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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德明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来到靠山屯大队接受改造。因为,父亲在旧军队里干过差,火红的年代容不下他安逸地享受生活,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作为他的狗崽子,我伴他而行。

但是在农村,社员们的阶级斗争观念都不是很强,我家便和邻居们就相处得甚好,栓柱就是我的死党。

我们两家大人的关系不错,孩子们也就自然亲近。栓柱家,根红苗正,三代贫农。父亲是盲流,从山东临沂讨饭来到村里的。他们家在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亲戚,我们两家人相处得就像亲戚一样,按亲戚来走动。我和栓柱同龄,一起上小学五年级。

运动正进行得热烈着,我们两个也都是运动的积极参与者。造了老师的反,得到的实惠就是不用上课了,主要的精力放在春天下夹子打雀儿,秋天扎雀笼子,辊苏雀儿,冬天套兔子。

那时候,农村的生活很纯洁。一般是没有什么水果的,即便是有农民也买不起。供销社的柜台里偶尔摆上几个鸭梨,你一眼就能看到那梨上的黑斑,它们早已经烂到心里去了。

生产队也不是完全的不考虑人民群众的生活,春天的时候,总是要种上几亩地的西瓜香瓜,说是秋后要采摘下来给农民们分一分,就算是改善农民的生活了。

我们队里的瓜地,坐落在村子的西南角上,距村子大约二里地样子。瓜地离村子远一些有很大的好处,免得孩子们早早地就惦记上了。

那时还没有塑料大棚等先进的生产工具,瓜及庄稼都是自然生长和成熟的。初秋的时候,瓜就开始成熟了。这时,县里的大领导们、公社的大领导们一般都要下乡检查指导工作,也都要到瓜地里品尝一下西瓜的成色,大队小队的领导也都要亲自陪同。

队里种的瓜不是为了卖的,只是为了给社员们分一分。按照当时的制度约束,生产队是不能够随便卖东西的。

队里来了大领导,公社里的大官们自然是要陪同的,队里的干部们也都要陪同。头盆瓜就这样由领导们开园,二盆瓜就是由村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去享受,最后才能轮到村里的基本群众。有时没能到给社员们分一分的时候,瓜地就已经罢园了。

那时,正值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队里的知识青年们吃瓜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知识青年虽然也挣工分,但他们都来自城里,家里都有挣钱的人。现钱珍贵着呢,可以偷偷地在地里买一些西瓜香瓜吃,个别没有钱的也有偷瓜的,但是,对知识青年有政策,没人敢管。农村里有一句谚语:歪瓜裂枣谁见谁咬,谁会为公家的事情出头呢。

瓜快要成熟的时候,队里在瓜地的北头搭起了一个瓜棚,给看瓜人用来休息。看瓜人一般都是由老庄家把式来担任的,从春天一开始,他们就侍弄瓜,给瓜间苗,给瓜地除草,给瓜秧打尖,直至坐瓜。瓜要熟了,他们就直接负责看瓜了。我们队里的老张头就是一个老庄家把式,队里每年都让他侍弄瓜。他有一个“洋炮”,就挂在瓜棚的墙上。每当有人从他的瓜棚旁边经过,他都要把老“洋炮”摘下来,擦拭一番,或者给老“洋炮”装火药,意在警示过客他的威力,看着就很吓人。

当然,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的老“洋炮”响过,只是吓吓人而已,不怒自威吧。

一天, 西花园屯放电影,我就和栓柱结伴前往,大约走了六里地的样子。

初秋天还很长,电影开演的较早,两个片子连放,一个是国产故事片《南征北战》,一个是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地下有游击队》。阿尔巴尼亚,欧洲的一盏明灯,国家不大,人口不多,电影艺术却照亮了中国。每次放电影,都会有一部阿尔巴尼亚影片一同放映,我们熟悉了阿尔巴尼亚电影的每一句台词。毛主席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是说阿尔巴尼亚虽然离我们远一些,却像我们的小舅子,关系亲近着呢。

《地下游击队》里一句最经典的台词:“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成为时代的最强音。

我了解外国是从《地下游击队》开始的,阿尔巴尼亚的游击队员都是那样的好看,个儿顶个儿大眼睛高鼻梁,连打招呼都是“你好”,不像我们“吃了吗”。外国人长得就是漂亮,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电影演完以后,社员们纷纷回村。我和栓柱商量,去瓜地走一趟。“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该是打一个游击战的时候了。我们没有跟着社员直接回村,而是迂回着向南,贴着林场树林的边缘,奔向瓜地的方向。

清风习习,星星闪烁,月亮显得更加明亮了。

我们边走边议论着电影里的画面,边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边想像着按《地下游击队》里捡钱的动作来摘瓜的景象,就像游击队员正在开赴前线,一会儿的功夫瓜地就到了。

