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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孩子,上一辈的事儿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大家都觉得可以放下了。

杀我儿子的眼镜有了孩子,带我儿子走上运赌资的陈世杰,女儿都要高考了;他们的生活幸福极了。可是我没有孩子了,我的人生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他们的孩子没有错,我一遍遍劝自己。

前文回顾:

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捌章·李凡江

01

2007年12月21号,下午,老郭打电话给我,说有了发现。孙刘村卫生室有个大夫,是个老头,身边忽然多了个孩子,男孩。他跟小猴蹲了有一周了,老头白天上班,把孩子放幼儿园,晚上回家带孩子。我把手机撂桌上,扩音打开,老郭说,我俩都觉得像王行运的孩子。

陈世杰在对面坐着,眼睛扩了一下。我说,保准吗?老郭说,六七成吧,我们也就见过一面。又说,这老头也不对劲,姓牛,警察找他三四次了,上个月警察挖坟子,他也跟着。我看陈世杰一眼,说,行,我这两天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继续抄碗里的饼丝,陈世杰看着,不说话。豆芽炒饼丝,天津特色,味儿不错,饼丝挺筋道的。陈世杰不动筷,一直看着我。我敲了敲碗,吃啊。他这才拉过碗,夹了块鸡蛋,填嘴里。

屋的帘子被闯开,一个女孩端着一筐枣进来,跺了跺了脚上的雪,端到桌上,对我说,伯伯,您尝尝,咱家特色。我抬头看,十五六岁模样,扎俩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很高,眼睫毛湿的,应是化的雪。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陈世杰看着她,直到出门。我指他了一下,说,你有癖好啊?干活的都找小孩。他看我,又低头,叹口气说,这我闺女。

我点点头,把一筷子饼丝送嘴里,嚼着,十五了?他说,十六了。我说,高一?他没吭声,转头看了眼帘子,点点头。我说,弟妹呢?他给我倒了杯水,没说话。我说,你放心,不冲你,我就想知道这几年你普通人日子过得咋样。他说,在县里开了家店,守店呢。我推开碗,从框里掏了俩枣,挺大,圆寸,清甜口,倒也没宣传语写得那么玄乎,跟老家的枣差不多。

我说,啥店?他磨叽了一会儿,说,李哥,你要缺钱,我现在就能拿五十万给你。我愣了一下,以为听岔了,“啊”了一声。他说,先给你拿五十万,一个星期再给你拿五十万。我把枣扔桌上,拍了拍手,说,陈世杰,咱俩心里都明白,我要是奔钱,你当时就不可能跑。

他歪着头看我,眉头拧,像嘴里还含着那块鸡蛋。我站起来,隔着集装箱窗户往外望了一眼,说,雪小点了,出去走走吧。

面前是林,地势平坦,浩浩荡荡十五亩往上,排列整齐,田埂分割土地,凸起一直往前延伸,尽头是黑黑一丛。一条土路贯通,两旁挂着横幅,有卡车货箱大的彩色亚克力板,标语宏伟,“冬枣吃河北,河北看黄烨”。

三个集装箱在中心地带架着,我刚出来的那间是办公室,另两间我不清楚,三角形分布,包围一个空旷的院子。两辆皮卡停在左侧,靠着狗笼,一只黑贝趴在门口,隔着拦网,舔外面的雪,不叫。我呼出一口气,空气里有股冷腥味道,这味道十分强横,连衣服也渗进来。我朝后望,看着集装箱问,一家三口,都住这儿啊?

他不说话,埋头走,雪淋在后背上。我说,装听不见啊?他说,不是,孩子放假了,过来玩。我说,孩子叫啥?他走两步,说,来途,陈来途。我没说话,他给我拆开说了一遍。我说,挺会寻思啊,来途,来就是有,途就是路,意思以后有路呗?你起的啊?他往前走,不解释。

我说,孩子学习咋样?他停下,看着我说,李哥,过去的事儿,跟我闺女没关系。我笑笑,拍了拍他,看你这话说的,我打听打听我侄女学习还不行啊?他不说话,挪着脚踩雪。我说,想招呢?不用想招了,你现在弄死我,埋这荒地里,你就成我了,你闺女得过得更惨。

他看我一眼,说,李哥,你就直说吧,到底想干嘛。我说,我想结束。他说,咋结束?我说,我回去,把眼镜杀了。他思考了一会,说,你要回山东,我能给你找辆车,货车。家伙什儿我没有,但能给你找俩人,五十万你也拿走。我说,我啥也不要,但你确实得干一件事儿。他说,你说。我说,自首。他惊诧地看着我。我说,早晚的事儿了,警察正找你,我这趟回去,没想过出来,警察顺着我找,找着你也就费点时间。你自首,还能缓和点。他摇摇头,笑了,往前走,声音大了些,找我就能找着?我他妈不能跑?我说,那你给你闺女起这名啥意思呢?

