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9月,熊老师在这幢楼三楼左边的教室里,讲授郭沫若的《石榴》
熊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熊玲玲。大家都笑了。
熊老师个头不高,敦实,男性,跟"玲玲"反差有点大。
熊老师以为大家笑他的姓,从鼻孔里出了一股气:"熊姓先辈为芈姓,这个字你们肯定见都没见过。"他在黑板正中写下一个大大的"芈"字,我们果然没见过。他说,"这是楚王的姓。"
大家看他与楚王相去甚远,并未立即崇拜起来,但笑声明显小了。
师范四年,我有三位语文老师,熊老师是第一位。那时他大学刚毕业,对教学很有热情。我们从附近十个县的中学考过来,对学习也充满热情。但是这两股热情似乎没有很好地铆在一起。
熊老师上课是用心用力的,我记得他讲郭沫若散文《石榴》的场景。讲台上方,他保持着弓步蹲的姿态,面孔对着教室门,似乎那里正好长着一棵石榴,他举起右手,尽力伸向前方,食指和中指的两根指尖夹着一支粉笔,上下起伏,让人疑心他正处在摘不到石榴的焦虑中。
他如此用力,是在分析文章中的这段话:"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熊老师很喜欢这种文笔,花了很多时间鉴赏。可惜我们还停留在理解句子含义的层面,对这种简洁整饬、内涵丰厚的表达,基本无感。
我坐在教室后排,看着他弓步站立,上半个身子起起落落的样子,一面替他感到吃力,一面看课本上的介绍,编者说这篇文章写在抗日战争的艰难关头,于是我极力寻找石榴与抗战的关系。
下课后,我看到熊老师满头汗。他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很辛苦,很满足。
同桌说,"你知道吗,他这节课一共讲了148个‘啊’字。他的腿起伏了150次,有两次蹲下去,没有‘啊’。"
同桌四十五分钟里认真数数,而且同时数了两个序列。我对他说,你将来一定可以做个好会计。
我看着书上这句话:"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石榴籽不是红色的吗?满口石榴籽的牙齿,太可怕了,确实没见过。
努力地讲授,为何变成了鸡同鸭讲,当时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自己教了好多年书才慢慢明白:知识可以传授,文学感受和鉴赏能力很难教,需要时间磨砺。
那时我对写诗发生了一点兴趣,晚上去熊老师的单身宿舍向他请教。我想听他说说朦胧诗,讲点顾城、舒婷、芒克的诗歌或者掌故什么的。熊老师说,你首先要了解中国文学史,还要了解欧洲文学史,没有文学史观念的写作是没有意义的,没有参照系,你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
我坐在他桌边,怀着诚恳的心思,盯着他的眼睛看,不敢漏掉一个字。
"还要读中外文学作品,小说、戏剧,古代的,现代的,还要读文学批评史,还要懂一些语言学的知识。不能只读诗歌。写诗哪有这么容易。不要以为靠情感就能写诗,那叫轻薄。"熊老师讲话语速很快,很着急,他怀着一点怜悯看着我,担心我误入歧途。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羞愧。这么多门类的书,我何时能读完,读完了,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估计不会再想写诗了。熊老师一口气说了近两个小时。我们之间隔着厚厚一摞书。
我听了熊老师的话,囫囵吞枣看了许多外国文学作品。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熊老师说:我喜欢拜伦。
熊老师斜睨着我:你懂什么拜伦。
于是我去读《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又跟着书中所指,去读卢梭的《忏悔录》和《新哀绿绮思》。我原以为拜伦是个浪漫诗人,既温柔多情,又桀骜不驯。读完了,脑袋混沌一片,这个忧郁、孤独、叛逆、悲观的勋爵,他所处的时代,他的地位,与我的时代以及我所处的世界,有多大差别啊。
我刚从乡下到城里读书,一下子见识太多的人和事,像一只小猫崽,乍然被带到陌生之地,不免要躲起来,不安张望,迷惑慌乱。八十年代初的气息也在这个小城弥漫,在一个敏感的少年眼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一切都想去尝试。其时,熊老师也不过二十多岁,他给我泼冷水,大概是希望我多读点书,不要赶时髦去爱什么诗歌。
熊老师的话是对的,我的生活与工作很快与诗歌无缘。
二十年后我重回母校,见到熊老师和在本市工作的同学。我们团团坐在一起喝酒吃饭。熊老师见我第一眼就说,冯渊,你完全变了,你原来是一个忧郁的小男孩,现在变得阳光了,明朗了。
那时,我在想象世界里驰骋,以为自己也是一个反叛世俗的英雄。在现实世界里,我沉默寡言、孤独傲气,看不惯俗世的流畅圆转,宁愿自己"涩"一点,保持天性的羞怯。这些在熊老师看来,就是忧郁。三十多岁以后,我终于能在老师面前谈笑自如,变成了少年时候自己并不喜欢的样子。熊老师却很开心,他至少说了五次:冯渊,你那时的颜色是晦暗的,现在,你长开了,亮堂起来了。
"老师,你是不是说我那时脸上长了青春痘,脸色有点晦暗?"
