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人生总有一些重要的人物和重要的节点,没有这些人物和节点,就没有这个人的成功。影响齐白石人生的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普遍认为,一个是陈师曾,一个是徐悲鸿。没有陈师曾,我们的20世纪绘画史上不会有齐白石,我们甚至不会知道有齐白石这个人,但徐悲鸿则不然。徐夫人写了一本回忆录,书中绘声绘色地写了许多生动的细节,说徐悲鸿去请了名不见经传的齐白石当教授,齐白石才成了大名,而根据徐夫人的回忆录改编的电视剧,徐悲鸿去请齐白石的时候,齐白石干脆还在当木匠,于是成了传奇性的人物。这些离真实的历史都差得太远,徐悲鸿去请齐白石当教授的很多细节,直接照搬了第一次去请齐白石当教授的林风眠与齐白石的故事。徐悲鸿、林风眠、齐白石的故事,我在某篇文章中已经说得很清楚,这里不再赘述。[1]其实,影响齐白石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湖南的王湘绮,一个是北京的陈师曾,这两个人物都缺一不可,缺了其中任何一位,我们都不会在20世纪中国绘画史上知道有个齐白石。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王湘绮

当然,最早教齐白石绘画本事的不是王湘绮,而是萧芗陔和胡沁园。萧芗陔是齐白石26岁那年拜的师。他是湘潭本地一个画像师傅,“经书背得烂熟,也会作诗,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会画山水人物”[2],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些经历,齐白石或许就会像这位萧芗陔师傅那样,成为湘潭第一画像名手。27岁那年,齐白石又被杏子坞邻居的亲戚胡沁园—一位善画的地方文人主动收为徒弟。齐白石用了一辈子的单名“璜”、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就是胡沁园老师给取的。胡沁园又让湘潭名士陈作埙教齐白石作诗。齐白石这就算走上了学画习文的正轨。湘潭的诗友们成立了龙山诗社,齐白石还当了社长。又因诗社,结识了社外的诗友——当过铁匠的张仲。而张仲却是“拜了我们湘潭的大名士王湘绮先生做老师”。王湘绮祖籍虽然是湘潭,但可不仅仅是地方名人,在全国文坛可是大名人。王闿运(1833—1916),晚清经学家、文学家,字壬秋,号湘绮。咸丰二年(1852)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著有《湘绮楼诗集》《湘绮楼文集》《湘绮楼日记》等。前后得弟子数千人,有门生满天下之誉。逝世后,当时的总统黎元洪亲作神道碑文,湖南、四川等省均致公祭之文,享誉极盛。王湘绮是如此蜚声全国的重要人物,拜师其门则大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之贵。齐白石37岁那年,张仲还真把齐白石介绍给了王湘绮。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齐白石到王湘绮那儿拜了门,成为王湘绮的正式弟子。他对齐白石很看重,对齐白石的影响主要是在诗文修养上。成为王湘绮弟子,对齐白石极其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他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后来,齐白石要到西安去见大文人、大官员樊樊山,人家不见,报出王湘绮弟子身份,樊樊山就见了,不仅见了人,还为齐白石写了书画润格。后来经人引荐,画坛泰斗吴昌硕也给齐白石写了润格,开篇第一段:“齐山人濒生为湘绮高弟子,吟诗多峭拔语。其书画墨韵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汉遗意。曩经樊山评定而求者踵相接,更觉手挥不暇。”你看,因为王湘绮,樊樊山和齐白石成了朋友;因为王湘绮和樊樊山,中国画坛泰斗吴昌硕为齐白石写润格。凭着王湘绮一张名片,齐白石可以行遍整个文坛、画坛。王湘绮对齐白石进入文人圈的具体而重要的作用,吕晓在其《齐白石的收藏、信札、遗物及其他》[3]一文中已经有很详尽的介绍,在此不重复。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陈师曾

