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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庆幸我是在信佛学佛以后读到这封信的。换作以前,我是断断不能理解,也不能宽恕的。而今读来,虽然有泪盈眶,但心里是温暖的。时隔多年,我才终于了悟弘一法师的“有情”。他哪里是“无情”,分明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啊?

很多年来,在我的心目中,李叔同就是杭州那个决绝、冷酷、看破红尘、心如死灰的僧人形象。很多年里,我也一直视皈依佛门为一种不负责任的自我逃避。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在出家前曾预留了三个月的薪水,将其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朋友杨白民先生,转交给自己的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将妻子送回日本。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弘一大师内心的柔情和歉疚以及处事的细心和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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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和诸般猜测。世人大多无法理解,最不能理解的是那些被他的诗文打动的读者,尤其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女读者,一时间失去寄托,可谓痛不欲生。有一位女读者,死心塌地爱上了李叔同,在他剃度之后,天天来寺里找他,求他还俗。弘一法师怎么处理此事?他派人送给那女子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多么地温柔慈悲啊!他不但不责备那女子扰人清修,反而用一种很遗憾的语气对那女子说:不是我不肯接受你,怪只怪我们相遇太晚了,今生没缘分呐,只有对你无情了。我们可以肯定那女子读了诗之后一定若有所悟,百感交集,即便不甘心,也只有认命了。事实上她也就哭着走了,不再打扰弘一法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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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李叔同为什么要出家,年轻的时候,我会百思不得其解,且一直追问下去。而今,我已经连问都觉得是多余了。读读他写给妻子的那封信,就再明白不过了。

他的学生丰子恺曾经这样解释:他怎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

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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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梁。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梁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梁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丰子恺的“人生三层楼”说,一扫世俗们对李叔同出家因由所推测的破产说、遁世说、幻灭说、失恋说、政界失意说等等他心测度,切合实际,振聋发聩。我想,丰子恺应该是最了解他的老师的吧。

以我凡夫之眼,我终其一生都无法体悟弘一法师的道心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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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说:“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

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赵朴初评他是“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其实他才不要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罢了。他出家既不是为了当律宗第十一世祖,更不是为了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弃家毁业不为此,大彻大悟不消说。那些虚名,他是不要的。真实的他,63个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传经授禅,普度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

弘一法师圆寂时有两件小事令人深思。一是他圆寂前夕写下的“悲欣交集”的帖子,无论是这句话本身,还是他所写的墨宝,都使人看到一位高僧在生死玄关面前的不俗心境,既悲且欣,耐人寻味。二是他嘱咐弟子在火化遗体之后,记得在骨灰坛的架子下面放一钵清水,以免将路过的虫蚁烫死。活着的时候怜惜蝼蚁命并不奇怪,这是对修道之人的一般要求,但是快死了还惦记勿伤世上的生灵,这份心思的细腻非真正的大慈大悲者不能有,真真令世人闻之生敬!

电影《一轮明月》中有这么一个场景:清晨,薄雾西湖,两舟相向。雪子:“叔同——”李叔同:“请叫我弘一。”雪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爱,就是慈悲。”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爱,就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