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两份收藏于美国弗吉尼亚医学院图书馆的电子文档,是清末吉林籍历史人物贻谷和钟岳叔侄二人的“齿录”。所谓“齿录”乃是科举时代,记录同一榜中举者家庭背景、教育经历、仕途发展等基本情况的书册,内容与如今填写的履历表颇为相似。由于是一种特殊的存档文献,其所载内容相对真实严肃,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据此也能校正一些坊间传闻和部分史料表述。
一、
贻谷和钟岳为吉林城望族乌雅氏中的名人。贻谷本名吉昌,字蔼人(民国版《永吉县志》写作蔼仁),吉林驻防满洲镶黄旗人。光绪元年乙亥恩科举人,光绪十八年(1892年)考中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国子监司业、兵部左侍郎、理藩院尚书等职务,任内均有建树。由于贻谷为晚清权臣荣禄的门生,又在庚子之乱中坚定追随慈禧,因而仕途颇为顺畅。可惜荣禄死后,在官场倾札之中,失去靠山的贻谷遭到诬陷,终在绥远将军任上被革职遣戍,民国后才得以平反。
在贻谷中举那年,钟岳在吉林城降生,是贻谷兄长晋昌的次子。就在贻谷考中进士的第二年,钟岳成为癸巳年恩科举人。关于钟岳的生平,史料记载有限,在乌雅氏的同辈兄弟中,钟岳的人生跌宕程度,也远不及他那位代理过驻藏大臣并最终惨遭不幸的三弟钟颖。目前其仕途仅在《齿录》中谈到曾由“官贡生升用主事候选笔帖式”。
除贻谷和钟岳外,吉林镶黄旗乌雅氏早已族繁丁旺、名人辈出。无论是其先祖玛尔汉、依昌阿,还是贻谷的前辈庆福、锡纯、文光,以及贻谷的兄长晋昌、峻昌,都曾留名汗青,各有作为。其中庆福对吉林地区文教事业发展影响最大,在他的倡议和努力下,吉林地方设置了考试院,考生不必再到奉天进行考试。同时,他还主导捐资,办起了吉林崇文书院。民国版《永吉县志》专门为他立传,记录了他对文教事业发展做出的贡献。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关于乌雅氏族系、事迹,传闻却多于史实,有许多谬误在口述过程中颠倒了对错,甚至摇身挤入了典籍之中。而两份《齿录》所载,却有如拨云见日,将真相昭然于世。
二、
古人在论及家世时常追溯“九族五服”,所谓九族即“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己身、子、孙、曾孙、玄孙”,所谓五服即“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己身”,由“己身”横向又有“己身、胞、堂、从、族”亲疏之别。在两份《齿录》的记述中,就充分体现了这种文化特征。之前,关于吉林城乌雅氏的坊间传闻极多,经《齿录》相校,孰是孰非则即刻了然。
两份《齿录》记载乌雅氏的始祖名“纳穆章”,事迹不详。依贻谷《齿录》记载:九世鼻祖名“莽色”,由佐领从征,屡立战功,恩授云骑尉世袭罔替。八世远祖玛尔汉,七世太祖常存,六世太高祖乌德保,五世高祖永和,四世曾祖富明阿,三世祖庆福,父锡恩。除七世太祖常存外,每代皆有官职,不是底层的披甲当差旗人。另外,常存这个名字为汉语,可见从其父玛尔汉开始,乌雅氏已经接受了汉家文化。
在这一世系介绍中,玛尔汉的介绍最为珍贵。民国版《永吉县志-卷二十》记载:“绥远将军满洲乌雅氏贻谷祖墓,在城东关门外九棵树西,有碑二:一为皇清敕封振威将军依公讳昌阿灵神道碑;一为皇清敕封武显将军玛公讳尔汉神道碑”。乌雅氏玛尔汉的事迹,无论是《吉林通志》还是《永吉县志》均无记述,此前仅《吉林通志-卷二十四》中有满洲正白旗兆佳氏的玛尔汉传记,有人曾据此怀疑《永吉县志》中把玛尔汉记作乌雅氏可能是错误。