他说,李哥,你要去哪儿,干什么,我不管,要钱,我给你,有什么事儿,我想办法给你办,但这事儿我不能答应你。我说,那我把你杀了,我再走。他掉过头来,看着我。我说,我不是跟你商量,这事儿就这条路。又说,或者你杀了我也行,把有期变成死刑,再领着孩子跑。

他说,去你妈的。我说,去你妈的,去你妈的!我儿子因为谁死的?你说你记得,你每天想,你想什么了?贾东因为谁死的?我每天跑,还有人记得我儿子,谁还记得贾东啊?你他妈的不放贷,他俩能死吗?怎么跟你没关系?啊?你他妈的,你就是杂碎,范磊从你那儿贷两万,你给他利息算到六万,跟你没关系?你闺女知道这事儿吗?他低头,不说话。我说,警察到现在也不清楚那天是什么情况,你得出来,说出来,不光我儿子,还有贾东,你得让他俩死得明白。

我往上走,爬到一个避风的坡下,坐下,点了根烟。天上降小雪,歪歪扭扭、零零散散地落下来,压得树枝在清冷中颤动。他爬着上来,太胖,滑了好几次,好久才到我身边,坐着喘粗气。他说,其实我懂,跑不了多久了,我也累了,但不甘心。我说,不甘心正常,但比死得后悔强。他转头看我。我说,你闺女十六,以后比你有活头。他抽了几口烟,静了静,问,啥时候?我转头看他。他说,啥时候自首。我说,听电话吧。他说,该咋说?我说,就说我来找你了,往严重说。他㧟了下头,笑了,帮你转移视线呗?我说,就这件事儿。他说,你就不怕等你走了,我反悔?我说,怕,也不能说怕,确实不太信你。我看着他笑了一声,这种事儿多了,不差这一回了。

他没吭声,也点了根烟,跟我一起看坡下的枣树。还是挺壮观,一排排,一纵纵,光滑的树干被白雪盖着,积雪深厚,但枝干仍然挺拔,露出坚韧又静谧的老气。我说,你个人干的?他说,差不多吧。我说,挺有工夫。他吐了口烟,说,买地半年,养土一年,种了三年半,前后花了快八十万,今年成果质量刚上去,大果多了,甜了,刚说回本,你就来了。我说,我来不来,种成了,每年也都会结果。他苦笑一声,没说话。

坡下面,陈世杰的闺女出现在院子里,唤狗,套绳,领着狗往外走。他看了几秒,说,行,这事儿我帮你了。我说,你不是帮我,这是你欠我的,你是赎罪。他看着我,点点头。

下面传来阵阵笑声,我朝下看,看到一人一狗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02

12月22号,一早,我乘一辆拉冻品的货车抵达济宁。司机是德州人,往济南送货,不顺路,还是绕远跑了一趟。路上我坐后排,他没跟我聊过天,听了半夜的新闻,下车时也是,我给他钱,他不要,就一句话,别说我坐过他的车。原来办这种事儿不止一次了。

小猴来接的我,骑了辆摩托,见面还是不说话,照例冷淡,甚至都没怎么看我。老郭在金乡县城租了间屋,家属院,临着一家医院,车来车往,人不少。我有几年没回来,乡音磨砺成了各省各市的杂交话,中原官话几年没听过,原以为忘了,一落地,反而语调马上就回来了,像换台,很自然,也很亲切。

金乡离牡丹不远,几十里地,过去也常来,接过人,送过客。车马店还开着那会儿,八几年吧,早了,我还没正式开车,当时过年,孙成山忙不开,让我开他车帮忙送客人回去。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男人,手气贼好,一下午赢了将近一万。我送他回去,路上他买了俩行李箱,吃的喝的,新买的大衣穿上,旧衣服扔了,好像还给了我一百块钱,跟奔着报复花钱似的。

那会儿105国道还没修,公路都少,跑一路,得穿过十几个村子和大片的荒地。到金乡界的时候,他一拍脑门,说忘了个东西,好像是连环画还是啥。那时车上有几本小说,孙成山的,客人开口了,我也不能不答应,就让他随便捡了一本。到地方,男人还多给了几十块钱。那钱我给李业顺买了两罐可乐,他放雪地里冰了半上午,中午吃饭时喝一口,冻得直喊牙疼。