这里主要围绕法源寺与陈师曾,看看齐白石艺术人生早期的人脉圈子及其产生的影响。这是齐白石人生成功的另两个节点。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齐白石从西安到北京,那是随当年在湘潭城内认识的朋友夏午诒从西安去北京的。在北京认识了衡阳人曾熙农冉,还有李瑞荃筠庵,但因为齐白石返乡心切,在北京就没有多待。以后绕道天津经海路到上海还乡,是为齐白石之“一出一归”。以后的“四出四归”,分别去的是南昌,广西、广州,钦州、越南,广州、香港、上海、南京。这几次出游,除开拓胸襟、开阔视野,画游历中之《借山图》外,人脉圈子上可圈可点处不多。对齐白石来讲,他倒不是一个功名心特别强的人。50岁那年,他说:“我自五出五归以后,不再做远游之想,住的茹家冲新宅,经我连连布置,略有可观。我奔波了半辈子,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安逸的容身之所了。”年过半百的齐白石,没想到他能活到近百岁。但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年,就遇兵乱,湖南一带到处是军阀混战,出了名的湖南土匪,四处抢掠。齐白石在民国六年(丁巳,1917)55岁时,在日记中说:“我自五出五归之后,始终没有离开湖南省境,我本不打算再做远游。不料连年兵乱,常有军队过境,南北交哄,互相混战,附近土匪,趁机蜂起。官逼捐税,匪逼钱谷,稍有微拒,巨祸立至。……我正在进退两难,一筹莫展的时候,接到樊樊山来信,劝我到京居住,卖画足可自给。”这样,齐白石被迫去北京躲避兵匪。去北京以后,齐白石辗转住到了法源寺。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齐白石1917年、1919年先后寓居法源寺

齐白石所以住到法源寺,是因为一位湘潭同乡,也是同师于王湘绮之同门杨潜庵。杨昭儁,字潜庵,湖南湘潭人,精鉴别、富收藏。入民国久居北京,民国初曾任总统府秘书,与陈师曾、齐白石和曾熙等文人相友善,著名金石学家、书法家,书法尤擅篆隶,楷书学六朝造像。丁巳年(1917)五月,齐白石避乱到北京,搬到西砖胡同法源寺庙内,和杨潜庵同住。居法源寺时, 齐白石为他刻了一大批印,《齐白石印影》收录了这些印。1917年这次,齐白石入住法源寺大约从六月底到九月底,“到了九月底,听说家乡乱事稍定,我遂出京南下,十月初十日到家”。齐白石并不想“北漂”挣功名,他的想法仍然是回家乡养老。但是,回家后仍然是兵乱匪乱,家里已被抢劫一空,土匪甚至还在找这发了财的“芝木匠”。齐白石隐名埋姓到山里躲了一年。“到此地步,才知道家乡虽好,不是安居之所。打算从明年起,往北京定居,到老死也不再回家乡来住了。”民国八年(己未,1919),走投无路的齐白石被迫第三次到北京。“到了北京,仍住法源寺,卖画刻印,生涯并不太好”,但齐白石在法源寺却打开了在北京的人脉圈子。齐白石这次住法源寺,仍然是请杨潜庵给租的房子。齐白石在《己未日记》中说:“初四日早到京。见杨潜庵,伊代佃法源寺羯磨寮房三间居焉。当付佃金八元,立有折据。”[4]齐白石1919年到北京选择法源寺居住,除湘潭老乡杨潜庵的关系外,还因为这儿是聚集人脉的一个很好的地方。法源寺位于宣南区的中心,这一带在清代晚期是汉族朝官京官和士子聚居的区域,又是各地的会馆区。法源寺距湖南会馆仅500米,距湘潭会馆1200米,距湖广会馆1500米,步行至琉璃厂也仅半小时路程。[5]在这个环境里,依托同乡的关系,那是可以建立起一个人脉圈子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齐白石 《寄园日记》第54页 纸本 墨笔

