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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第六届中国电影“金扫帚”奖颁奖仪式在北京举行,经网友和评委投票,郭敬明、甄子丹、杨幂获奖,《小时代3:刺金时代》成最大赢家。这个活动由以书代刊的《青年电影手册》在2009年创办。它针对中国的电影和主创人员设置了多项“最令人失望……”奖项,但网友和媒体都直接将评出的作品称为“烂片”,把这个奖项比作中国的金酸莓奖。 这是一个举步维艰、不时招致非议的评选活动,其创办者程青松是《青年电影手册》的主编,也是一位编剧和影评人。他编写过《晚安重庆》《电影往事》等五个电影剧本,撰写过大量电影评论和电影人访谈。2009年,他看到有些影评人拿红包唱赞歌,某些网站也与电影公司建立“独家合作”关系,就创建了“金扫帚”奖让普通观众和网友发出批评的声音。

导演谢飞在颁奖会上表示,“这种批评的声音非常宝贵,能够促进电影的良性发展。”一些观众也在微博这样的社交媒体上表示,中国电影需要直率的批评意见,认为“金扫帚奖”的奖项和名额太少,还有大量烂片成为“遗珠”。

抵制烂片,一把金扫帚肯定不够。但另一方面,我们不要用精英观念来约束电影,要警惕“扫垃圾”这种文化洁癖心态,并且要对“烂片”和类型化、俗套的作品加以区分。

为了让读者对这个文化游戏有更多了解,我采访了《青年电影手册》的主编程青松,意在从一个侧面介绍这个引起诸多反响的电影评论活动。采访内容经过删减和编辑,并经过程青松本人核对。

程青松 COURTESY OF CHENG QINGSONG

郝建:今年的参与人数有多少?

程青松:今年有1395185人次通过13个知名门户网站及客户端进行了投票,第一年大概有五万多张选票。

郝建:最初是怎么想起来要搞这么一个“金扫帚”奖?

程青松:2009年《南京,南京》出来,电影学院教授崔卫平写了批评性文章发到微博上,网站就不像平时一样给予推荐,编辑说因为跟片方有合作。张艺谋的作品《三抢拍案惊奇》公映之后,我也在微博上批评了这部电影,结果遭到有组织的围攻谩骂。之前我在新浪博客发文章,要是他们觉得写得好都会推荐到首页。后来就不推荐了,因为很多片方跟这个网站是独家合作。这样,我就发现批评的声音传递很不畅通。

我还了解到,有很多电影制片方邀请影评人去看电影、给红包,要求只许赞扬、不许写负面意见。我认为,宣传一个电影好就像卖东西,在营销环节自吹自擂是可以的,但是在影评这个环节,它不应该被买走。

我想应该来做一个奖,评评那些不好的电影。我就在微博上请大家帮我取名字。有人提议叫金马桶、金鞋垫等等。后来有一天我想到了扫帚,我觉得是打扫卫生,扫灰尘,就用了这个名字。

郝建:打扫卫生?这个动词挺有劲道啊,是要扫垃圾吗?

程青松:我可没有文化洁癖,还是想通过评奖来传递对一些电影的批评声音。

郝建:能做到今天这么大影响,引发很多社会的、文化的话题,引起许多讨论、争论,这是挺有意思、有意义的一件事。你是怎么做下来的?得到过哪些人、哪些机构的支持吗?

程青松:第一年做时就没有想到会继续下去。我们只是把观众批评声音高的一些影片、创作者筛选出来,跟夸克电影网合作搭了一个投票平台,大家可以上去投票。那一年投票只有五万多人。第一年参加颁奖的人很少,有崔卫平老师,制片人方励,导演李玉、盛志明,还有演员伊春德等人。

郝建:那时你们有经费吗?

程青松:第一年就是我一个做纪录片的好朋友王凡资助了五千块钱,在一个商场的露天场地颁奖。就这么便宜,五千块钱办个奖。

郝建:后来有没有人帮你?