大标月亮地,满天星辰,偶尔有青黢黢的云彩从月亮的身边走过,倒显得大地格外地朦胧风致了。

月光下,山村已经沉睡,瓜地是那么的神秘。

瓜地大约有十来亩的样子。西面是一片苞米地,苞米已经开始抽穗儿,长到一人多高了,苞米地里藏着一两个人你是根本一点也看不到的。南面是林场的山林,黑黢黢的一片。东边是一片开阔的黄豆底,平坦开阔。北面是土豆地,土豆已经开花,就像天上的星星。朦胧的夜色当中,地北头的瓜窝棚静悄悄的矗立在那里,看不见一丝灯光与活力,有可能看瓜的老张头儿早早已经睡下了。看来让老人家看瓜,不是十分有把握的事。

瓜棚安置在瓜地的北面,主要是能够防止从村里来的人,谁会想到我们会绕到南边来下手。李军长最著名的一句台词就是他们的“失败往往在于轻敌哟”,《南征北战》教会了我们许多对敌斗争的常识。

瓜棚安在地北头,为了看住从村子里来的人,外村的人就不管了,这是多么大的败笔呀。老张头不是一个军事家,怎么可能想到我和栓柱是从南边来的,高营长说要运动战加迂回战。

战争,就要讲究战略位置,我们的位置就是十分有利的。进可攻,退可守。进可攻,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一个高岗,从墒情上来说,这里的地势要比北头那边的低洼地旱一些,所以这里的瓜一定会甜,而且会早熟一些。退可守,南面是一片林场的树林,一旦被发现,马上就可以撤到林子里去。栓柱学着张军长的腔调儿说:“西边是苞米,东边是黄豆,西瓜还会向哪里退呢”,他模仿的《南征北战》里的张军长惟妙惟肖,只是总会在不经意间先抽一抽鼻涕,样子令人笑到肚子疼。

空荡荡的旷野并不宁静,庄稼地里的蝈蝈和蛐蛐的叫声清晰、欢快而悠远。秋天正在到来,秋虫们的爱情还没有着落,香火相传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会产生天大的压力,这是一种担当的声音。

夜色淹没了一切美好的色彩,即使空气清新凉爽,却让人感到浑身燥热。皎洁的月光弥漫在整个儿的瓜地及周围,几朵青黢黢的云彩慢慢的移动着,有些鬼兮兮的,让人突然感觉到瓜地倒有点儿像坟地了,指不定哪里会真的跳出鬼来,我的心不免砰砰的跳个不停。

我们两个猫着腰,顺着垄沟向瓜地前进。遗憾的是到了瓜地以后才知道,我们不能知道哪个瓜是熟的,哪个瓜还没有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临时统一意见:挑大个儿的摘。

刚刚才摘下一个香瓜来,就听见了苞米地的那边有人一声断喝:“站住,谁在偷瓜?”接着,就从苞米地里冲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兼民兵连长张洪涛,一个是我们的老师刘小琴。

张洪涛,原先是我们公社中学的高才生。文革开始的时候就带领同学们造了公社书记的反,深得县革委王主任的赏识,很快入了党提了干,当了大队革委会的副主任兼民兵连长。刘小琴是刚刚从县里来的知识青年,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兼我们的语文课任。她长得性感漂亮,非常可人。尤其是每次下课,当她巨大的屁股从门口挤出去的时候,男孩子们就会在背后议论很长时间。她根本就不在乎男孩子们贪婪的眼神,反倒很享受这些儿马蛋子们的有意无意地蹭来蹭去。在学校,男学生们都很喜欢她,有事儿没事儿都愿意往她那儿跑,问作业是假,文革时期根本不用学习,看她的大屁股是真。因此,在她上课的时候搅闹课堂的现象就少许多,都憋着劲儿到其他老师的课堂上去发孬。一次,李老歪还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女人用一根扁担,前面挑着一个巨大的黑板擦,后面挑着自己的屁股,从门口挤出来,还把一边的门框给挤歪歪了,说的就是刘晓琴。刘老师看到后并没有生气,而是悄悄地走到李老歪的背后,以苏修帝国主义侵略我国领土珍宝岛时所采取的突然袭击的方式,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两脚。

一周后,当李老歪再回到学校上学时,满脸的仰慕就像凝固了一样,并掺进了许多的假模假式。

看见张主任和刘老师,我的心一下子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扔下瓜,拉起栓柱,迅速的逃向南边的树林。

怎么也想不到,天大的疏忽发生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两个都穿着白色的背心,在明亮的月光下是十分的抢眼,很快就被他们两个人撵了上来。

