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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 魏明德

以下为采访摘要

永远不可以放弃交谈

对话 魏明德

2024年夏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教授,法籍学者,魏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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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德

卢琛:您会说几种外语?
魏明德:西班牙语、德文、英语、意大利语、日文、中文。但是哪个都讲得不是太好,我没有讲外语的天赋。而且我只有左边耳朵听得见,右边听不见。

对话 魏明德

1987年初次来到中国之后,魏明德与中国交集越来越多。从2009年开始,魏明德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任教。

魏明德:1687年,欧洲有了第一本四书译本,让欧洲了解到还有另一种文明存在。1847年第一本《道德经》译本出版,黑格尔、谢林、海德格尔,所有当时重要的哲学家都开始读。
卢琛:当西方更多地了解到中国的经典,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今天的西方社会?
魏明德:影响很深,但很难说得清楚影响在哪里了,就像西方也影响了中国很多,这种影响无处不在。我们的文化已经交换了很多资源,文化在不断发展,不要把它太本质化,觉得它永远不会改变。每个文化都有很大的改变与发展空间。
中国永远不是欧洲,欧洲永远不是中国。但欧洲可以消化中国的立场与一些文化资源,中国透过对方的眼光看到了自己,欧洲同样透过中国人的眼光理解自己,我们必须理解别人怎样看我们。

对话 魏明德

魏明德是法国人,1960年出生于当时的法属殖民地,北非国家阿尔及利亚。在巴黎附近的小城市长大。魏明德回顾自己成长的岁月,那时的世界正处于一段充满暴力的历史洪流中,新闻的影像与字里行间浸透鲜血。从16岁起,魏明德热衷投身政治,22岁参选地方民意代表。他先后获得了政治学和神学的博士学位。


魏明德:
欧洲人因为有不同的语言和历史,发生了很多悲剧,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所以我从小就认识到世界充满暴力。二战时,大家有一个目标就是建设欧洲共同体。我们要在拥有和平与对话精神的欧洲活着,所以大家必须要学习对话,讨论我们怎么生活在一起。

对话 魏明德

年轻时的魏明德,曾在欧盟前身欧共体的机构当中工作过四年。当时的欧洲议会还只有12个国家。它们的语言、文化、利益都各不相同,各国代表,只能持续进行对话。

魏明德:每天看12个国家的代表讨论问题,他们意见完全不一样,但是必须讨论投票决定一个法律。

对话 魏明德

在魏明德看来,利玛窦和徐光启的时代,中西相遇的条件可说困难无比。今日,接触的便利却形成了另一种风险。旅程简单成行,译本多样,外加各式各样的沟通工具,但是交流的便利恐怕却变成某种“随便”,使得交流的意义变得浅薄,甚至制造更多误读。人们以为自己懂,其实什么也不懂。双方的差异仍然挥之不去,相遇外在的便利常常粉饰了差异的深沟。

卢琛:东西方文明对话的时候往往面临一些问题和冲突,总有一种要说服对方的执念,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魏明德:我们现在面临的挑战的确比二三十年前严重得多。所以我很喜欢讨论东西文化交流,并不是因为好听,是因为需要。真正的对话是有生命和死亡之前的选择。你拒绝对话,最后是死亡。接受对话,挑战自己接受别人的语言,你就有机会与他分享自己的立场,就是生命。去全球化的毛病是,它会让我们变得自闭,就是听自己的,不听别人的。所以我觉得全球化与去全球化是两个趋向,因为有时我们的利益是不一样的,但要避免自闭,封闭这种冒险。可以不同意,但永远不可以放弃交谈。
交谈的条件是什么?首先是聆听,聆听太重要了。如果你拒绝听别人的感情与立场,是在害自己。不理解他人,不理解对象,你会出错。文明对话不只是中国与欧洲,包括印度、非洲、东欧等等。所以必须要听一听别人的经验、感情、立场。然后要客气、清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但是也不可以太随便。
卢琛:这就是您说的对话是游戏,游戏要有规则。
魏明德:是的,这个规则是指我们需要找到一种共同语言,并不是说要一起讲英语,是我们要用什么样的礼貌、风格让别人理解我们。儒家里也有这种精神,比如“礼”就是建立好的关系,建立沟通可能的一种方式。儒家,特别是孔子、孟子,他们是和平建设者,他们缔造和平。他们会考虑社会的矛盾在哪里,怎么样避免。他们所活的时代不简单,孟子那时是内战,不断有冲突。所以孔子与孟子从那时开始知道了战争、冲突、暴力是什么。我们常说中国哲学是政治性的哲学,他们要做的是超越暴力,找到创作和谐的关系。

