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自野蛮以至文明,道德为与日而俱进乎,抑与日而俱退乎?世之论者,则有三说,兹并列之于下:
第一,以为道德无进步亦无退步。古今人不甚相远者也。其说或直以为古今道德,毫无异点。如排克尔之说是也。或以为古今道德,虽有异点,而不足持以定古今人之优劣。如泡尔生之说是也。排克尔曰:“世界之趋于文明者,非道德之进步,乃智识上之进步也。求道德之点,则古今无异,或有一二相异者,则古人朴而今人诈耳。以今人比古人,道德固非较劣,亦未尝优。即同为今人,野蛮人之道德,不必劣于文明人。故文明者,非道德之进步也。”泡尔生曰:“时代既异,道德亦不能不随之而异,其证至确也。道德何以必随时代而不同,既随时代而不同,何以仍无失真为道德,此虽圣哲犹难言之。常人之情,于古人已事,与今道德不相同者,往往斥为谬妄。然在蛮野时代,用蛮野刑法,亦未为不可。且驱蛮野而进文明,或亦不可无此作用。近日严明公正之制,所以行之而有效者,庸讵知非中古酷虐之制之所致乎?”此二说者,皆复言之成理。惟吾不能不有所憾者,即以其间言理,颇不免有不完全不精确之点也。今请得而论之。
排克尔之说,以为古今人之道德,毫无异点,其为失言明甚。即就其所言,“古人朴而今人诈”一语,即不能不承认为古今道德之异点,即不能不承认道德为逐次退化。则排克尔之说,殆不可信也。至泡尔生之说,较新而可喜矣。然亦病其析理之不能精,敢为武断,而不能自圆其说也。夫不知其所以然,而敢决言其当然者,其事殆近于迷信,非学者所宜有。今泡尔生既决定道德随时代而异,又不能言其所以异,所以异而不失其为道德之理。既不能言其理,而仍不肯自疑其说,此则可怪诧也。吾今敢言泡尔生之说误矣。惟其误故圣哲不能得一惬意之解说,此甚易知也。夫蛮野之民,用蛮野刑法者,譬犹入贼伙而从事抢劫,固不失为贼之道。交小人而从事倾轧,固不失为小人之道。然而合于贼之道,小人之道者,吾人不能认其合于道。何也?贼与小人,已为道之所不容也。今蛮野亦为道之所不容,故蛮野之民,用蛮野之法,虽合于蛮野之道,吾人不能认其合于道者正也。诚如泡尔生所言,则亦将谓君子小人之地位不同,道德亦随之而异。道德既随人而异,而仍无失其为道德,则凡是抢劫倾轧之事,皆未为不可,皆不失其为道德也。其说无乃太可笑乎?至其言蛮野之中世,对于今日文化之关系,一则曰“或亦”,再则曰“庸讵知”,固知其内有所怯,终不能言之而自惬其意也。如此则泡尔生之说亦败矣。彼以为古今道德为无进退者,其不为正确之说也。
第二,以为道德随时代而退化者也。持其说者,如犹太小说,以具足生活,为在事物之始。文史哲学主义如西零者,对于原始种族,亦抱纯粹完全之观念。希腊之希西亚若,则谓“世界始于黄金时代,终于铁时代。”法之卢梭,则谓“文明增进,则罪恶增进。”德之叔本华,则谓“人类智识日增,而苦痛之新原因,亦随之而日生。”凡此皆本原于同一之心理所发生之论调也。征之于吾国,即鄙谚所云,“世道日衰,风俗日薄”等语,已足征[证]人人有此观念。学者好言先王,文人好言叔世,亦此等观念之表出也。抑吾人述道德进化之说,有同时不可不注意者,即无论持此说者为何如人,所居之世为何如世,其推尊过去轻蔑现在之情,常不相远。即使其人居于吾人所最羡慕以为至善之世,其自视欿然,仍与吾人无异。如希西亚若,居于希腊,已言其时为铁时代。吾国唐虞为善世矣,然《路史》[1]载舜言“妻子具而孝衰,人情大不美。”是唐虞之世犹有所未足也。进而论黄帝之世。《素问》[2]载岐伯言,“今人以酒为浆,醉以入房,故半百而衰。”是黄帝之世,亦犹有所未足也,岂真具足生活,在事物之最初时代耶?