“我已经看到你们了,还往哪儿跑。不要再做那些无谓的抵抗”,好像也是一句电影台词。

我知道,跑是徒劳的。我们闯了大祸,张主任和刘老师一定会找家长告状,或许一顿胖揍不可避免。无论是刘老师还是家长,我们都多有领教,并记忆深刻。

我们只好停下来,面对着张主任和刘老师,惊恐地等待着他们将要对我们采取的惩戒,甚或是大打出手,同时要保护好自己背后的一亩三分地儿。因为,刘老师一贯有苏修帝国主义的发动突然袭击和背后下手的偏好,李老歪身上的故伎不可重演。

令我不解的是,他们两个并没有打我们。张主任只是围着我们两个转了两圈儿,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刘老师说话:“两个生瓜蛋子”。说罢,就拉起刘老师走了。

我和栓柱就傻傻的站在月亮地儿下面,不知所措。

“两个生瓜蛋子”,不知是说我们两个扔掉的瓜还没有熟,还是说我们两个人像个生瓜蛋子,反正他们走了。

他们走了,却把恐惧留给我们。一定是去告诉家长去了,要么就是在明天的课堂上一起算总账,当众把我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这是眼下最为流行的惩戒办法。此刻的月亮依然明亮,但却陌生得非常吓人,满天星辰舞动着青黢黢的云彩,一刻就让月亮长出了獠牙,仿佛正张开大口向我们走过来。不用说话我也能读懂那漫天的残忍,恐惧和羞愧深深地包围着我们,月亮陌生到如此吓人的程度,真恨不能找个地缝儿藏起来。

我跟栓柱,再也不敢回家。我们两个就在树林子边儿上来回的走着,累了就坐下来歇一歇,巴望着结局早点到来。老话说,何死何活吊朝上,没必要这样地煎熬着。

那个年代,每个家庭的孩子都很多,回不回去也没有人管,家里也看不出来,不回去也不会出来找找。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山边子的树底下坚持着、煎熬着,在恐惧之中等待着天明,想不到天明距离我们都是那么的遥远。

第二天,我们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学校。我和栓柱就在教室里痴痴地等待着,盼望着暴风雨快一点的到来。上课了,刘老师并没有在课堂上批评我们。一堂课,我们也没有上好,也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只是看着刘老师的嘴在不停地动着。太煎熬了,一直到了下课,也没有任何消息,一切都在等待中。钟响钟寂,上课下课,痛苦、煎熬、挣扎,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爆发,我却选择了继续等待。

放学的钟声敲响了,刘老师一直也没有找我们两个,我们就悄悄的溜回家去。爸爸妈妈也没有问昨天晚上的事,我们就这样煎熬着,盼望着,等待着,一连几天也没有什么动静,好像这次做贼被抓的事就这样悄悄地滑过去了,也没有人问起来这件事情的情况。张主任也没有来找我们,刘老师也没有找家长。但是,我和栓柱的心却很长时间都没有放下来。

慢慢地,这件事就淡化了,我们两个都深深地感谢着张主任和刘老师的网开一面,没有让我们两个人把脸丢在地面上。

后来听说,刘老师被推荐上了大学,大家都背后议论说她是奉子上学的。刘老师毕业后没有再回来,而是分配到县里,嫁给了一个科长,当起了官太太。

村里人嘴碎,议论别人的故事时好添油加醋,竭尽渲染之能是。都说我们的刘老师上大学是靠偷鸡摸狗换来的,我听后感觉着很气不公,总是愤愤然的,因为我们的刘老师是善良的。

那是一个荒唐的年代,每个人都豪迈地做着与年代相匹配的荒诞之事,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即便是在某个瞬间他们会觉得恍如隔世,但也不得不那样做。就像美国俄裔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感慨的那样:“每当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华时,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风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样,被疾风吹得离我而去”。

不管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是社会推崇着以集体为荣的观念,人民公社的管理机制都不能改善人们的生活,连瓜果梨桃这样的基本生活资料也都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因此每个人也都不可能做到以集体为家而无非分之想。如今,如果你开着车去旅行,到处都可以碰到瓜地或瓜摊儿,可以随时停车,买上几个西瓜香瓜解解渴。可是,水果越来越多,人们却常常抱怨说吃不出原来的那种味道,仿佛一切鲜花都开得不如从前漫山遍野地艳丽了。

怀旧是一种愁绪,并不意味着旧事的完美无缺,而是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性期许。所以,对于村里人的那些传言,我始终耿耿于怀。张主任和刘老师是否干那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青春总会留下一些疤痕。

误会,这些误会,证明了我们都曾经年轻过,都曾经轻狂过。

【作者简介】王德明,1960年生,哈尔滨市人,沈阳工作。热爱文学,喜于创作,多有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先后在刊物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