小猴开进家属院,领着我进一个单元楼,直上,到顶楼。顶楼有间小屋,外面架着一张折叠桌,摆了几碗菜了,老郭在屋里忙活。我进屋,屋里没床,连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口锅和一个煤气罐,菜都是在地上炒的。老郭看我一眼,来了?我说,这么简陋呢?他笑笑,不在这住,凑合一顿吧,好收拾。我点点头。他把锅交给小猴,领我到天台边上,拍拍手,指着对面楼朝南的一间屋说,就这儿,他爷俩就在这住。我说,蹲多久了?他说,一星期多了,挺规律,白天俩人出去,晚上回来,偶尔去趟医院。我说,长得像?他说,像。又说,不能说像,可能就是他儿子。我说,这话咋说?他转过头,看了小猴一眼。小猴冷冰冰地说,我见过,跟他说过话,就是他。我点点头,想了想,马上又说,你他妈会说话啊?

吃过饭,老郭开了场会,说了下计划。老头下午五六点回来,领着男孩,一般进去了就不出来了,要动手,要么赶在这个前头,要么趁晚上,五六点是下班点,人多,贸然动手容易被人发现。

我问,绑了有地方放?他说,有,这个不用操心。我说,晚上吧,撬门还是咋办?他看了小猴一眼,说,瞧好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点点头,站起来,扭了扭腰,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金乡也冷,但冷得比天津温柔,腰没有昨天那么痛了,反而酸酸的,挺舒爽,好像有点康复的征兆。

老郭让小猴下楼备车。看他下去,我从书包里掏出两沓钱来,放桌上,说,没来得及回浙江,先给你拿四万。老郭看一眼,点点头,收进一个挎包里。我看着,说,干完这趟,你去嘉兴吧,我那儿有生意……他笑笑,拦住我说,伙计,活是活,人情是人情,说白了,我是给你打工的,咱俩扯不到一起去。我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他看我一眼,接着说,你知道为啥人死前都想着做善事儿吗?还是不坦荡,心虚。我说,这话啥意思?他说,没啥意思,你要心里有活动,这事儿咱不是非办不可。我说,我操,我找他五年,这五年我都是奔着宰了他去的,啥叫心里有活动啊?他点点头,嗯,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就记住这件事儿,其他的不用考虑。人干一件事儿久了,就容易忘了目的。你不一样,你儿子死了,不要忘了初衷。我看他一眼,在心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下午六点过,老郭接了个电话,估计是小猴打的。接通便挂,领我到天台边上,趴着看。一对爷孙从家属院门口进来,老头估摸有七八十岁,走路蹒跚,感觉人都偻了。男孩五六岁的模样,背着一个书包,牵着走,挺安静。老郭说,就这爷俩。我努力望,天黑,看不清,隐约一个轮廓,圆脸,挺白净。我吞了口口水,点点头。老郭看我一眼,挠了挠脑袋,像是有话说,但最终没说。

晚上十一点,家属院的住户基本都熄灯了,但外面照旧吵,车水马龙,小贩吆喝,置身其中,像两个世界。我有些紧张,紧张于即将绑架,还是因为等待时机紧张,说不清楚,但脑子和身体都很紧绷。我搓了搓手,问趴着的老猴,差不多了吧,啥时候动手?老猴看了眼手表,说,不急,交警还没收班,再等一会儿。我点点头,靠在墙上,想到过去。我只在1985年才体验过这种情绪,那时李业顺出生,我在病房外面等,紧张,紧张于将要对过去毫无牵挂的日子告别,还是因为迎接新生命,同样说不清楚。

凌晨三点,老郭把我拍醒,我睁眼,马上感受到一股难以抗衡的冷气,当即牙颤起来。他搓了搓手,把烟放脚下踩灭,又扭断烟头,扔进兜里,说话扑出一团白雾,差不多了。我翻起身,身体没劲儿,只能利用重量靠在墙上,眼前是一片模糊,我说,我睡着了?他趴着看,没回头,说,正常,累了。

小猴出现下面,在对面楼下走动。老郭说,知道哪家吗?等着,亮灯了咱就过去。楼中央有条排水管,小猴踩了两下,感觉结实,便抓住往上爬,十分轻盈,两三步就爬上了二楼。我问,没亮灯呢?他说,没亮灯咱就跑。我看着他,没说话。他扭头看我一眼,说,那咋,你还想救他去啊?又说,干这行的,他心里明白。