由《齿录》可知兆佳氏的玛尔汉与乌雅氏的玛尔汉只是同名而已。乌雅氏的玛尔汉由世袭云骑尉补工部郎中,遇恩诏授骑都尉,改任吉林协领(正三品武官),死后追授了正二品武显将军的荣誉称号。另外的依昌阿未出现在《齿录》中,猜测其与贻谷已“出五服”,其振威将军的称号为从一品。结合玛尔汉的情况分析,依昌阿的实职很可能为二品左右,故而《吉林市园林志》、《吉林市郊区文物志》认为此人是《吉林通志》中记载的那位阵亡在河南杞县的“陈满洲花翎佐领营总”(正四品),也应是同名造成的错误。
三、
在《吉林市郊区文物志》等地方文献中记载,依昌阿的神道碑位于小白山西南侧榆树村附近,玛尔汉的神道碑也在一旁。可知这个依昌阿神道碑就是九棵树的那通。石碑之所以出现在小白山,实为迁坟所致。1934年春,日寇侵占九棵树地区修建神社,强迫依昌阿和玛尔汉的后人将祖坟迁出,小白山墓地乃是乌雅氏在伪满时期的新坟茔。许多乌雅氏后人都知道这一变故。
九棵树附近的贻谷祖墓在民国时期因乌雅氏改汉姓为吴,也被叫作吴家坟。不过在吉林东关九棵树附近地区,无论是玛尔汉,还是依昌阿,甚至贻谷,名气都不如“庆四大人”响亮。《昌邑区志》直接记载九棵树在清代吉林城东是一处闻名的地方,是吉林将军衙门“庆四大人”的坟地。然而对这位庆四大人是何许人也,除《文庙街道志》中提到他曾任职于户司(大致相当于现在省财政厅厅长)外,并无其他记述。
通过《齿录》记述,明确了乌雅氏的“庆字辈”是贻谷的祖父辈分。在这个辈分,乌雅氏家族出现了一次变故。除“庆”字排行外,叔伯兄弟里还出现了“福”、“明”等其他排行。福字排行的有德福、兴福、成福等人,明字排行的有明陞、明祥等人,另外还有绍达、国祥等人名出现在这个辈分之中。猜测出现这种情况,可能与上代与分家或重新修谱有关。
就在两份《齿录》中,均记录“庆字辈”有一个名叫庆云的人。庆云号祥五,世袭云骑尉,为二品衔记名副都统,赏戴花翎吉林协领,掌户司关防(关防即印信),还兼任“两路驿站监督”。由于承袭云骑尉世职的是此人,因而此支系或为长房。又查《齿录》中仅庆云和乌什杭阿担任过户司一职,因此粗判《昌邑区志》等资料凡提及吴家坟的“庆四大人”,就应该是这个庆云。
四、
尽管历史上乌雅氏名声赫赫者大有人在,但我最先知道这个家族的却与其支系——“锡家”有关。八十年代,从长辈处获得《吉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一辑》,其中有一篇牛子厚之女牛淑章老人口述文章,其中谈到牛子厚的原配夫人,娘家是吉林北关的红带子旗人家姓吴,是锡举人的妹妹。有资料提及锡举人名叫锡恩。据民国版《永吉县志》记载,吉林城考中举人且名字中带有“锡”字的共有三人,其一为锡祉,此人为满洲正白旗索绰络氏;其二为乌雅氏的锡纯,清同治六年(1867年)考中举人,曾出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其三为锡庆,光绪十九年(1893年)恩科举人,姓氏及履历不详。
由此结合《吉林市建筑志》中的记述,可以认定北关的锡举人是锡纯。锡纯,满族姓氏为乌雅氏,清代隶满洲镶黄旗,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癸酉科举人,曾担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他的住宅位于光华路,也称吴宅,为传统满族四合院建筑,宅内曾悬有“太史第”匾额。