21 cm×12.5 cm 1909年 北京画院藏

1917年在法源寺时,齐白石曾经清点过他的人脉圈子。在1917年他的自传里,他说:“我这次到京,除了易实甫、陈师曾二人以外,又认识了江苏泰州凌植支(文渊),广东顺德罗瘿公(惇曧)、敷庵(惇㬊)兄弟,江苏丹徒汪蔼士(吉麟),江西丰城王梦白(云),四川三台萧龙友(方骏),浙江绍兴陈半丁(年),贵州息烽姚茫父(华)等人。凌、汪、王、陈、姚都是画家,罗氏兄弟是诗人兼书法家,萧为名医,也是诗人。尊公(次溪按:这是指我的父亲,下同)沧海先生,跟我同是受业于湘绮师的,神交已久,在易实甫家晤见,真是如逢故人,欢若平生(次溪按:先君篁溪公,讳伯桢,尝刊沧海丛书,别署沧海),还认识了两位和尚,一是法源寺的道阶,一是阜成门外衍法寺的瑞光。瑞光是会画的,后来拜我为师。旧友在京的,有郭葆生、夏午诒、樊樊山、杨潜庵、张仲飏等。新知旧雨,常在一起聚谈,客中并不寂寞。”

1919年,齐白石再次到京。农历三月初四到京,接着就住进法源寺羯磨寮。三月二十日,参加法源寺的丁香会。齐白石在《己未日记》中说:“廿日,王式通、樊增祥、易顺鼎、董康、罗惇曧、高步瀛、章华、道阶(寺内方丈也)凡八人倡首,约以今日为丁香会,约客数十人。”[6]法源寺丁香会,在北京是一文化盛事。清朝时顾炎武、洪亮吉、何绍基、纪晓岚、黄景仁、林则徐、龚自珍等都有与会留诗的记载。齐白石参与的这次丁香会,到会数十人中,陈师曾、姚华、樊增祥、宗子威、方守益等皆当场作诗。陈师曾首先出诗《法源寺饯春 会雨中看丁香》:“看花每与东风载,路转幽房出前殿。千百丁香初解结,一一庄严如佛面。宣南古寺此为佳,时惹游人集如霰。王霸繁华过眼非,旧巢屡换新巢燕。莫嗟韵事渐消歇,未可临文焚笔砚。酽茶聊为洗愁肠,恶诗且复追群彦。”陈师曾诗出以后,姚华又步其韵而成诗……陈师曾在北京文坛、画坛之地位于此可见。[7]如果再加上“一出一归”时在北京认识的曾熙、李瑞荃,给齐白石写润格的吴昌硕,以及在京的同门杨度,到1919年为止,初居北京还未站住脚跟的齐白石,就已经有了一个非同小可的人脉圈子。

法源寺这次丁香会,是1919年齐白石刚到北京不久住进法源寺时参加的一次盛会,参会的情况,齐白石在日记里没有详细记载。原因应该是齐白石和这一批人都不熟。在《白石老人自述》中的1920年段,记载有他应人之约的情况。在某“大官家去应酬”,“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后来梅兰芳到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后来齐白石为此还专门画了一幅画送给梅兰芳,画上题“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1920年的齐白石尚且如此,1919年的齐白石初到北京,绘画上还未变法,艺术上成就有限,几乎没任何影响力的齐白石,要与这些北京文坛大腕儿应酬唱和是没有可能的。由此可见:第一,齐白石初到北京,认识他、了解他的艺术的北京文坛、画坛的人的确不多;第二,齐白石也希望通过法源寺这种有利的地方,利用同乡的关系,建立更广的人脉圈子。对这位初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靠艺术谋生的“乡下老农”(陈师曾语)而言,这显然是人生发展的必由之途。至今法源寺还有一块由杨潜庵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为怀念去世的道阶法师而撰书的一块石碑。石碑上列有包括已于1923年去世的陈师曾在内的39位北京社会名流,其中就有“湘潭齐璜频(濒)生”。1938年的齐白石已非1919年的齐白石了,这就是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1917年和1919年齐白石到北京,逐渐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圈子,所有认识他的朋友中,最重要的一位是陈师曾。是陈师曾劝齐白石变法,又是陈师曾带齐白石的画到日本参展,这两件事使齐白石迎来人生的重大转折。齐白石认识陈师曾也是在法源寺,但齐白石是如何认识陈师曾的,则是20世纪画史上的一段公案。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陈师曾(1876-1923) 李毅士 布面油画 1920年.jpg