程青松:没想到,第一年媒体都报道了,也许是因为获奖电影有影响。那年《三枪拍案惊奇》,还有《刺陵》《南京,南京》这三部都评上了最令人失望影片。第一年的最烂女演员是林志玲(《刺陵》),好像台湾那边都知道了,台湾媒体也认为她是不太会演戏的女演员。

我们当时对这样热烈的反应还有点意外,就决定第二年继续做。第二年找到一个小剧场去颁奖,郝建老师你也过去做颁奖嘉宾。第二年是女演员田海蓉给我资助了颁奖典礼所需要的全部费用,八万块钱。她不让我说她资助了这个奖,她觉得我做这样一个奖有意义,比较有价值,能够促进电影繁荣。

第二年引起了更大的反响。冯小刚导演和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鲁健两个人都发了反驳、讽刺金扫帚奖的微博,这反而大大提高了这个奖的影响力。鲁健认为那年评出来的《孔子》、《非诚勿扰2》不是烂片。但不管是网友投票还是第二轮的专家投票,大家都几乎都是选了《孔子》,它是高票当选的。

郝建:你怎么看待这些批评和异议?

程青松:冯小刚在微博上说,怎么才得三项,必须独揽呀!好多网友说你确实该年年得,也有人为他打抱不平,但他客观上提高了我们这个奖的关注度。

郝建:其实帮助了你们,赢得了关注和讨论,成为话题?

程青松:对对。第二年来了非常多的嘉宾来支持这个奖,肯定是因为第一年颁了之后大家觉得它至少好玩、有意思。

那年中国导演协会的会长李少红也出席了我们这个颁奖礼,还有香港导演彭浩翔到场,还有你、贾樟柯导演、王小帅导演,演员秦昊、郝蕾等。

郝建:在这几年举办“金扫帚”奖的过程中,你还感到过哪些阻力,或者受到过哪些批评、指责,遭遇到哪些困难?

程青松:经常会有记者问我,难道不怕得罪人?我在设置这个奖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如果怕得罪人就不做这个奖了。搞这个奖跟得罪人没关系,我们评价的是某个作品。

郝建:我看到有个网友发微博说你借着评奖“收保护费”,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啊。

程青松:这是毫无根据的造谣,完全是泼脏水。许多朋友都来跟我开玩笑,说你成大老虎了,能收保护费了。我们正在让律师固定证据,依照法律程序来追究这个严重的诽谤。

郝建:有没有遇到来自官方的阻力?

程青松:目前还没有来自官方的阻力。我后来无意中搜索到视频,中央电视台的第二套有个栏目《文化正午》,它连续两年都请了专家到演播厅来讨论这个奖,全部是给的正面肯定。还有央视的新闻频道十三套,《本周人物》也把我提出来讨论,《新闻发言人》也提到金扫帚奖,也是正面评价。

郝建:被评选上的令人失望的作者、制作公司都有哪些反应?

程青松:前年评出最令人失望男演员是小沈阳 (《河东狮吼2》),他就在微博上非常诚恳地说:“金扫帚,应该办下去。给我的奖我会虚心接受!……200多万人投票,证明还是有人关注!我接受批评,也希望大家也会鼓励我。努力加油!咱们往后的路上见,鞠躬!”。香港导演马伟豪专门派助理来领奖,他因为《河东狮吼2》得到最烂导演。他的助理带来的感言是:“估计这是一个不内定、不黑箱的奖项。我得此大力鞭策,身心恐慌而自责,同时也为这奖项背后的精神喝彩。”他是我们六届里面被评上的作者中最诚恳的一个。

郝建:有哪些人被评上很生气?哪些是用幽默态度来参与游戏的?

程青松:2013年,杨幂得了最令人失望女演员奖(《大武当之天地密码》 《hold住爱》),就取消了对我微博的关注。第一年的时候孙楠被提名,他没有去攻击这个奖,反而是用幽默的口吻说跟《气喘吁吁》中的葛优一起被提名感到很荣幸。去年傅华阳拍的《快乐到家》得奖,他没到现场来,但写了很长一段话表示接受这个奖。唯一本人来到现场的是前年第四届,电影《疯狂的蠢贼》的制片人李明阳。他念了一封道歉信,他说向看这个电影受到伤害的全国观众道歉。我想是因为他们在营销的时候打的旗号是《疯狂的石头》的原班人马,但并非如此,那个电影拍得确实也很烂。

郝建:这个金扫帚奖坚持了很长时间,反响也很大,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我比较关心这个奖怎么做到公开性和公众的参与性,你能不能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这个金扫帚奖的评选程序?

程青松:网络时代嘛,我还是想让电影观众参与进来,网络投票是第一轮。我们平时会跟踪媒体反映,哪些影片观众不喜欢,我们就把那些影片的相关资料存储在电脑里面,评选时提供给观众选择。

以前是不分投资大小,全部放在一起评,许多影片就漏网了,很多网友都不满意,就给我们留言说还有很多烂片啊。所以我们加了一个中小成本影片单独评,其实是为了让更多观众不满意的影片能够进入到候选。

郝建:你们是根据自己的统计和标准提出初选片目?

