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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先生 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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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十年前,我初读《传习录》里这段话时,便有天灵盖被狠狠一敲的震颤。所以当共读这本书结束,在网名“开心果”老师的打卡中再次看到它时,我便把它作为结课交流的标题。我想,每个正在走进王阳明先生学问世界的人,读到此处都会心有戚戚。

我说的共读,是中国教育报读书会“给老师的读书会”活动。当初接到邀请,我想到的便是这本儒家经典《传习录》。这是我带领河南省开封市贞元学校橄榄树教室的学生们在九年级时穿越了的课程,我见证了先生的光芒对学生生命的照亮。所以,我也愿意借这样的机会把它带给更多教师——除了能让教师自己的生命更有力量,或许还能激发出转化课程的灵感,从而让更多学生有机会意识到——每一个真正强大起来的生命,都需要从内在完成对自己价值的确认。

21天的共读打卡,让以“问题”为推动力的读书方式得以展开——每天,种子领读人高彬老师都会将一则《传习录》原文,配合几个问题,同时附上贞元学校校长王志江带领教师读这本书的视频片段,发送到打卡群。很多教师写下自己的思考,我能够感觉到,教师们正在因为这样的追问和回应,让之前习以为常的观念,变得不那么“理所应当”。

先生的学问,说起来容易,“致良知”三个字道尽一切。但是,这样的领悟,是先生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在悟得之前,你怎么说它的难,都不为过——只要看看历史中儒家的命运,再看看《传习录》中弟子的困惑,便知这样“逆感官”而动的转向,简直和开天辟地一样重大。不怪先生在“天泉证道”的时候,要学生务以“四有”与学者言,而让提出“四无”的王畿“默默自修”,因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

这样看,21天的共读时间,关键不是读完了整本书,而是有没有感觉有“棒”有“掴”阵阵袭来,有“痕”有“血”实实留下?如果有,那么,先生的学问或许能被推开一条门缝。反之,背过全书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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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往的学习过程中,我们常常过度强调“用功”“专心”,但是,“专心”什么,为什么要“专心”,对它的思考却经不起追问。比如学生陆澄的问题——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陆澄理解的“主一”是什么?这其实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专心”干一件事。学生上课不认真听讲,我们会说,请你专心;写作业三心二意,我们会说,请你专心。但是,先生认为这是“主一”吗?他用一个很有趣的反例推翻了它。先生认为这是“逐物”,真正的“主一”,是要有那个“一”。“一”是什么?是天理,是天道,是那一颗参天地化育的心。“专心”是为了“致志”,也就是说,“专心”是达成“志”的途径,丢了“致志”去专心,就是错把手段当作目的,这会让人异化,更直白地说,就是让人不是真正的人。

所以,当学生不能专心,如果只在确保专心的技法上用力——比如去掉可能分心的影响,制定跟分数(结果)挂钩的奖惩措施,那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否则,只要把奖励设得足够高,惩罚设得足够严,那学生们就都可以做好了。或许,一段时间可以,但是更长久呢?再退一步,即使学生看上去还是动力满满,但是,当有一天没有了外在的奖惩时,他又该何处何从呢?

所以,“主一”其实就是解决做事内在动机的问题。这在儒家的话语系统中,就是立大本,立圣贤志——不要误解“圣贤”。圣贤,不是一个名词,也不是一个外在的“名号”,而是想要实现人之光辉、人之尊严的自我超越之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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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超越,注定是一段“逆旅”。因为人的感官——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似乎都引导我们顺着它向外探索。人类认识世界当然需要这样的理性发展,但是如果没有内在的“志”,也就是价值判断带来的方向引领,那么正如老子所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我们的生命,最终无法避免盲荡。

所以,先生的学问,就是要把我们这颗在红尘中顺感官而动,顺生物本能而动的心,转向不依赖感官经验的内省之路。但是,这样一说,又常常会出问题。比如先生和陆澄的这段对话——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当陆澄这样问,意味着什么?“静时亦觉意思好”——“意思好”,就意味着他按照先生的路子,去修心——把那颗心从顺感官向外而收回来。先生也曾教人静坐,理由是初学之人容易心猿意马,所以要有这样将纷扰放在一边的“静”,但是,静不是目的,而是通过“静”去体会“道”。“静”和刚才说的“专心”一样,只是抵达“志”的手段。

但是,陆澄的困惑是什么?“遇事便不同”——也就是说,他觉得没事的时候自己能静,但是,有事的时候,静似乎就不好使了。你明白他的问题出在哪里了吗?问题在于他把“静”和“事”分开了。这其实是先生的学问最容易被误解的地方。

