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靖港,湘江边的一个小镇,很小的古镇。
小时候听老人讲,靖港是因神话中的托塔天王李靖而得名。现在的官方考证说是因唐朝名将李靖曾在此驻兵而得名。我宁愿相信前者,因为有那代代相传的古老传说和神秘故事。
靖港,以港出名,它地处滚滚北去的雄伟湘江(我们称之为大河)西岸,又是旖旎东流的秀美宁乡沩水(我们叫她小河)的入湘江口。古时候运输多靠船只,宁乡、益阳、湘阴等地和外地的物流都要从此进出。听老人讲曾经这里商贾云集,百舸争流,一片繁华,有“小汉口”之称。
小时候站在大河堤上朝镇里望去,一条古旧的麻石街道沿着小河边蜿蜒,两旁是参差不齐的低矮民居,屋顶多是灰黑的,所以在我记忆中,靖港总是一个灰暗破败的模糊印象,我对它并没有很美好的感觉。
作者(后排左一)少年时在靖港与同学和哥哥的合影
唯独老家的夏天,在我脑海中是一片明媚。
早上是五颜六色的。黎明时分,站在湘江河堤上,堤边乱石丛中的杂草早就从清凉的梦中醒来,受了露珠的滋润,惬意地舒展着碧绿的枝叶。对河岸边是连绵的黄土小山,黛青色的山头开始会有一些暗红和橙红的云彩,慢慢的,等那云彩镶上一道金边时,眨眼间就可看到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太阳,如玉般温润的盐蛋黄颜色,河里倒映的也是一个水淋淋,红艳艳的盐蛋黄,让你忍不住想咬一口。
再眨眼,那万丈光芒会逼得你不得不把视线移开。江里还没什么船只,偶有几条乌黑的或者黄色的小渔船,我们称之为划子,从远处慢慢地荡桨而至,荡出一江涟漪,荡出一江金光灿烂。
从河边望过去,水天一色,仿佛置身于一片金光闪闪的梦幻当中。此时此刻,你会觉得天地万物都是如此清新美妙,心旷神怡。只可惜那时年少贪睡,不知辜负了多少这样的良辰美景。
中午是安静的。午饭后,有微风,白花花的阳光照得地上如冒火一般,人们大多在家午睡,连那一向喜欢起舞的丝瓜花和南瓜花都耷拉下了脑袋,无精打采。丝瓜棚架下躲荫的鸭子也在呼呼地喘气,只有知了不怕热,在树上不厌其烦地鸣叫。
这时候的我们却并不安分,等大人睡下后,偷偷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拿出鱼竿和小木桶,一溜烟地跑河边去钓鱼,全然不顾头顶炽热流火的阳光。站在有些烫人的浅水里,伸着小竹子做的鱼竿,钓上来的多半是些一两寸长的“游鱼子”和“楞子鱼”,这对于我们很知足了。因为还得赶在大人午睡起来上班前回到家里,装作熟睡,要不然免不了会受一番皮肉之苦。
夏日的傍晚是最热闹的。从长沙开来的轮船“湘阴班”和“安乡班”会在6点左右准时叫着卫子靠岸(老人们说的“卫子”,小时候不解其由来,长大后学英语知道了其实就是“whistle”的译音,指汽笛,口哨),大多是些提篮挑担的人陆续从轮船上出来,走过颤巍巍的木跳板,再登上长长的码头台阶,急匆匆地上岸消散在老旧的街道里或是远处的田园中。
也经常会有下游打渔的划子靠岸,渔民用很大的长方形的竹篮装着一天的收获,沿途叫卖。小孩子便围着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大人们边挑边讨价还价,很快那些鱼成了居民们露天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晚饭过后,天边的火烧云还在卖力地展露着各种奇形怪状,我们小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成群结队往河里跳了。这时的河边码头就是我们戏水的天堂,笑着跳水,叫着游泳,追着玩抓强盗的游戏,疯狂地打水仗……不到夕阳西下暮色沉沉的时候,不到大人们来河边寻人的时候,不到手指和脚趾都泡到发皱发白的时候,我们是不会上岸的。
夜幕已悄悄降临,人们大多已坐在河堤上歇凉了。许多人家会把竹躺椅和竹铺子搬上大堤来休息。
很多个夏日的傍晚,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竹铺子度过的。大人在旁边摇着蒲扇聊天,我们仰躺着数天上的星星,在微微的河风中慢慢入睡。
在非常热的夜晚,我们还会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到河里游泳,因为怕弄湿衣裤挨骂,往往会借着夜色的掩护,脱光衣裤在河里裸泳。清洌的江水里,点点星光下,那种无拘无束又惊又喜的感觉,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记忆深处。
因为求学,我十几岁就离开了靖港,现在也极少回去。对于老家,我真没有多少很深的感情,有时甚至因为自己出生在这不起眼的江边小镇而自惭形秽,不愿和人提及。但是偶尔会在梦里回到那有些灰暗和破败的小镇,看到那些低矮的民居……
几年前一个夏日的早上,和友人在靠近北非的西班牙加纳利群岛上旅行,在岛上的山间公路驾车穿行,当时迷路了,好不容易开回到有路标的下山大道上,我们兴高采烈,一路狂奔开到山脚,突然,友人指着前面大喊:“看,海!金色的海!”
眼前,阳光下,大海一片金光闪闪,犹如一堵无边无际金色的墙向我们压过来。我看着这景象目瞪口呆,恍如隔世,恍惚之中,好像回到了记忆中老家的湘江边。
又有一次,一个夏日黄昏,天上飘着细雨,我走在塞纳河的小桥上,身边是形形色色匆匆而过的人群,桥边不远处,灰黑的巴黎圣母院建筑群静静伫立在河边的濛濛细雨中,这时有河里的游船传来一声汽笛,声音不大,但好像有股神奇的力量,它把我从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又拖回到了湘江边灰暗的靖港小镇上。
我想到了蜿蜒的小河,破旧的街道。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茫然不知身处何方,我怎么了?我在哪里?此时此地,我怎么会想到这些?
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也许,这就是乡愁吧。
作者——王晖
70后,湘江边的小众伪文艺中年,一直从事外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