,不到半年“居然会变出十七八个果实来,高高地横卧在屋顶,专让屋主随时取食”,这是“最尽忠于主人”又“最有益于人生的植物”。南瓜也颇懂得酬答主人,似说:“我的出身虽然这么微贱,但是我有着凌云之志,将来定要飞黄腾达,以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最后激赏鸽子对主人亲善,不停地生蛋供人食用,且“绝无吝色,永不表示反抗”,服务“实在太忠诚了”。下半场剧情遽变,葡萄、南瓜、鸽子纷纷怒斥“缘缘堂主”傲慢且自恋。葡萄嘲笑“这老头子发痴!他以为我是为他生的”,“我又不是你的情人,为你离家而憔悴;又不是你的奴隶,在你面前献媚!”“我们与你同是天之生物,平等地站在这世间,各自谋生,各自繁殖,我们岂是为你们而存在?你以为我在微笑,在点头。其实我在悲叹,在摇头”。人类真是傲慢、丑恶又野蛮,原本“自己也是生物,却全不顾‘生物道’,一味自私自利,有我无人。还要一厢情愿,得意洋洋”。南瓜则讥讽“这自命为主人的老头子”以为“我们忠于主人,有益于人生;怀抱着为人服务的忠诚,何等荒唐的胡说!”它谴责“人类不但傲慢而丑恶,简直是热昏!不要脸!他们自恃力强,公然侵略一切弱小生物。‘弱肉强食’在这世间已成了一般公理”,“真是十八刀钻不出血的老皮面!”鸽子更鄙视人类单恋,将飞鸽传书天性硬当成“对人亲善,服务忠诚,全是盲子摸象!”

显然,该寓言粗读是人与动、植物的对话,实是丰内心起伏的两种声音,分别诉诸两个形象:一是其自居“缘缘堂主”,表达了对“个体伦理”自足性的认同;一是“缘缘堂”里的“反对派”,质疑丰的“个体伦理”,反复提醒丰不可一味陶醉其中,应看到内在的破绽。前者指向“个体伦理”正当性的圆满,后者指向“个体伦理”正当性的缺陷。故当“缘缘堂主”悉数入耳,“初而惊奇,继而惶恐,终于羞惭”,这比《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中的作者从“怪怨”转而“破悲为笑”甚而“恍悟”的境界更高,显然已上升到人格层面,近乎灵魂的自我拷问,这正是丰内心有洁白的诚实之所在。

丰1932年撰文《作父亲》,则可谓对孩儿道德启示之“定位失效”的实录式“自省”(时34岁)。孩儿总要长大,丰也须外出、上班,与社会各式人等打交道,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这就是说,丰所初探的“个体伦理”乌托邦是有边界的,只指向纯私己的血缘框架,一旦遇到框架外的日常世界就变得脆弱。因此,当六岁次子因父亲嫌小鸡价格高不给买而大哭时,丰不禁脱口道:“你们大家说‘好来’,‘好来’,‘要买’,‘要买’,那人便就不肯让价了!”等卖小鸡的再来时买吧,但丰又怕自己说漏了嘴:“我说不下去了。因为下面的话是‘看见好的嘴上不可说好,想要的嘴上不可说要。’倘再进一步,就要变成‘看见好的嘴上应该说不好,想要的嘴上应该说不要’了。在这一片天真烂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向哪里容藏这样教导孩子的一个父亲呢?”丰为何不敢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又为何自责?若将此日常还原在我们身上,也便顿悟了。父母都希望孩子对自家人真诚,但对家以外的成员,这种道德规训明显不适用,甚至起反作用。次子哭闹出于年幼无知,这无可厚非,卖小鸡的看准了买者的心理不降价,是出于小商人的机巧,本也无可厚非,但丰却从此龃龉敏感到“个体伦理”乌托邦的尴尬,它只能封闭在“缘缘堂”内,对外断不好使。故他不再像以前那般赞赏孩儿毫不掩饰的哭闹是真诚,更不愿直白地教孩子伪装,他已惊觉自己那套理论不能自圆其说,准确地说,丰对“个体伦理”乌托邦之狭隘,始有实质性焦虑,即“自省”。