满族人称名不举姓,这位锡举人的后人常被称为锡家(钟岳等在民间常被称为钟家),其府第门前的胡同即被命名为锡家胡同(西起北大街,东到城墙根,1964年被纳入光华),另外今天光华路路北,青岛街与皮鞋厂小区之间,桃源路以南,曾是一个面积广大的连片菜地,其中绝大多数的土地都属于锡举人家,这里因而也被叫作锡家园子。
另外,由于口述历史带有较强的主观性,在记忆失真、立场差异、缺乏规范等因素影响下,常会出现纰漏。比如牛淑章老人的会议中称吴家是红带子旗人,就与真实情况存异。在清代,皇室男子以腰系黄带子和红带子为标记,所谓“红带子”是清代皇室旁支“觉罗”的代称,即指代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叔伯弟兄的子孙。即红带子旗人应是爱新觉罗家族。
在贻谷的《齿录》中,称锡纯作“堂叔”,且中举为同治丁卯科,即清同治六年中举。同时还标注了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只是一个四品衔的官员。鉴于《齿录》中还记载贻谷有两个胞伯:锡龄(诰封中宪大夫)、锡智(佐领委参领,清同治七年阵亡于直隶),以及三个胞叔:锡泰、锡藩、锡光(这与民国版《永吉县志》记载贻谷的爷爷庆福有三个儿子存异)。可知锡纯的父亲应是贻谷爷爷庆福的某个兄弟,锡纯和锡恩并非亲兄弟,牛子厚的原配夫人则可确认是贻谷的堂姑母。
另在贻谷《齿录》中记载“世居吉林省城里北大街”,与锡举人的住宅大致在一起,因而猜测当时锡恩与锡纯可能聚族而居。再后来,锡恩的儿子们官运亨通,才在白旗堆子兴建了新的两进四合院——吴家大院。
五、
两份《齿录》和《永吉县志》中均记载贻谷亲兄弟共三人。其兄晋昌,号芍航,恩贡生出身,“特用知府、署奉天副都统,会办地方事宜、帮办军务”。史载此人素有爱国情怀,在义和团运动期间,曾派兵协助义和团攻打奉天教堂。1900年沙俄入侵中国东北时,盛京将军增祺恐战脱逃,晋昌不仅力主抗俄,还亲自带兵与沙俄侵略者周旋。故而在《辛丑条约》签订后,作为主战派官员,晋昌遭到清廷撤职流放。
对于晋昌的生平,一些记述存在错谬。如文史学家李洁先生在其所著《晚清三国》一书中提到乌雅氏家族“乃正宗皇族”,晋昌“不仅身世正统,更是慈禧太后的亲戚。他的大福晋是咸丰帝的妹妹,同治帝的姑姑。换言之,慈禧太后是他夫人的嫂嫂,他的舅妻”。此处李洁先生应该是混淆了晋昌与同是吉林籍旗人的扎拉丰阿。据记载道光皇帝的八皇女寿禧和硕公主,即咸丰帝的妹妹,下嫁给满洲镶蓝旗萨克达氏,一个叫扎拉丰阿的人。而这个扎拉丰阿出身将门,曾在吉林城内建有驸马府,其祖坟位于永吉县官马山。
根据钟岳的《齿录》记载,晋昌并不是咸丰帝的妹夫,且只有一位妻子瓜尔佳氏——记名副都统署阿勒楚喀副都统赏戴花翎拉林协领霍伦保孙女,原任二品顶戴协领三姓佐领赏戴花翎图明阿之女。可见晋昌的妻子既不是姓爱新觉罗的公主,也不是坊间另一传闻所说的晚清权臣荣禄之女。
关于“晋昌是驸马”、“乌雅氏是红带子”在吉林坊间的传闻日久,也影响了许多本不复杂的判定。如晚清时的慈安太后本姓钮祜禄氏,可一份《牛子厚年谱》却记述:锡恩的妹妹是慈安太后的侄女,光绪七年(1881)慈安太后猝死时“牛子厚携妻吴氏赴京城吊唁姑母慈安太后,两个月后返吉”,仿佛慈安太后改姓了一般。
六、
两份《齿录》和民国版《永吉县志》均记载贻谷有个叫峻昌的弟弟。这位峻昌号岳生(笙),也是恩贡生出身,因过继给了“族叔”乌什杭阿,因而承袭了云骑尉。峻昌后来担任过库伦办事大臣,也算是清廷的高级地方官吏了。关于峻昌的情况,地方史料介绍极为有限,但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让人禁不住怀疑峻昌与吉林坊间颇有名气的“俊六大人”可能是一个人。
