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晋安钟灵毓秀，人文荟萃，是闽越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也是闽都文化的重要源流。适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5周年，晋安区委宣传部、区文联、区文体旅局和区旅游中心联合出版了《福聚晋安—文旅专辑》，按“山、水、城、村”四辑，收录晋安文旅散文作品28篇，为时代留痕，为今日繁荣之东郊立传，为文旅强区赋能提效。即日起，今日晋安微信公众号开设“走读晋安”栏目，与你一起走进晋安，来一场走心的寻福之旅。
流觞曲水常相忆
简梅
PART.01
“小立溪边春祓禊，水中人影万花扶”，古诗中的三月三，春媚花娇、人欢溪澈，常见野柳披拂丽水，或突起溪心；此时山中春笋始解，水石相激，蒲藻交舞，云天滃然处溪宛如绳，人家隐约可辨……
我常常在想，农耕时代，素朴的人们崇尚自然，敬畏天地，在山水田园间浑然如赤子，他们对水土的青睐与依恋，甚而形同知己亲眷。你看每年立春“迎春牛”的习俗，百姓倾城而出，扶老携幼夹道迎送巍巍勤勉的“春牛”，寄寓一年风调雨顺的希望。而距立春不久的“三月三”节气，则以和水亲近的方式开启对春天最美的祈福。
三月三，古称“上巳节”，每到这一天，人们纷纷来到水边以香薰兰草进行春浴洗濯，除去宿垢；或用柳枝沾着花瓣水轻拂头额，以祈佑福祉降临，被称为“祓禊”，亦为“修禊”。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节俗，上巳节数千年来一直深受人们喜爱。
据史载，在春秋时期此俗已十分流行，《论语》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至汉代更把“禊”列为祀典，《后汉书·礼仪志上》记载 ：“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为何选巳日，原来“巳”在甲骨文象形就好像是在胎包中生长的婴儿，意味着新的生命，因此择此日吉礼。到了魏晋，上巳节更成了皇家贵族、文人雅士聚会宴饮的节日，便将日期固定为三月初三，故又称“重三”或“三月三”，并与“九月九”重阳节相对应，一个春浴，一个秋登；一个迎新，一个敬老，成为重要的传统习俗沿袭了下来。
“流觞曲水”由上巳节而衍生，初始是古老的祭水仪式，在《尔雅·释天》中就有“祭川曰浮沉”之说。祭水仪式时，人们先将鸡蛋、红枣放进小河、溪流中，表达对河流滋养农田的感谢，祈求新的一年顺意安泰，而后将鸡蛋、红枣捞起吃掉，分享上天赐予的福气。古人将这种活动称为“曲水浮素卵”和“曲水浮绛枣”。因为“卵”暗喻有喜，“枣”谐音为早，“浮素卵”和“浮绛枣”反映了人们期待婚姻美满、早生贵子的愿望。后来这一活动逐渐演变为流觞曲水之雅风宴饮，或曰“流杯曲水之饮”。“觞”是古老的酒器，外形椭圆、腹浅、平底，通常木制，仿似小船，杯的两侧有半月形杯耳，就像鸟的双翼，又得名“羽觞”“耳杯”，外涂以生漆，或纯色，或缀以花草龙凤之纹，体轻而质醇；亦有陶、玉、铜、金等材质，因其在水中沉重，使用时需在觞下衬一片大荷叶增加浮力……而“曲水”亦为游戏的关键，选择的水流宜清浅平缓，不易冲翻酒觞，又要蜿蜒曲折，保证酒觞能流经每一个宾客面前。
东汉以前，活动多在山林之中举办，后来修建大量园林，将曲水流觞安置其中，以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弥补浑然天成的野趣，亦有别样风情。流觞曲水的规则并不复杂，参与者按主客、长幼依次落座于水边，主人从上游将酒觞放入水中，让它顺流漂去，停在哪位客人面前，客人就要将酒一饮而尽，再以酒宴内容为题吟诗作赋，作不出者罚酒三杯。