对孩子生命价值的“定性失当”暨对孩子道德规训之“定位失效”,实是“个体伦理”乌托邦的两个破绽,亦可谓丰精心构筑的心性“缘缘堂”出现了结构性裂缝。有识者不妨将此裂缝视为征兆,象征丰的“市民伦理新探”已始从“个体存在”(初阶)拾级“社会人际”(中阶)。李叔同1926年命名的“缘缘堂”从江湾到石门湾,那扇封闭好多年的“心性”大门,终于开始朝着广阔的社会空间敞亮了。诚然,若对丰的图文轨迹作细心的编年史爬梳,也可说“缘缘堂”所低回的伦理之声也未必只有“个体存在”这一旋律,差别或许是在:若曰江湾“缘缘堂”里的“个体存在”音响是“渐强→渐弱”,那么,1933年落成的石门湾“缘缘堂”里的“社会人际”音响大概是“渐弱→渐强”。这是丰因“自省”其“个体伦理”之破绽所作的价值弥补,即“自善”(自我善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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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湾缘缘堂

丰1935年《谈自己的画》一文,恰好用来佐证其伦理探索走向,确是从石门湾“缘缘堂”落成后出现了意味隽永的拐点。《谈自己的画》撰于1935年早春,那篇著名的《送阿宝出黄金时代》撰于1934年岁暮,一前一后隔了两个月。故有理由相信,当丰“恍悟”逐渐长大的孩子走出“黄金时代”,步入“社会人际”已变得不宜阻挡时,“原非一定要拿自己的子女为儿童生活赞美的对象,但是他们由天真烂漫的儿童渐渐变成拘谨驯服的少年少女,在我眼前实证地显示了人生黄金时代的幻灭,我也无心再来赞美那昙花似的儿童世界了”。但问题又在于,当长大的儿女不再适宜被用来隐喻其“个体伦理”时,丰还能做什么呢?他多少有点失落,自嘲只能带了“虚空而寂寥的心,彷徨在十字街头,观看他们所转入的社会”。以前是用“儿童相”来隐喻其“个体存在伦理”,而今是用“人间相”来隐喻其“社会人际伦理”,此谓“拐点”。

有意思的是,沪上1935年7月推出良友版《车厢社会》散文集(计30篇),大多系丰走出“缘缘堂”,转向公共“车厢”去看“社会人际”的文字。丰器重火车“车厢”,因其是从心性“缘缘堂”跨到“社会人际”去的最重要、最日常的公共现场。火车分两种:“至少每年乘三四次,有时每月乘三四次”,是指“大火车”,栖居石门湾的“缘缘堂主”若赴沪,他会提着行李走“缘缘堂”后门,没几步便见船码头,小火轮将载他沿水路直达嘉兴,再转乘沪杭线上的“大火车”抵沪;至于“每日乘三四次”的“小火车”,则是丰在沪上折返于江湾与市中心的轨道公交。为了实录自己乘火车奔向“社会人际”的心情,他还撰文描写上车后“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坐”,以便“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一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以前写“缘缘堂”与孩子,颇含“幼吾幼”之古意;而今写“车厢”与孩子,未脱“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古意,然终究平添“忧天下”之大悲悯。故细读《车厢社会》辑集的《穷小孩的跷跷板》《鼓乐》诸篇,主角也是孩子,浅词自有悲怀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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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穷小孩的跷跷板》

最早征兆丰的“社会人际伦理”思考是对“个体伦理”的自省暨自善的,莫过于散文《儿戏》(1933年撰)。此文以坊间一对顽童因各自蛮横而撕扭难分为例,阐明任何个体若仅考量其个体存在而无视他者或社会存在,那么,这个极度放大自我边界者,就不免与另一极度自我膨胀者发生冲突乃至火拼,世界将顷刻不太平。丰这般警示自己,这宛若“世间人与人的对待,小的是个人对个人,大的是团体对团体。个人对待中最小的是小孩对小孩,团体对待中最大的是国家对国家”,开化的世间“不通行用武力”,“战争就是大规模的相打”,“国际的事如儿戏,或等于儿戏”。谁知丰1933年的这一逻辑推演(时35岁),四年后即1937年竟真被历史演示为落到石门湾头上的轰天炮火,致使其呕心构筑的“缘缘堂”毁于一瞬,惟余灰烬(时39岁)。或许丰始终是将“缘缘堂”视作其“个体伦理”的隐喻符号,而此“个体伦理”的价值边界早在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前已被丰所警觉,故“缘缘堂”被毁于炮火,并没让丰沮丧欲绝,他反倒振振立言:

我的前途尚有希望,我决不为房屋被焚而伤心,不但如此,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觉轻快,此犹破釜沉舟,断绝后路,才能一心向前勇猛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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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缘堂废墟图》