先生的学问,是承接孔孟而来,这意味着,源头处就与佛老的虚寂不同。它是滚烫的,天然带着与世界共在的基因,带着推己及人、修齐治平的梦想。所以,先生点拨陆澄:真正体道之人的“静”,是让那颗仁心发动,不断在“事上磨”,“磨”的过程,就是“克己”的过程,就是将影响心之澄明的那些习性习惯、私心私欲被检视到,从而被超越的过程。也就是说,先生的学问,不是表面行为的“静”和“动”,而是无论“动”“静”,都要有“定”。有“定”,“动”“静”皆是“主一”;无“定”,“静”是虚寂,“动”是“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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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定”?先生给出的方法是“克己”。也就是克除私心私欲、习性习惯。或许,历史上对这个词曾有的误解,会让我们觉得这是道德的大棒。其实是我们混淆了社会契约层面和个人道德层面的不同。但源头处的儒家的道德,一定不是外在僵化的教条,而是从个体的仁心推出,是人之自由的彰显。也就是说,它不是因为外在的强迫而“不得不”,而是自我想要朝向更好而选择的“我愿意”。

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手段”没有必要?当然不是。而是说,我们使用“手段”的时候必须关联“目的”,而“目的”又不能外在于生命。儒家经典就是要“以身证道”,我们始终要关心的便是——我们能不能通过经典,反省自身,让自身丰盈充实,然后推己及人,照亮与我们相遇的他人和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外在的收获,不是行动的“目的”,只是“额外的奖赏”。如此,才能得之,不受宠若惊;失之,不怨天尤人。否则,处处是限制,哪里去谈属人的自由呢?

因此,“克己”的过程,就是“主一”的过程,圣人之心如明镜般纤尘即见——但这样的状态只是悬设,连孔子自己,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圣人,而是事上磨炼,死而后已。

我们普通人,必是带着私心、偏见来到这个世界,儒家的义理本也是推恩——那一颗活泼泼的仁心,总是从父母到兄弟,再到君王,这个由近及远的推出去的过程,就是人的光辉一层层透出来的过程。所以,克,从来不意味着二元对立的非此即彼,而是带着它们的层层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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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读儒家经典,无论你的起点在哪里,都可以且知且行,活出体悟。

我在教室带学生们学习阳明课程时,每节课后都会伴随对照自身的写作。比如,《圣人处此,更有何道?》《绝境之于阳明先生的价值》《为什么没有“致志”的“专心”就是逐物?》……结课时候,学生写出了2万多字的阳明剧本并演出。里面的主题歌和插曲都是他们自己作词、作曲并演唱的,这是学生们心底流出的歌。

另外,班会、生日以及特别节点(比如期中考试),我们都会对照自身来“磨镜”——《三年来,我在一步一步走出舒适圈,当然,未知的恐惧也一直伴随着我》《我有电的时候一切正常,但是停电了,那就什么都不正常了》……而我,也不是一个给出外在分数的评判者,而是基于学生当下生命状态的对话者和朝向未来可能的同行者。

比如一个之前非常在意“结果”,觉得儒家课程没有实际用处的学生写道:

至于我们普通人,“磨镜”这样的改变无疑是非常难的,这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已有的经验、去做我以前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是违背我作为生物的本能去行动。

这在我以前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我开始换一种角度去思考——哪怕这种方式我现在觉得不可能,可是追求这个方向无疑是具有价值的!所以,我愿意去朝向,哪怕是毁三观、违本性(生物性)也义之当为。

我给出这样的回应:

亲爱的孩子,读着你这段话我心突突跳!是的,既然有和我们一样的人,能够逆着本能行出来,那我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试一试!

现在,你愿意逆着你的生物本能,甚至以彻底摧毁三观的方式来试一试。天哪,我不知道这一试,会撑开怎样一片你此前完全没有见过的新天地!那里比你现在能想象的更加美好!只是,在最终抵达之前,你要无数次抵御西伯利亚的寒流,你要无数次经受撒哈拉的灼烧,你要无数次辨别各路魑魅魍魉……你怕不怕?你能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中,愿意始终“磨镜”,而让那一道明亮不断显现?!我正在见证你的超越之旅!我知道每前进一步,都离那个你的生命最终能呈现的样子近了一步!

一年级就在课程浸润中生长起来的王瀚同学,因为经历了更长的课程浸润(从四年级起,他系统穿越了《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论语》等儒家大课程),所以对生命价值有更深的领会。他在结课写作《阳明课程之于我的触动》中写道:

人在世界中是渺小的,我们畏惧台风,畏惧猛兽,畏惧地震,甚至畏惧别人。有些人看到阳明的心学无法使自己变得强大就离开了,殊不知阳明的心学不是让你在生物本能上无所畏惧,而是在精神上的挺立和无畏。否则外界能杀死我们的事物太多了,不在精神上选择自由,我们将会寸步难行。

回到《传习录》。

先生的高徒徐爱说:“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

正是因为棒棒见痕,掌掌见血,真真切切地在“道”中不断超越自身,徐爱才有了这番“望道未见”的感叹,而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命状态。

现在,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人类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理性”之独特受到了撼动,如此,中华民族的复兴,一定需要不断完善的政治系统、不断发展的科技系统,然而只此两个系统还不够,还需要接续民族精神血脉的道德系统。毕竟一个精神挺立的人,才能够跟世界良性互动。或许,人与机器的最后差别,就在于“追问价值”这一可以超越理性的自由选择。

(作者系河南省开封市贞元学校语文教师、中国教育报2023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中国教育报》2024年11月06日 第09版

作者:张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