在《白石老人自述》1917年段,齐白石分明地记载了他和陈师曾的这段交往:“我在琉璃厂南纸铺,挂了卖画刻印的润格,陈师曾见着我刻的印章,特到法源寺来访我,晤谈之下,即成莫逆。”这里就有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齐白石住到法源寺,就因为这里湖南老乡多,好拓开人脉。在北京城里大名鼎鼎的陈师曾,其青少年时代都是在湖南度过的,父亲陈三立与湖南名士如王湘绮等都有密切的关系,陈师曾本人在长沙时习文学画,与王湘绮、胡沁园也认识。陈师曾与王门弟子,也是齐白石朋友的,如杨度、杨昭儁、寄禅、杨钧等人也都是朋友。其中长于书画篆刻的杨昭儁与陈师曾在篆刻上就有往来。常理上,这些既是陈师曾,又是齐白石亲密朋友的人,不可能不帮初到北京又急于建立人脉圈子的齐白石的忙,介绍其与北京画坛领袖陈师曾认识。邓锋在他的《“显隐”与“进退”—齐、陈相交背后的地缘文化背景与艺术相互影响关系再探》[8]一文中发掘出几段极有价值的关于齐白石与陈师曾交往的史料。邓锋在文中提到曾任湖南同乡会会长的朱德裳。朱德裳孙女撰《先大父事略》就说:“公与义宁陈师曾旧交,介璜与之友。师曾遂为之延誉,名乃大噪。璜为公治印,镌边款云:‘余由师晦,得识师曾。师晦有命,无不从也。’”这段记载,又得到青岛市博物馆所藏齐白石为朱德裳所刻印章的支持。在这枚“九还斋”印章的边款上,齐白石说:“余重之京师,因九还识师曾,以为幸,故九还之命,无不欣然应之。弟齐璜。”这是有人证有物证的翔实证据了。于常识论,齐白石与陈师曾交往,与二人的朋友杨潜庵也当有关系。至于齐白石为何要撇开这位朱德裳,是因为朱把齐白石的一箱印章弄丢了,两人交恶。齐白石对自己讨厌乃至厌恶的人,或不方便直说的事,都有在日记中隐藏、删除,乃至编造故事的习惯。如对食言未给足酬金的四川军阀王瓒绪,在日记中删除其名,或另改其人,收受胡南湖婢女宝珠为副室被说成是原配陈春君好意的安排[9]……

不管齐白石与陈师曾是怎么认识的,齐、陈之交是成立的,不仅成立,而且陈师曾在齐白石的成功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是无可怀疑的。齐白石与陈师曾的交往也的确就是在法源寺开始的。没有陈师曾,就没有齐白石赖以成功的变法,而没有陈师曾,就不会有“海国都知老画家”的齐白石人生重大的转折。事情是这样的,1917年,陈师曾认识齐白石以后,对齐白石的艺术很称赞,但也指出需要改进的地方,这促进了齐白石1919年从湖南再回到北京后的“衰年变法”。到1922年,齐白石的“变法”颇见成效,绘画风格大变,也更趋成熟。这样,1922年齐白石的艺术迎来一个大转机,这就是“第二回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这个展览会成为齐白石艺术人生的转折,但关于这个展览会的情况研究却不多,许多说法属于猜测,容易引起误解。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1 齐白石 《寄园日记》第54页 纸本 墨笔