对话 魏明德

魏明德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徐光启文明对话研究中心,担任学术主任。

魏明德:利玛窦分享他的信仰,我觉得最主要的是分享。他不要自言自语,他希望在对话当中。一面说他的精神,另一面更好地理解别人的精神。所以当他碰到儒家传统时就很喜欢,互相理解是他最后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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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末年,意大利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远涉重洋来到中国。从澳门、肇庆,到南昌、南京,用了将近二十年,终于受到皇帝认可,在北京立足。他是在中国最早的传教士之一。

魏明德:利玛窦很想交朋友,他在中国发表的第一本书的标题是《交友论》。
卢琛:真正的交流还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流。
魏明德:是的,利玛窦交了很多朋友。读利玛窦的信可以知道,他得了忧郁症。所以让他被理解,或是他理解别人真的很难。1600年碰到徐光启,给了利玛窦很大的安慰与肯定。我觉得没有利玛窦的中国朋友,就没有利玛窦。

△利玛窦(左)与徐光启(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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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魏明德

在上海闹市之中,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古代陵墓。徐光启,上海人,今天的徐家汇,是因他得名。徐光启是明末重臣,也是一个在当时的中国罕见的科学家。徐光启热爱农学、水利、数学、天文、历法……徐光启主张,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徐光启与利玛窦的友谊,不仅让各自的人生走上新阶段,也为中国和西方打开了交流的大门。

魏明德:利玛窦找到对科学有浓厚兴趣的一位中国朋友。他跟徐光启把《几何原本》翻译成中文,与他讨论宗教与哲学方面的问题。利玛窦得到了一种肯定,所以他找到了自己,他知道他为什么在中国。徐光启也是这样。他与利玛窦讨论的时候,更加理解他自己。我们需要碰到他者,为的是更好地理解自己,他们会告诉你是谁。
卢琛:您觉得利玛窦和徐光启的友谊,对我们当今有什么启迪?
魏明德:就是要做朋友,而且不是一般般地做朋友。要在另一种文化里找你最深刻的一些朋友。不可以太表面,必须要不断深化关系,不断地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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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德曾经写道,利玛窦与徐光启的对话,至今还是跨文化交流的典范,它建立在平等、虚心和倾听的原则上,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都做出了冒险、付出、接纳和变化。

法籍学者魏明德
“痴迷”中国古典哲学

对话 魏明德

魏明德是法国人。1987年,27岁的魏明德第一次来到中国。之后不久,他决心学习中文。

卢琛:您为什么决定学中文?
魏明德:其实我不是对普通话感兴趣,我是对文言文感兴趣。学文言文对我来讲是一种快乐。我先看过了《老子》《论语》这些比较难的书,所以我算是比较传统的汉学家。普通话不好,但文言文还算可以。

△魏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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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德: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如果色彩太多,吃得很丰富,音乐都非常得好听……最后你不再听音乐,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在看什么。对我来讲,这是对极端消费主义的批判。老子不断提醒我们要回到内心,不是从外在的世界找我们的内心,是从我们的内心探索。《道德经》所讲的“玄之又玄”的“玄”就是黑色,我们要研究自己的“黑暗”,自己的内心世界。在黑暗中找到“明”,达到一种领悟。