“图文并茂”于魂魄一体

丰将其艺术人生融入上海的时间有多长,其“市民伦理新探”的路亦有多长。就其心灵史而言,这一探索全程当含“个体存在伦理”“社会人际伦理”“万物护生伦理”三段,然就“城与人”维度来看,丰作为用图文来思想的艺术家,他真正印在魔都记忆深处而无可磨灭者,则不能不说仍主要指“儿童相”为招牌的“个体伦理”。与此相比,近百年来沪浙市民对其“社会伦理”“护生伦理”的记忆痕迹,怕淡薄得多。另需说明的是,即使沪浙市民至今仍不乏心仪子恺者,但大多是心仪“子恺漫画”,恐亦事实。这表明两点:一是丰多才多艺,“图文并茂”;二是“子恺漫画”在沪浙市民阶层(不含学界)的传播度所以明显高于“缘缘堂随笔”,是因为在市民“读丰”一案中所谓“读图时代”早已莅临。市民文化消费所奉行的“经济原则”历来“曲高和寡”,大凡愈不需预支较高价位便能品赏的艺文谐趣,就愈益形成市场且经久不衰。但也如此,若号称“学院派”的研究者不警觉如上“文化消费”胎记是否也印在自己身上,那么,无论套用何种西方视域理论,其对丰的“图文”研究总难免失之皮相,而触摸不到丰的内心“真相”。这就意味着,若欲敞亮“子恺漫画”所深蕴的文化密码,恐怕只有一条路可走,此即:想真读懂丰这个画家,请先读懂丰这个作家;进而,若想真读懂丰这个作家,则请下功夫读懂丰更是一个百年中国文化史上极难得的、有志于“市民伦理新探”的思想者。这也就是说,丰的“图文并茂”,并非仅仅流连于两种艺术机能(视觉与文字阅读上的“再造想象”)的同步互渗(所谓“通俗易懂”),而更指丰在“市民伦理新探”平台上的深层次“魂魄一体”。

强调“魂魄一体”,其前提当须说清“魂—魄”有别。钱锺书《管锥编》说,考证“魂”“魄”有别,早见于孔颖达《正义》,其释之为:“形之灵者,名之曰‘魄’……气之神者,名之曰‘魂’……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此则魄之灵也……精神性识,渐有所知,此则附气之神也。”意谓外在形体为“魄”,内在心灵、精气为“魂”。耳朵听到眼睛看到,手脚就随之而动,发出声音,此为“魄”的灵动外形。内里精神、气度及辨识逐渐沉凝,此为“魂”的内里所在。可谓身随心动,“魄”伴“魂”迁。至明清时期,“魂”“魄”已为“谈艺之常”,如赵熙就认为,“以人之才情为‘魂’而学问为‘魄’,以文之气韵风致为‘魂’而词藻材料为‘魄’”。移位至丰子恺,“魂”是他散文中的伦理思考,“魄”是为其伦理思考赋形之漫画。将散文中深邃而有温度的思考用线条勾勒出来,没有比丰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了。丰本是艺术感极强的画家,他感动着自己的感动,并将其感动线条化。这既是在绘画,也是为自己的灵魂塑像。

这般打通钱锺书与丰子恺“图文并茂”之关系,甚契丰之本意,因为丰也主张甄别“画家—画匠”的异质边界在于:真“画家”在绘制插图时须能艺术地将原文精义凝结于视觉瞬间,而不像“画匠”泛泛地以画面来复制情境或情节。丰以日本画家三熊思考之插图为范例来立论:

日本闲田子著《近世畸人传》是由名画家三熊思考作插画的,日本美术论者称赞他关于孝女栗子的画。原文大意如此:栗子是日本甲斐国山梨郡一个夫的妻子。事舅姑至孝。舅姑及夫皆死,遗一八岁亲生子,及一十二岁义子。一日,山水泛滥,田舍人畜尽没,水退,发现栗子尸骸手携八岁亲生子,背负十二岁义子,横死泥中。但三熊思考的插画,不写横死泥中的光景,而写山水猝发,栗子负义子携亲生子,被怒涛追逐而仓皇出奔的紧张的情景。论者说这画与文互相发挥,为插画中之上乘。

我觉得,画匠与画家的分别,用这段话来说明,最得要领。

显然,丰是以艺术家的尺度评判图文关系,有两点:第一,插图呈现的瞬间是从叙事中截取的,但不限于在语义层面还原故事,而是要浓缩叙事(将故事压缩到“千钧一发”之片刻),瞬间性地表达画家对故事的道德体认(赞美、崇敬、怜悯、恐惧、诅咒等),故插图不仅是用色彩、构图将故事空间呈现出来,而更是截取莱辛式“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第二,只有善于将自己对故事的感受述诸画面的人才可称为“画家”,否则只是“画匠”,后者仅流于笔墨“形”似,而前者则将故事捣碎、嚼烂,更重与其“神”合。