旧时,市井对满族人的尊称往往是“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加“此人在家族中排行”,最后再附上“爷”或“大人”,如前所述的那位“庆四大人”。另外满族人同辈排序喜欢所谓“大排行”,即叔伯兄弟与胞兄弟一起排序,如金顺的二弟连顺和三弟富顺就因“大排行”而被称为连九将军和富十将军。不过这种坊间称谓不会针对某人的“字”或者“号”。因而俊六大人的称呼,应当是一位名字中带有“俊”字,大排行第六,且身为显宦高官的人。
在吉林地方史料记述中,俊六大人最主要的出场有三处。其一是《吉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十五辑》提到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有一个号称“俊六大人”的姓吴的商人由外埠来到吉林城,投资食品行业,收购河南街“埠源馆”,改建为“福源馆”。其二是《吉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二十八辑》提到清同治初年“埠源馆”改称“福源馆”,1913年后生意日渐兴隆,此时有号称“俊六大人”的吴姓商人前来投资扩产。二者存在时间矛盾,但所指的又可以肯定为一个人——按民间习惯,商人肯定不会被称作“大人”,故而粗判此人应该在清代担任过官员,民国时为商人。
第三处提到“俊六大人”的是《吉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九辑》,其中有一篇松毓后人的回忆录,其中提到松毓第一位夫人钟氏来自满洲名门望族——吉林俊家。这个俊家历代多为朝廷重臣,松毓夫人之兄俊六大人,在清末为一品官,因得罪西太后慈禧,被发配云南,民国成立自己仍以无圣旨诏免而不归,在云南的十年间滋生了一代家族。其子钟子锦在末代皇帝溥仪移居天津之时,才弄到了一纸赦书,把这位俊六大人接回原籍吉林,落叶归根而逝。
从事迹上看,这位俊六大人与晋昌的事迹颇为相似,且其子“子锦”,很有可能是晋昌的长子钟华的“字”或者“号”(《齿录》所列“钟”字辈名字中,其他很难与“子锦”有关),因而一度怀疑“俊”很有可能是“晋”的误写。然而这种猜测并不能让我完全坚信。就在该回忆文章后部,另有一段描述:俊六大人思想守旧,将松毓子女行新式鞠躬礼戏称为“秃尾巴鹌鹑撅腚”,引得松毓不得不让子女向俊六大人行旧式礼。可见1925年去世的松毓和俊六大人同时出现过。可这又与高振环先生考证晋昌在1930年时返吉的情况不符。
另外,在贻谷和钟岳的《齿录》中,晋昌名号里均没有“俊”字,他的同辈兄弟,凡带有“昌”字之人,并没有比晋昌更年长者——即便俊和晋被误写,那“六大人”从何而来,又难圆其说。对应福源馆史料描述中的“俊六大人”呼应,在反复阅读《齿录》后,又生出一种猜测,即峻昌有可能在家族大排行中排第六,加之曾为高官,故而被俗称为“峻六大人”,后来被误写为“俊六大人”。清朝灭亡后,峻昌先于兄长回到吉林,并投资更张福源馆,留下一段商事传奇。
很遗憾,《齿录》虽然对贻谷和钟岳的家世有着比较详细的记载,但对于一个庞大的家族,毕竟只是偌大水系中的几条细流。更为遗憾的是,据吉林市满族联谊会秘书长吴晓莉女士介绍,乌雅氏家谱早已遗失,许多关于这一家族的谜题,还有待新材料的不断发现,才可能有答案。所幸这世间许多机缘,都需要不懈“坚持”方能邂逅。一如我若不坚持更新自己的账号内容,恐怕两份珍贵的《齿录》也会与我失之交臂吧。
特别鸣谢仕伟先生、吴晓莉女士对本人撰写此文给予的支持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