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平均
崔三娃青梅竹马的恋人巧云就住在他对面街上,就是拐了几道弯的两条街,步行不过十分钟。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青春期的男生不和女生说话,更不和女生玩。三娃和巧云那时已经上了小学五年级,每次碰到巧云时,总是低着头擦肩而过,心却咚咚咚跳得历害。
隔年他们一块到郝庄上初中,分在同一个班。三娃弟兄四个,家境贫寒;而巧云父亲是个木匠,在那时有点木工手艺,家家户户盖房、娶妻打家具,甚至合棺材,都离不开木匠这个行当,巧云家境还算殷实。
有一天,三娃把语文书弄丟了,下课后正好碰到巧云,就小声说:“喂,我把语文书弄丟了,借你的用一下,做做作业。”巧云转身回教室拿了递给三娃。三娃还书时,在书里夹了一张纸条,写着“巧云,你等着,长大后我要娶你”。
几天里,三娃总是忐忑不安,那天做完课间操,巧云跟在三娃后面走得很慢,等没人时,悄悄对三娃说:“放学后我们一块回村吧。”那一天三娃都魂不守舍,也不知道老师讲的是啥,既盼着放学又害怕放学。
回去的路上,巧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新的语文书递给三娃,里面也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得“三哥是个坏人”。离村还有一段路程,路旁有一棵老柿子树,它长着两个躯干,缠绕在一起。三娃对巧云说:“它就像我们。”巧云红着脸一溜烟跑了。
三娃没等到初中毕业,就不上了,隔年十五六就到队上参加劳动,巧云初中毕业时,正赶上父亲给公社领导打家具,要了个指标,当上了民办教师。
那年三娃随民工到朱庄修水库,一去就是一年,回来后听说巧云与一个学校的老师定了亲。那个人戴着眼镜,围着围脖,文质彬彬的,三娃看呆了,觉得在他面前,自己粗糙的身体无限放大了,怎么着都别扭。
巧云出嫁前,约三娃还是在那棵老柿子树下见了一面。巧云从兜里掏出一双鞋垫,送给三娃,她说咱俩是有缘无份,等来世再做夫妻吧。离走时,巧云闪着泪眼说:“三哥,你也央媒人早点找个媳妇吧……”
后来,三娃闷闷不乐了一阵子,可也该下地下地,该出工出工。巧云出嫁那天,三娃望着迎亲队伍,发了好一会呆,长长叹出一口气。他知道巧云心气高,可她宁可把自己的未来赌在白面书生上,也不愿嫁给知根知底的他,不愿跟他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人都怕穷。这么一想,心里又释然了几分。
那时年月不好,大哥二哥结婚早已落下饥荒,三娃心里老想着巧云,谁也看不上,年龄耽搁了。等四弟的孩子都会喊他伯伯时,三娃三十岁时才勉勉强强与一个有点智障的女子结了婚。
巧云婚后一连生了三个闺女,第四胎是个儿子,和三娃的大女儿同岁,等三娃添下二丫头时,计划生育来了,他们都做了结扎手术。
没几年,换了新天地,孩子们慢慢长大,巧云也转成公办教师,三娃干过矿坑,又当了五六年村支书。等儿女到了结婚年龄,三娃主了事,巧云的儿子就把三娃的大闺女娶了过来。
又过了五六年,巧云添了一个孙女,又偷生了一个孙子。就在他们舒了一口气时,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夺走了巧云唯一的儿子,巧云男人本来就体弱多病,思儿过度,一年后也撒手而去。
后来,巧云的儿媳妇,也就是三娃的大闺女,一年后往家入赘了一个男人。巧云看大孙子孙女后,六十八岁上,三娃的老婆也患病走了,两家的儿女商量着,让巧云和三娃一起过,搭个伴,相互照应。三娃说:“不了,不了,都啥岁数了。”
孩子们以为他难为情,其实谁能知道,当年他们在老柿子树下的约定。风风雨雨几十年,孩子们哪能懂他的心思?他对巧云的情分都化作了天边那朵白云,只要她好好的,相不相守的,不打紧。
身边的人和事日新月异,村里拓宽道路,那棵老柿子树也刨掉了。过了正月,二月二临城庙会,巧云和三娃一块上了个庙。在普利塔,两个人焚香许愿,三娃瞅瞅巧云,巧云瞅瞅三娃。三娃悄悄问巧云:“你许的啥愿?”巧云摇摇头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他们大概是许对方长命百岁吧。
三娃一直以为女的长寿,可巧云竟走在他前头,她没能过完七十岁生日,脑血崩,没受什么罪。
春寒料峭,夕阳无限,葬礼那天,三娃从老柿子树遗迹捧起一把土,紧跟着送葬队伍,一步一步丈量着通往巧云墓地的路途,将包含着少年情怀的一把热土覆盖在棺柩上。
三娃和巧云无关风月,却一世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