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流觞曲水活动，是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在会稽（今浙江绍兴）举行兰亭修禊后，王羲之和东晋名士孙绰、谢安等四十余人行令畅饮，各呈才藻，得诗三十七首，结为《兰亭集》，而后王羲之乘兴而书、挥毫写下被誉为书文俱佳、“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其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的雅趣场面，更使“流觞曲水”名闻天下！宋代《梦粱录》卷二载：“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赐宴曲江，倾都禊饮踏青，亦是此意。”
PART.02
辗转星月，数千年后的农历三月三，我开始寻找一条关于闽都文化起源重要的溪流桑溪。
这得缘于我无意间看到的一则文献记载：“桑溪，在闽县东，乃越王无诸于此为流杯宴集之地。”（南宋《三山志》）接着，我又读到明万历本《福州府志》“舆地志·山川”里所记：“金鸡山去城三里而遥，相传秦时望气者谓有金鸡之祥，遂斫其脊……山之北，势渐高，曰青鹅，桑溪之水出焉，又名曲水，俗传闽越王流觞处也。”这着墨不多的信息却蕴含着风烟潇潇的无尽古今，战马嘶嘶、川流湍湍，曾有多少故事随着朝代更迭与地理的变迁模糊了记忆，而史书墨迹却让后人得以一窥故事传说背后对英雄的缅怀，以及历代文人墨客对于山水的追逐依恋。尤令我惊讶的是如果自闽越王无诸起始，在晋安东门桑溪与群臣“流杯宴集”，他是于战国末期至秦汉时期迁居福建，并于前202年定都福州冶城。那“曲水流觞”的形式竟比王羲之的兰亭集早了五百多年？我默默地寻迹着历史的脉络陷入深思……按《论语》中有春浴之习俗，而无诸为越王勾践后裔，史载他九月九在于山登高，赐宴九日台，因此于山又称“九日山”。事实上由于无诸的治理，闽越人民安居乐业，既保持了福建远古文化的风俗习惯、宗教观念，又在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方面，效法中原内地，由此创造出独树一帜的闽越文化，国力达到鼎盛。惜子孙无立国胸襟，频挑战争，以致国毁城亡！公元前110年，汉将闽越所有的贵族、臣民和部伍迁往江淮之地，“闽越地遂虚”达三百多年！悲怆流离的何止是远离故国家园的千千万人民，杳无人烟的山河，包括苍碧澄泓的桑溪，这三百多年，少了多少人间欢笑，掩抑多少无际的荒缈萧索……
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繁华、凋敝，昌盛、湮没……使桑溪再次出现视野的是一千多年后，五代时期“开闽王”王审知的二子王延钧几番争斗后，于公元933年立闽国，上巳节携众后宫嫔妃在桑溪修禊的盛大场景。据《闽侯县志》载：“金凤偕后宫杂衣文锦列坐水次，流觞娱畅，穷日以返。沈麝之气，环珮之响，燎炬之光达于远近，途中丝竹管弦缤纷奏和，清音入云，观者塞道不能前。”这似乎是王审知“开闽拓土、节俭自处、选任良吏、轻徭薄敛、与民休息”二十八年之后，其子孙为数不多的关于君民谐乐的画面。与闽越国消亡结局一样，闽国的春天再次止于公元945年！而唯一命运不同的是，桑溪的水依旧潺潺，更朝换代后至宋代，福州上巳节更为繁盛。是时，郡人出城游春尽赴东郊，桑溪两岸、东山内外尽是“丹荔枝头星灿烂”。城之东门称“行春门”，门外有桥称“乐游桥”，桥外有亭称“迎春亭”。每逢上巳，东门外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宋宣和间，福建提刑俞向建一座“禊游亭”于桑溪，自此文雅之士春风云集桑溪，“村民结庐卖酒，常以茅簟、蓑衣留客寄宿”。