"啊,你长痘痘?我想起来了,前不久去云贵高原看到一种树。小时候树干上全是尖刺,像长满了青春痘。尖刺,扎向任何一个靠近的人和动物。它为什么要长这么多刺呢?它紧张、慌乱,自我保护。对了,就像你。"
我微笑着看老师,不知如何接话。
"经历岁月,这种树长大了,可以长五六米,高大挺拔。这时,树皮开始皲裂,尖刺,却是一个也没有了。未经风雨时它浑身是刺,要和外界斗争;真长大了,它变得圆润光滑。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这是木棉树。你有木棉树的特质。"
"老师,我小时候面如满月,没有一丝疤痕,根本没有刺啊。"
我们就这样闲聊,不断离题,不断产生新的话题。
最近一次见到熊老师,是前年暑假。我去看望班主任汪春才老师,学弟设宴招待,熊老师也来了。汪老师在学校既是熊老师的同事,也是领导,但熊老师坐在主席。他喝了不少酒,兴致很高,说了很多话。
熊老师说,今天晚上我很开心,又有好多年没见到冯渊了。我说过很多话,批评了很多人。不过,我告诉你们,想请我出来吃饭,想得到我的批评,够格的不多。
汪老师说,是的哟,你的大驾一般人是请不动的。不过,咱俩做了大半辈子的同事,也只有我最了解你,我以好朋友的身份劝你,今天不要再批评人了。
你不是我的好朋友。熊老师放下酒杯,严肃地说,你只是我的一个熟人。
好吧好吧。多少年老同事,今天变成一个熟人了。老同事中也只有我跟你说话。你的要求太高了。
人不可没有高格调。熊老师满面红光,我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反讽。他喜欢重复,将一句话变成了晚宴的主题:汪春才,你只是我的一个熟人。
幸好汪老师没有丝毫计较,只是好奇地问他,那谁是你的朋友呢?
熊老师没有回答汪老师的话,转头对我说,冯渊,我年轻时遇到你们这些优秀的学生,那时我还不会教书;后来我会教书了,我的教学水平高了,却没有了好学生。
那个年代中等师范的录取线高于重点高中,后来本市师范学校与商校、农校合并,升格为职业技术学院,录取线很低,学生不爱学习,熊老师感到很落寞。
其实当年熊老师又何尝不落寞。
听学弟说,熊老师很少与其他人来往,他一个人散步。走很远,旁若无人。熊老师喜欢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有许多高论,除了跟我这学弟偶尔交流,他没有向其他人抱怨过什么。
我从网上看到过熊老师的文章,写苏轼,写屈原,文字很扎实。他有很多想法。在这个小城里,他去跟谁说呢?没有人说,他是不是觉得写也就失去了意义?
一个人不管有多傲气,如果局限在某个不适合他生长的地方,也会慢慢枯瘦起来。拜伦觉得英国太沉闷了,他就跑到瑞士去,跑到意大利去,他遇见了雪莱,两人成了密友。人和人,需要激励,需要点燃,不然火苗就熄灭了。拜伦最后跑到希腊去,成了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一名领导人,他这一生,算得上是为理想而战斗了。
我们年轻时都喜欢过拜伦。最后,我们都活成了自己年轻时候并不喜欢的样子。熊老师说我变得明朗起来了,我宁愿对这个世界多保留一点反叛,永远怀着一点好奇和羞怯。
我站起来敬熊老师一杯酒,熊老师,我还记得你四十年前在我毕业时给我写的一首诗:……个性解放今时尚,孤高操守古世训。临别一言道不得,至性如水本无形。
"我不写诗的,不要瞎念叨。"
学弟扶着有点醉了的熊老师离席,我送汪老师和师母回家。
仓促间我忘了加熊老师的微信。后来一想,加了,我又能跟他说什么呢?
作者:冯渊
文:冯 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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