窗户开了,小猴钻进去。我不眨眼,死死看着,等着,身上又冷又热,又颤又燥,手心里全是汗。过了有两分钟,没动静,对面一片死寂。老郭抬脚往下走,我跟着,移动太快,差点晃到地上。我跟着他下楼,颤着说,跑啊?他说,跑啥啊?我说,没亮灯。他说,那不也没别的动静吗?下到一楼,对面灯亮了。

老郭走到前头,进门,我跟着。小猴在客厅电视柜前站着,对面沙发上坐着一大一小,孩子被老头抱着,好像还在睡。老郭走到前面,看了男孩一眼,又看小猴,是他吗?小猴点点头。老郭四下看看,拉了把椅子坐下,说,老头,孩子谁的?老头说,爷们,咱没仇吧?老郭说,咱俩没仇,跟你没仇,他跟孩子的爹有仇。他指我,发现我还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进来啊,没走错屋。老头看我一眼,说,那你们找错了,这我外孙,他爹早死了。老郭叹口气,跟小猴说,在这没法掰扯,弄走吧。

小猴就势往前走,老头识相地站起来,从沙发边绕出去。我不知是进是退,很迷茫,像没睡醒,被老郭薅起来就到了这里,眼前都乱糟糟的,脑里也乱套,我没办法处理,连一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得恰当。老头抱着孩子出来,小猴贴在身后跟着,错身的时候,我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把枪,枪口抵在老头身上。

老郭最后出来,关灯,关门,从兜里掏了卷卫生纸,用阳台上花盆里的水打湿,抹了一遍门把手。他轻轻推了下我,寻思啥呢?走了。我点点头,便跟着走。或许是没睡醒,或许是其他原因,我感到荒唐,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没办法理解现在我正经历的事情。一辆银色面包车停在家属院门口,爷俩被推上去,小猴上主驾驶,被老郭拦住,转头问我,我们问,还是你问?我懵懂地说,问啥?他叹口气,你绑这俩人是为啥?你要不问,你开车。我反应过来,连着点了几下头,问,我问。

老郭跟我一起坐进后排,爷俩坐在最后面,男孩醒了,好奇又疑虑地看着我。车开了,开过人民医院,走主干道,出了城区。老郭推了我一下,问啊。我仓促地点点头,跟男孩对视,突如其来的怯。

我转头看老郭,小声问,应该咋问?啥流程?老郭叹口气,问男孩,小子,你爸爸叫啥?老头晃了一下男孩,低声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 老郭指过去,你别动弹啊,跟你没关系。 老头说,爷们,不管你们找谁,指定找错了。 老郭说,错不错问了才知道,你把嘴闭上。 转头再问男孩,你姓王不? 男孩身子往里缩,小心地点点头。 老郭说,叫啥? 男孩说,王春朝。 老郭看我一眼,继续问,多大了? 王春朝说,五岁。 老郭问,你妈妈叫啥? 话刚说完,王春朝突然嚎起来,很大一声,身子往上窜,像被蛰了似的。 老郭立即上拳,朝老头身上使劲锤,连声骂,你他妈手贱啊? 掐人家干啥?

王春朝“呜呜”哭,掐的力度不小,边哭边揉大腿。老郭还在朝老头挥拳,边挥边骂,老头用胳膊挡着,嘴里说着什么话,声音小,语速又快,我听不清。车里吵极了,像爆炸过后的嗡声,远近拉扯着,听着脑袋疼得厉害。我不知道做什么,一样呆滞,好像这起事件我只是一个见证者,跟我没什么关系。

车停了,刹车让所有人都往前倒了一下。小猴冷着脸从主驾驶下来,拉开后车门,钻进来,从屁股兜里掏出那把手枪,在王春朝眼前晃了晃。我想拦,但来不及了,枪口已经露了出来。他极快地拉了下套筒,对准老头,扣动扳机的一刻,我闭上了眼。

枪声比我想象中要小,不闷,清脆,我睁开眼,看见一粒塑料弹从老头的衣服上滑下来。王春朝哭声停了,抬着脑袋,吸流出来的鼻涕,很感兴趣地看着小猴手里的“枪”。我惊魂未定地看向老郭,他朝我笑了笑,很得意。小猴继续在王春朝面前晃,说,想玩不?王春朝说,想。小猴拉了下套筒,也清脆,塑料的声音,然后递过去。小猴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王春朝说,王行运。我松了口气,从座椅上滑下去,瘫在地上。