很多中国哲学家也有这样的说法,比如孟子,他有很多像道家的思想。他说“学”,就是找到你弄丢了的心。因为心是你的GPS,如果弄丢了,你就失去了方向感。我跟学生聊,他们一致认为在大学要学很多东西,当最棒的一个人。但我告诉他们,这个是“运动”不是“思考”。思考是停下来,慢慢地考虑一个问题。老师可以帮助你重新找到自己的心,这是学习的目标。

我在中国古典哲学里找到的精神,是把体验与思考结合在一起。哲学并不抽象,只是专家在做,跟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哲学是从我们的生活体验开始。

卢琛:我们常说语言到一定程度就是一个交流的工具,您觉得母语和外语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魏明德:我不认为外语是工具,我不太喜欢“工具”这个说法。对我来讲,学习一门外语是进入另一个精神,一个思维,一个记忆。最重要的不是普通地沟通,是更好的理解他者,找到共同点,创造一个共同的未来。

对话 魏明德

魏明德的办公室里,有一套《利氏汉法辞典》。它们有7大本,12000页,收录30万组汉语字词,重15公斤有余。书名中的“利氏”二字,是为了纪念明朝末年来到中国的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

△《利氏汉法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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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琛:《利氏汉法大辞典》是世界上第一部这么大容量的,有关汉法的辞典。
魏明德:它的历史很长,150年以上。1860年左右,法国与意大利耶稣会士开了一个汉学中心,他们认为必须要回到利玛窦精神,多学习中国文化,从辞典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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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60年开始,一代又一代的编撰者,经历了大时代里种种跌宕坎坷。

魏明德:它算是现在中国大陆最好的汉法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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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魏明德作为督导,参与《利氏汉法辞典》的工作,推动它在海外和中国先后出版。又是几年过去,150年的漫长工作,终于接近尾声。

魏明德:一定要出版了,时间太长了。编辞典的人有一个毛病,他可以不断地做下去。每天有新的文字,找到新的汉义,这部辞典涉及大约50个专业,每个专业都找来一批专家看看是不是对的。

对话 魏明德

魏明德说,这部辞典宛如一棵树,树根的一股伸向法文的沃土,另一股探进中文的沃土,同时汲取双方的养分。

魏明德:很不容易,在利玛窦定居北京400周年的时候,这个大辞典终于面世了。真的很有意义,400年后文化交流不断地接下去。文化交流是依赖,是语言与语言之间的对话。我当然可以随便理解他人的语言,但这样会有很多误解。语言是我们的宝贝,中国所有科技、科学、智慧的资源,都是通过“中文”的“文”表达出来的。所以必须研究它,要为它与法文、英文、意大利文创作桥梁。要让中国人把他们的智慧与其他文明的智慧连起来。所以做辞典的工作,就是给不同的文明找到一个比较稳定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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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德写道,我们必须缔造这个时代的智慧风格。我们可以非常确定的是,这一次不会有一个人坐在树下,然后就想出一个解决之道。现在,或许是一个人必须走出去,坐在另一个人的树下,再请他的邻居到他自己的树下坐一坐。

卢琛:和平与战争是永恒的话题,但现在暴力的冲突好像愈演愈烈,都是因为没有对话而衍生出来的问题。
魏明德:对话的定义要扩大一点,并不只是普通的对话,还包括不同文化风格,有的时候可能是彼此骂。对话是一条生命线。像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问题,就是生命线被断掉了。这样的危险是有可能不断地在所有文明之间发生的。邻居与邻居之间,包括在一个家庭里也可以发生。所以不论是小团体还是地球团体,需要保持来往的可能性。和平不是我们收到礼物就好了,是我们自己缔造和平。需要不断缔造,因为不断有新挑战。不断对他者保持希望,这样他对我们也会保持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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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人:张燕

编导:王劼

编辑:高宇、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