21 cm×12.5 cm 1909年 北京画院藏

有关这次展览,陆伟荣《齐白石与近代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被介绍到日本的齐白石》有所介绍。文章说,1922年5月6日的《东京朝日新闻》在“第一回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日本许多报道以此为第一回)的报道里,对齐白石画作做了较高的评价,“桃花坞赋予气韵,墨色变化妙不可言……相信可以说乃本次展览的杰作之一”。对陈半丁的称赞也不错:“雅趣横生,非常出众。”报道还说,“上海的画家作品至今尚未到达日本”,“小品太多,其中光凌文渊、金绍城等人每人就占了20幅”,“缺少力作”,“让人失望”。[10 ]陆伟荣对这次展览的情况介绍如上,细节也有限。实际上,这次展览,中国方面去了三个人:金绍城、陈师曾、吴熙曾。几位主要画家带去的画作非常多。陈师曾除《返照归云》外另有30件作品;金绍城除《密雨飞泉》外有38件,后再加3件,一共42件;吴熙曾14件;陈半丁13件;齐璜白石除《桃花坞》外另有9件;“安吉吴俊卿岳(缶)庐《双松平远》山水外十九件”。所谓除××外多少件,是要加1的。也就是说,齐白石一人是10件。“第一回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因在日本是第一次举办,故称第一回)是1922年5月2日在东京开幕的。开幕当天有748人参观,但公开展览是5月3日。直到展览开幕,上海的作品都没进场,上海作品进场是5月6日。“大总统徐世昌”的作品入场,已到5月10日了。展览5月15日结束,参观总人数是7556人,卖画所得12291元,中国一方卖了10851元,日本一方卖了1440元。[11]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2 齐白石参加“第一回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作品《横江扬舲》

在日本大正十一年(1922)十二月廿日印刷,大正十一年十二月廿五日发行的《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图录》中,记为“齐璜白石笔”的是一幅山水《横江扬舲》。近景是一片松林,在远山与近景中间,为一片“横江”,上有“扬舲”40余片风帆。这种壮观景象,古画中何曾见过一幅?该画应该是从其写生中得画稿。其《寄园日记》第54页12记己酉(1909)东粤之游,其中7月26日“过旧村,画图于前”就有一幅画稿,画一松林农舍,其松树画法,以横平竖直长短用笔画松林,就是白石之自创(图1)。以此为本,再添《横江扬舲》(图2),岂非一幅近景、中景、远景皆备之画?且稿本来自自然,当然前无古人了!比较除齐白石之外几乎所有的画家,自然新意盎然!齐白石绘画在日本受欢迎也理所当然。吴昌硕参展的是《墨菊》(图3)条幅,陈师曾参展的是《山茶》(图4)条幅,都是常规中国画花卉风格。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3 吴昌硕参加“第一回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作品《墨菊》

看来,关于那次展览,从日本方面所得到的资料也就大致如此了。齐白石与这次展览的关系,目前的材料基本是齐白石自己在其自传中所说的内容:“陈师曾从日本回来,带去的画,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还听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日本人又想把我们两人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摄电影,在东京艺术院放映。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我作了一首诗,作为纪念:‘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经过日本展览以后,外国人来北京买我画的很多。琉璃厂的古董鬼,知道我的画,在外国人面前,卖得出大价,就纷纷求我的画,预备去做投机生意。一般附庸风雅的人,听说我的画,能值钱,也都来请我画了。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13]齐白石与陈师曾的画后来是否去了巴黎艺术展览会?他俩又是否拍了电影?似乎也没有下文。但卖画生涯一天一天好起来倒是真的—不过,关于日本这次展览会,齐白石的画卖得好,是否就意味着吴昌硕的画卖得不好?以致吴昌硕还要嫉妒齐白石?以吴昌硕当时在日本的崇高地位,应该不是齐白石在一次展览的成功就可撼动的。况且,因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亲自在上海见吴昌硕与王一亭作画,回去后首相又在日本宣传,使吴昌硕在日本非常走红。吴昌硕的作品在中国国内展出的时候,就有“日本人来订购的,几及画件的大半数。有若干幅订购了,再复订,三复四复甚至十复”,以致吴昌硕忙不过来找人代笔。[14]很难想象,正在日本走红的吴昌硕的画到日本展览反而没人买了!至少,目前没有材料支持这种说法。在这次日本刊印的展览图录中,中方画家排序,徐世昌大总统排第一,吴昌硕排第二,齐白石排第二十四。应该说,直到1920年尚“沦落长安”无姓名,此后又正在变法中的齐白石,在1922年的中国画坛上名声是极为有限的。但因为这次展览筹办中方是金绍城、陈衡恪(师曾)、吴熙曾(镜汀),北京、上海的作品都是由他们三人挑选,不是陈师曾的提拔,齐白石未必有参展的机会。有些文章谈到1924年以后齐白石因“皮毛”风波而对吴昌硕生气,齐白石对吴的称呼由“缶老”改为“老吴”,其实以前齐白石对吴昌硕也不时有“老吴”之称。这点不足为据。[15]关键是,目前这类说法大多是想象和附会,都没有事实的支撑。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图4 陈师曾参加“第一回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作品《山茶》

