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一个跛足道人,他唱过一首《好了歌》,其中有一句说到了天底下的痴心父母,它是这么唱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古语也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为儿女,可以说上刀山下火海,就是立刻献出生命,都是心甘情愿,毫不犹豫的。
但天下做儿女的,漫说是献出生命,就是能好好孝顺父母,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又有几人呢?所以,好了歌认为,父母是痴心父母,一心为儿女,不计报酬得失,但天下儿女却多不孝。
这个不孝,不是一点都不孝顺,而是我们永远不能像父母对我们那样去对父母,即便我们也成了父母,我们依然会像父母对我们那样对自己的儿女,却永远不会像对儿女那样对父母。
因此,这世间,痴心的永远是父母,不是儿女。
红楼梦一开篇,就写到了一对痴心父母——甄士隐夫妇。两人半生就养了一个女儿,名叫英莲,爱如珍宝,但谁也没想到,那年的元宵节,英莲却意外丢失。
唯一的女儿丢了,夫妇二人什么反应呢?原文说:夫妻二人,半生只得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
脂砚斋批语说:喝醒天下父母之痴心。又说:天下作子弟的,看了想去。
年少时读到这里,虽说对甄士隐夫妇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却很难共情,总以为那是别人家的事,与我无关,直到自己也做了父母,才能理解那种剜心之痛。
曹公用“昼夜啼哭”、“寻死”这些字眼来形容丢失孩子的父母,是不是有点夸张了?绝对不是,甚至还远远不够,对于父母来说,孩子就是他们的全部,就是他们的命啊!
尤其独生子女家庭,父母更宠爱异常,唯恐有任何闪失,一旦失落,岂不是要了父母的命?很多时候,父母宁可以生命为代价,替孩子挡去所有灾难!
曾经我不理解这种感情,如今身为人父的我,每每看到我自己两三岁的孩子,一想到那些丢失的孩子,那些一直在路上寻子的父母,就恍如隔世,觉得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大约也会像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疯狂,更歇斯底里,更绝望……
因此,原文又说英莲丢失一月之后的甄士隐夫妇:看看的一月,甄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因为英莲的丢失,甄士隐生了一场病,这场病也直接导致了他露出了下世的光景,短短的几年时间,人就老了许多,最终他看破红尘,跟着疯道人飘然而去。
可怜封氏,丢了女儿,又走了丈夫,她只能守着丫鬟,依靠着势利的父亲,做些针线度日。她的晚年,应该会在等待女儿消息的日子里整天以泪洗面吧?
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丢了孩子的父母,像甄士隐夫妇一样,完全改变了人生轨迹,或者伤心早逝,或者精神失常,或者从此踏上了寻子不归路?天底下的痴心父母何其多啊!天底下的不孝儿女,都来看看啊。
俗话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只要父母在,不管多大,在父母眼中,依然是孩子,依然会得到父母的疼爱。关键时刻,即便是黄土埋到脖子,年迈的父母依然会为儿女付出一切。
来自乡下的村妇刘姥姥,为了女儿一家,就这样豁出了老脸,舍下了半生的尊严,在一个严寒冬日的早上,匆匆带着外孙板儿进城去找富裕亲戚打秋风。
刘姥姥是为她自己吗?在过去,人活到七十岁都算高寿了,刘姥姥满打满算还能活几年?她不为了自己女儿,能忍耻含辱去贾府打秋风?
她一生也只有这一个女儿,老伴去世得早,自己跟着女儿一家过活,如今女儿家生活难以为继,她作为家里的老人,作为母亲和外祖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忍饥挨饿吗?
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哪一个能置儿女生死于不顾,能眼看着儿女饿死而不管?刘姥姥虽然年纪不小了,甚至该像贾母那样诸事不管安享晚年了,但她没有。
贾母是在富贵窝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贵妇人,她的一生衣食无忧,从来不用为生计发愁。可刘姥姥不行,她是小老百姓,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都需要谋算,需要想法子。
她也是天底下普通父母的代表,虽然没有黄金万两留给儿孙,但好歹身子还硬朗,还挣扎得动,还能在儿女遇到困难时搭一把手,而不是袖手旁观。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也正因刘姥姥,女儿一家才看到了希望,才找到了门路。毕竟,她是世路上经见过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啊,没钱就走出门想办法去。
很多人第一次读红楼梦,看到刘姥姥进贾府的一些桥段,不免觉得好笑,觉得刘姥姥滑稽,可当我们为人父母后,再看刘姥姥,都会忍不住落泪。
这哪里是刘姥姥,这不就是我们自己父母的真实写照吗?为了我们能健康长大,为了家庭,他们何尝没有舍下老脸去邻居亲戚家借过钱借过面?
就像《父亲写的散文诗》里的唱的: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孩子哭了一整天,闹着要吃饼干。父母对于我们的爱有多深,我们永远想象不到。
养儿方知父母恩,直到我们也成为父母,我们也有了儿女,才能在某一个瞬间,真正理解父母,懂得父母,感恩父母。他们不只是给了我们生命,他们也把自己的生命给了我们。
看到儿女一家为生计发愁,看到女婿王狗儿在家发牢骚,刘姥姥作为母亲,作为岳母,她看到儿女们生活艰难,她不仅没有坐视不管,还很快想出了办法,还自己亲力亲为,豁出去了。
她这是拿出了自己的尊严,要去为女儿一家换取过冬的衣食,要在临死前再为女儿发挥一次余热。世间有多少父母,老了老了,要把儿女都叫到身边,把自己大半生的积蓄拿出来,一个一个发下去。
刘姥姥没有积蓄可以给女儿,她能为女儿做的,就是放下半辈子的老脸,去打秋风,去借钱,哪怕被人刁难、取笑、瞧不起,但只要能借到钱,能帮女儿一家度日,她觉得值,她心甘情愿!
曹雪芹笔下的痴心父母,不只是甄士隐夫妇,也不只是刘姥姥,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为了儿女,从来都无怨无悔毫无保留地付出,为了儿女,他们甘愿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天底下的不孝儿女,都该一起来看看啊。
作者:夕四少,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