宋后又是漫长的河山峥嵘，金戈铁马、仓皇北顾。如果拨开历史的荆棘，我们眼前豁然开朗的常常是留驻人世间那些美好的人事物景，而那离乱荒芜随着潮涨潮落都已消失殆尽……而桑溪的山水远远近近的，它似乎一直没有离开喜爱它的人们。
记得早春时节，我曾到晋安一带踏访，在一位文友处觅寻到明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闽中高士徐熥写的《桑溪禊饮序》，不由眼前一亮：“万历已亥祓除之日，和风初扇，晴旭乍开，遂集诸贤禊饮其上。泉声琮琤，石势盘曲，苍林葱蓓，黄鸟嘤鸣，草色叠为裀毡，松籁韵而弦管，或踞磐石之次，或席丛薄之阴，列坐不拘，浮觞无算，临流呲笔，酒再诗，或以咏以游，穷日而返。”原来这一年他与兄弟找到桑溪曲水遗迹，劈除榛荆，稍事修整，上巳日约谢肇淛、邓原岳、曹学佺、林宏衍、陈荐夫等到此举行修禊活动，每人赋四、五言诗各一章，并把盛况图画下来，合订一集，流传至今。而四年后，曹学佺偕赵世显、陈价夫等十六位诗人上巳再会于桑溪，仿先贤流觞禊吟，分韵限体赋诗，极尽风雅……又十年，谢肇淛偕林谨任、王永启等人再赴，唏嘘俯仰之间，溪流新涨，而人事已成陈迹……今天的登云古道上，仍存赵世显等人万历癸卯上巳摩崖题刻和曹学佺“跻胜”二字摩崖榜书。
后至清代，桑溪雅集仍接续不减，其中以名仕魏杰诗成最多，如《上巳日桑溪流觞》诗中有句：“酣醉共须拼酩酊，狂歌直欲咏沧浪。登云路迥神仙渺，修禊亭开草木香。”而时任台湾府儒学训导的学士刘家谋，每到上巳日便惦念桑溪修禊事，写诗寄友：“故乡禊事话桑溪，酒侣吟朋迹久睽。愁绝行春桥畔柳，年年天末望归蹄。”对桑溪雅集念念不忘的还有译坛泰斗林纾。1923年，寄居北京的他以桑溪为题创作了一幅《水边觅句图》，并题画诗：“衰柳斜阳水上头，诗人觅句水边楼。年来涉笔皆乡思，写出桑溪一半秋。”还在册页写道：“吾闽桑溪，山中细水分数道出。居人隔溪而居，倚杖柴门，淙淙入听。此中不知得多少诗思，恨领解者少耳。”桑溪之源，寄寓了多少游子的乡思离愁。我还惊喜地搜寻到晚清民初，有一位著名的桑溪籍画家张鋆，字维垣，居东门外桑溪村，自号桑溪居士，宗娄东画派，善画山水，尤长画水牛，其寒鸦古木亦为世所称。我久久凝望着他苍浑灵秀、拙趣传神的《古道西风瘦马》《牧牛图》《枯木寒鸦图》《柳岸图》等画卷，远山、云水、树石、古道、轻舟、耕牛、牧童……那水墨丹青点染的，不正是其故乡桑溪美丽的景致吗？
《水边觅句图》 林纾
PART.03
三月三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缝，几分腼腆、几分矜持，甚至有着含醉的神秘，大地的生机迸发出原始的音符，唤醒云朵、唤醒大山。掩上书卷，我踏上了寻找桑溪之旅，登上登云古道，探秘金鸡山，再转而寻访双溪庵，我在榴花洞遗迹前怅惘，在圣泉寺的古泉边凝思……
蓄黛积绿的春天呵，她仿佛明白我的心思，总是轻悄悄地陪着我，用脚步丈量着沧海桑田的变迁，居于福山福地闻名遐迩的桑溪呵，随着波光粼粼的登云水库连同溪畔山野遂成浩瀚的水乡泽国，以它深邃圣洁的光芒继续造福着闽都千家万户！
桑溪位于福州东部，发源于福州北岭山脉青鹅山，是闽江的支流。1956年修成登云水库后，桑溪便注入登云水库。图为登云水库。石磊磊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