然而为此说者,其目光每专注于道德退化之一方面,而忽略其进化之点,不肯加以注意,故其说殊嫌于不正确也。大抵为此说者,有二原因:其轻蔑现在者,生于憎恶之感情,其推尊过去者,生于重远轻近之气习也。泡尔生曰,厌世主义者,不过各基于其特别之经验,而立为普通结论之谬见而已。人苟遇二三英国人而意气不甚相投,则必构为结论曰:英国人者无礼仪无知识之人民也。夫其待英国人既如此,充其量何难以此待世界人。则彼之所憎恶于世界者,其非世界之罪明矣。故曰:其轻蔑现在者,生于憎恶之感情也。至重远轻近之习,尤为人类弱点。朋友聚处,相视不足,一旦生离,则怀思弥切。伟人在世,责之甚周,一旦死别,则声誉顿起。颜之推曰“世人多蔽,贵耳贱目,重远轻近,少长周旋,如有贤哲,每相狎侮。他乡异县,微藉风声,延颈企踵,甚于饥渴。鲁人谓孔子为东家丘。宫之奇少长于君,君狎之。”此皆失毁誉之真者也。今人诵诗读书,诗书所记,已多为身后评述,详于善而略于恶。吾人更以重远轻近之习读之,其终不至见有善不见有恶不止。然虽不见有恶,而欲因以证古人无恶,殆未可也。故曰,其推尊过去者,生于重远轻近之气习也。
第三,以为道德随时代而进化者也。持其说者,如克特,如户水宽人是。克特曰,“文明人之社会,非有他优点,惟道德之组织,胜于野蛮人耳。”户水宽人曰,“对于人间一切之道德(即人道),及对于公私团体之道德,其进步之程度,盖与时代为方轨者也。”夫道德之进化,实有不可诬之事证。譬如言群治,则由神权,而君权,而法权,而民权,而人权。言竞争,则由个人竞争,而家族竞争,而种族竞争,而民族竞争。他如阶级制度之废除,平和思想之发达,无一不为道德进化之结果。故主持此说者,以为言道德退化,不过由感情所生之误解。若究诘其退化之事实,常瞠目不知所对,即有所对,每不为古人所无之罪恶,而今人所独有,不足以为道德退化之证据。故道德非随时代而退化,随时代而进化也。
吾人欲知前说之为正确与否,不可不先解决下之问题。即今日为善之人数较多于古人乎?抑为恶之人数较多于古人乎?对于此问题,吾人虽有所论列,要皆不过臆为之说。譬如全球十五万万人民,究竟在古时若干人为善,若干人为恶。在现时若干人为善,若干人为恶。既无何等统计表,以为计算之根据,则吾人欲断言道德为进化抑退化,欲使之极精极确,其为势之所不能,明矣。无已,则犹有一法,即计算善恶之种类是也。计算善恶之种类,不必毛举缕析,但观今人之善,有古人不能知不能行者。古人之善,未有今人不能知不能行者,则知今日善之种类,较于古日为多。此道德进化之明证也。然同时观今人之恶,有古人不能知不能行者。古人之恶,未有今人不能知不能行者。则又知今日恶之种类,较于古日为多,此又道德退化之明证也。则彼谓道德有进化无退化者,殆亦未尽然也。
如上三说,既皆不能完满无憾,则吾人将以何者为可信之说乎?曰,如上计算之法,则知道德亦进化亦退化,殆为确而可信矣。至其所以亦进化亦退化者,盖人智进化之结果也。人类愈发达,则人与人之关系愈多,而智力之范围愈广。夫既云人与人之关系愈多,则人类行为之种类愈繁。行为者,非善即恶,故世愈降而善恶之种类愈伙也。夫既云智力之范围愈广,则智识愈发达。智识愈发达,则善者愈知所以为善,恶者愈知所以为恶,此道德进退之真象也。要之道德者,不但其善之方面,随时代为进化,即恶之方面,亦随时代为进化。恶之方面进化云者,即吾人所谓退化也。
吾人须知欲研究道德之为进化或退化,不可离文明而单独说之。抑吾人所最宜注意者,道德进退与文明之关系,非固定不可移易之性质,盖可以由人力进退之者也。世愈文明,善恶之种类,因以俱多,既如前所述矣。然善之种类之所以多者,以天下有为善之人发现之也。使天下无善人,则善之种类,无由而多,即使种类多而道德仍不能进化也。恶之种类之所以多者,以天下有为恶之人发现之也。使天下无恶人,则恶之种类,无由而多,即使种类多而道德仍不能退化也。故知道德之所以进化者,以天下有为善之人故,而其退化者,以天下有为恶之人故。使天下为善之人多,而为恶之人少,则道德进化之处多,退化之处少。使天下为恶之人多,为善之人少,则道德退化之处多,进化之处少。进而论之,使天下之人,皆为善而不为恶,则道德有进化无退化;皆为恶而不为善,则道德有退化无进化。故将来之世界,在道德界之价值,或如哲学家所述之具足生活乎?或如宗教家所述之末日世界乎?皆视现今人类之行为而判定之。吾望有志之士,善用其由文明进化所得之智力,群出于善之一途,使道德有进化无退化,以早促黄金世界之实现也。有志之士,可以起矣!
载《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十二号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
署名:恽代英
注释
[1]《路史》,宋罗泌撰,纪三皇至夏桀的事。
[2]《素问》,中医学书名,与《灵柩》合称《内经》,是我国医学的一部重要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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