其实,经过与陈师曾的认识,以及因此而来的“衰年变法”,及变法颇见成效之后1922年的“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齐白石的艺术人生已经在艺术自身和人脉圈子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们后面看到的林风眠、徐悲鸿请齐白石当北京艺专(后来改称北平艺专)教授,以及后来齐白石担任中国美协主席,获世界和平奖,这一切都是锦上添花而已。齐白石艺术人生成功的关键是从湖南到北京,以及在北京自己艺术上的先天才气、后天的努力及人脉圈子的建立。这漫长的过程中,齐白石初到北京时在法源寺初建的人脉圈子,以及在法源寺期间和陈师曾的相识相知,是其走向成功的两个极为重要的节点。

(作者系四川大学教授)

注释:

[1]林木:《齐白石1927—1928艺专任教考:对众说纷纭乱象的梳理》,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四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

[2]璜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传》,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第29页。以下凡是涉及该自传内容,均在相应的时段,不再一一注出。

[3]吕晓:《齐白石的收藏、信札、遗物及其他》,《中国书画》2011年第3期。

[4]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日记(上)》,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181页。

[5]参见张楠:《法源寺里旧逡巡:齐白石与法源寺关系考》,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七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6]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日记(上)》,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182页。

[7]参见张楠:《法源寺里旧逡巡:齐白石与法源寺关系考》,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七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8]邓锋:《“显隐”与“进退”—齐、陈相交背后的地缘文化背景与艺术相互影响关系再探》,载北京画院编《齐白石研究》第五辑,广西美术出版社,2017。

[9]见韦昊昱:《峨眉春色为谁妍:齐白石与近代四川人文》,第一章第三节《报公以婢》,第二章第二节《齐白石诗〈过丰都〉小考》,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

[10]陆伟荣:《齐白石与近代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被介绍到日本的齐白石》,《东方艺术》2013年第8期。

[11]日本国立公文书馆アジア历史资料センター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所藏《展览会关系杂件》第一卷。参考代码:B05016015300。

[12]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日记(上)》,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135页。

[13]齐璜口述、张次溪笔录《白石老人自传》,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第74页。

[14]郑逸梅:《清末民初文坛轶事》,中华书局,1987,第75页。

[15]1921年7月底,齐白石经人引介拜访林琴南,林琴南答应给齐白石写新润格,齐白石很高兴,见面后的第二天,八月初一,立即写信给林琴南:“今天下如公者无多人,昨得相见,以为平生快事。承自许赐跋润格,今将樊、吴二老为定者呈公观览。惟(唯)老樊所定(订),只言每幅价若干,未分别条幅整纸。老吴所重订册页、纨折扇价过高,璜拟少为变动……”此处“老樊”为樊樊山,“老吴”为吴昌硕。同段话中“樊、吴二老”是尊称,“老樊”“老吴”也并非平称之意,或有亲近之意吧?更重要的是,这是1921年的称呼,并非1924年以后的说法。见《白石杂作》,载北京画院编《人生若寄: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 日记(下)》,广西美术出版社,2013,第285页。

来源:北京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