程青松:我们只是提出初选名单,最后还是由观众选出来的。网友选出来的前十名或者前五名形成提名名单,然后我们再邀请专业的影评人、导演和编剧,以及文化学者当评委来投票选出最终结果。

郝建:那最终还是评委的专家决定了。从第一届到现在都是这样的一个程序么?没有过变化?

程青松:还没有变过。但是有一届评委认为还有不好的影片没有在这个大名单提名当中。如果评委再单独提出来,有一半的评委赞成要给某个影片就给。所以第四届的时候《金陵十三钗》得了评委会给的金扫帚奖。

郝建:最后一轮的专家评委有多少人?

程青松:今年是25位。

郝建:专家意见和观众一人一票的选择,这是不是两个标准,你在这两个标准当中是怎么考虑平衡和公正性呢?

程青松:有专家评选这个环节,是担心网友刷票。

郝建:你认为现在的评选程序是不是完美了,按照你的理想来设计的话,有没有你想改进更新的?

程青松:我想最好就是纯粹网友投票。但是发生了刷票的现象之后,很多网友来留言,就说以后取消网友投票,因为这个票不真实。但只要评委投,也会有争议,凭什么就这几个人说了算。但金扫帚是唯一把所有专家评委投的票全都公布的评选,绝对追求透明。

郝建:面对电影这么个大众文化产品,要由专家、精英来决定哪个最差,会不会有点怪怪的,不是变成欧洲那种小委员会奖了?

程青松:所以还是要有观众在网络上投票这个环节。哪怕我自己来建一个网站,但我希望能控制刷票现象,但是目前真的做不到像民主选举一人只投一票。

郝建:在网络上一般把你们评选出来的影片称为“烂片”。我想问的是,拍摄粗糙、编造低劣的烂片和那种通俗的、套路的、在工业体制中大量生产的类型化作品有没有区别?如果有,怎么区分?

程青松:肯定是有区别,我们评选的还是粗制滥造的作品,它跟类型、跟模式、跟工业生产是没关系的,还是跟故事编造得不合理、表演浮夸等等有关。

郝建:有的影片制作精良,编剧也精美,但是价值观混乱、模糊,甚至错误、反人道。这种电影你们会不会把它列入烂片?

程青松:有,王全安的《白鹿原》入围过,今年的《太平轮》《匆匆那年》都入围,但制作并不差。《金陵十三钗》也列入了候选名单,但是没有进网友选的前十名,是第十一名。有评委就提出动议给它一个评价,因为它价值观有问题。

郝建:这是唯一的一部评委想增选的烂片?

程青松:今年也有评委提出增选《一步之遥》,但是只有5个评委提出给它令人失望影片奖,我们有25个评委,要有一半人以上提出才行。

郝建:你曾经表示,烂片的责任主要是创作者没有把电影拍好,对此我有疑问,除了创作者之外,有没有其他的影响因素?

程青松:在中国这个现实环境,审查是占最重要的一个责任,这个肯定是毋庸置疑的。最近不断地有网友在吐槽,说是规定1949年以后的故事都不能写狐狸变成精,还有不许写夫妻以外的爱情,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电影审查标准。

郝建:你在写影评文章、文化评论时,拿过红包没?

程青松:这些年没有了,早期有过一次人家塞给我,我没拒绝。

郝建:你太勇敢了,把自己早年拿过红包的事说出来,这很坦荡。

程青松:现在也有请我去看片子的,我会去,但不跟片方发生任何关系,这样我才会独立批评。女导演金依萌是我的好朋友,她拍了个《一路惊喜》,我就说真话,非常严厉地批评了,说它是《一路惊吓》。

我绝不是把“金扫帚”奖纯粹当成是一个奖,而把它当做一种声音。我们是生存在一个声音被剪裁、随时会被消声的环境里面,我们一定要跟观众一起发出声音。别人怎么评价这种声音不重要,主导媒体怎么去说它也不重要,但是我要坚持做下去。从第一届到第六届,每次颁奖活动时都有人跟我说你要坚持下去,都怕我放弃了。这是给我的最大鼓励。我给自己的最后底线是,如果一点活动经费都没有,完全做不了颁奖典礼,场地都租不起,那就直接在微博上公布结果,那也是一个声音,也要让这个奖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