既然丰已深辨画匠与画家的边界,又怎会自堕于画匠之流,更何况丰是为自己的文配图。笔者以为丰解读三熊思考的那段话,未必就不是画家留下的嘱咐,提醒后世若有意于其漫画,则无妨借其解读三熊思考的这把钥匙,来打开自家的漫画宝库。可惜当今颇有人研究丰时,总惯于“舍近求远”(不无“崇洋迷外”之嫌),大多忽视丰在“读自己的画”时留下的睿智卓见,却神差鬼使地套用西方图像—符号模型(诸如热奈特、罗兰•巴特等),结果,被纳入西方视域的“子恺漫画”(或“儿童相”)无不被简化为“反映论”的翻版,他们几乎皆曰其漫画是“用空间艺术形式记录下那个时代的市井百态”,或是将“日常的所见所感,以喜闻乐见的方式记录在纸上,还原了那个时代的生活景象”,比如漫画《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描绘的是一个天真活泼、想象力丰富的阿宝”,又比如漫画《妹妹新娘子,弟弟新官人,姊姊做媒人》则“表现三个孩子亲密无间做游戏玩乐”。有的则着眼于都市文化角度,认为上海的文化精神成就了丰,其漫画是“市民社会生活”的“诗意记录”;也有人认为丰总能“站在儿童的立场上观察儿童的生活,体察儿童的意趣”,他“一头扎进了一个‘纯真’的儿童世界”,欲“用人间的隔膜和儿童的率真对照,反映自己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寄托情感”,如漫画《瞻瞻的脚踏车》《穷小孩的跷跷板》等,只不过后者是对苦孩子的描绘,这标志“丰子恺的漫画已逐步涉及社会相了”,等等。至于丰的漫画为何最初热衷“儿童相”,而后转向“人间相”,这与丰的“市民伦理新探”的心灵历程有何血肉关联,大多数人则一头雾水,四顾茫茫。总而言之,别看如上套在“子恺漫画”上的那些西方图像叙事—符号理论,与曾风靡中国大陆的苏联“反映论”,就各自的方法论背景而言,判若泾渭,但两者解读“子恺漫画”的“神—形”“魂—魄”关系时,则又殊途同归地让“形似”压倒“神似”,皆误导研究者在直面“子恺漫画”时因“失魂”而“落魄”,甚少人能透过“子恺漫画”而真正触着压在纸背的画家心灵。于是,恳请诸位再重温丰1926年《给我的孩子们》一文,也就未必多余: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什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上文道出了丰的隐忧与隐秘,他感动于孩子的天真与不设防,又为其“黄金时代”即将走完而忧。也正因“看见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迷着,都忘记人生的根本”,才认定“只有孩子们保住天真,独具慧眼,其言行多足供我欣赏者”。由此可见,丰确是将“儿童相”视作其“个体存在伦理”探索的隐喻性对应,否则无法解释为何他将做事、上课等事称为无聊把戏,反而视孩子的虚拟游戏为真。由此又见,丰所以如此激赏孩子,就是因为他发现只有在孩子身上,才隐喻地确认了他最想要的那种活法。

也因此,又可谓“儿童相”只是丰隐喻其“个体存在”之“魂”的诗性之“魄”。若将此“魂”与“魄”关系转换为理论术语,亦即“主题(为何写)”与“题材(写什么)”的关系。将上述一切都弄清了,再回到丰酝酿“市民伦理新探”之初所画的那幅沪上被扇状铁栅所隔的漫画《邻人》,此图后来公开见报时,好事者误解图中铁栅两侧的“邻人”是在喻指中、日邦交恶化,丰坦承,“作这幅画的动机里还含有更深更广的意义,比邦交恶劣更深广,超乎时事漫画之上”,又说“我这幅画所讽喻的主要是人生,是广大的人生”。若用本文语式来表述,丰的“讽喻人生”,其底蕴即是丰当初作为“新上海”,以其“个体存在反思”为滥觞的“市民伦理新探”。至于“市民伦理新探”到底在上海文化历史谱系中留下何种印记?最洽切的评语拟是“不对称”三字。这就是说,数代市民百年来心仪丰子恺,究其质,仍是从题材角度嗅着了其图文所弥散的市井气而沉浸于“纸面”;相比较,其图文深处即“纸背”所蕴含的伦理深思究竟有多广袤且幽邃,则魔都市民(就总体而言)恐至今尚未长出那个存在论意义上的灵敏“鼻子”。此即“不对称”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