03

老郭从外面买了几份糁汤,过程应该不太顺利,回屋,扔下便骂,五块钱一碗,抢钱啊,头几年五毛、一块,这他妈的翻了几倍了?比你们那儿羊肉汤都贵。我在窗边坐着,烟头丢进冰红茶瓶里,昨晚上的瓶,半夜就被烟头填了一半。楼下是一个市场,挺大,商铺不少,卖农具、农药和种子。市场正对一条十字路口,街边有摆摊卖小吃的,对面是个学校,人流量不算小,但晚上反而清净,昨晚我在窗边守了半夜,没人,车很少过,最大的声音是按动打火机。

老郭仍在骂,招呼吃饭的声音听着也极度不耐烦,小猴从里屋出来,油条、糁汤分别拿了三份,又迈进屋。我搓了搓脸,转头说,花多少钱?我给你。老郭立马艮起来,就不是这事儿!给他妈几指甲盖肉,凭啥卖那么贵啊?我叹口气,又点了根烟,继续看外面时有改变的景色。他说,来吃饭了。我说,你吃吧,我不饿。他声音大起来,那不白买了吗?五块钱……我挥了下手,走过去,说,你别嘟囔了,我头疼。

我剥开袋子,在他的注视下喝了一口,其实挺一般,胡椒味有点重,还没瓤劲儿,清汤寡水的。他期待地问,咋样?我敷衍地说,还行。他喝了一口,“哕”一声,吐出来,筷子也扔出去,骂,我操他亲妈!我笑了一声,靠在沙发上,揉了揉眼睛。他说,这值五块?我说,不值。他说,那老板说全济宁独一份,他妈的,独一份难喝啊。我笑笑,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来,说,行了,算我买的。

他说,跟你说了不是这事儿。我看着他。他说,你就说,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我说,那肯定是他的问题。他点了点头,像小孩被哄,忽然就平静下来,也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后,他又说,那为啥还有那么多人买呢?他这句话声音小,还快,没有看我,像自己念叨自己。我隔了一会儿说,有可能这儿的人就喜欢这味儿,也可能给你做失误了。他说,两碗都失误啊?

他眯着眼,好像对这件事儿很上心,想着,嘴里“咝咝”着,好像能从这两者以外找出另一种解法。半晌,他拿不定主意地问我,意思是我是正常的,是吧?我说,五块钱一碗,还那么难喝,你指定正常啊。他噤声,隔了几秒,点点头,随后又“咝”起来,看是对结果不大坚定,随后,他很懊恼地说,问你也没用,咱俩过的都不是正常人日子。我笑了一下,他没笑,愁眉不展,好像对这个结论很不满意。

他说,我要是你就好了。我看向他,他的表情很真诚。我说,是我,哪儿好?他说,没啥牵挂,不想以后,豁出命就为一件事儿。我说,你调理我呢?他说,实话。又说,我干这行是九几年,家里缺钱,急,就想着抢人东西。动手前折腾了挺大工夫,一直暗示自己,不走弯路就饿死了。那会儿得有个一星期,每天都想,睡觉都做噩梦被吓醒,到真正动手的时候,跟褪了层皮似的。

他说,走歪路得有决心,走正路也得有。我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了,突然变成一个正常人,我没思路。你没来之前,我老想,正常人干一件事儿是什么样的,想不出来,真的。

你没联系上我之前我就想过不干了,甚至七姐联系我之前我都想过,但不干了能干啥呀?我有案底,身上背着案子,小猴也是。我想说话,他摇摇头,继续说,这算一个原因吧,再一个是现在这样,虽然也提心吊胆的,但没啥牵挂,抓住了就抓住,多跑一天是咱赚的,要成正常人了,干什么都心虚,没底。谁不想重头再来呀?我愿意,公理愿意吗?被我弄残疾的那几个愿意吗?

我点点头,说,我真没想过这事儿。他苦笑一声,说难听点,你没盼头了,你把这事儿办了,就没指望了。小猴从屋里出来,把吃剩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老郭问,味儿咋样?小猴皱眉,摇了摇头。

我看着小猴开门进去,问,你有啥指望?他指了下里屋,说,不算指望,就是担心。又说,俺俩现在在一起,是合伙,作伴,我没啥责任,就没那么多想法,也难有想法。要真甩手不干了,他是跟着我还是自己走?跟着我吧,万一因为我吃瓜落咋办?自己走,没我看着,他再犯出啥事儿咋办?我想了想说,那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叹口气,把烟撇了,说,我要知道社会能变成这样,我也不可能犯事儿。又说,都说回头是岸,难的根本不是回头,是上岸。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了。

下午,小猴从老头那里拿出一台手机,通话记录里有个号,小猴查了,归属地在杭州,应该是王行运的。老郭让我打,我捡起来,又放下,说等一会儿,先想想。大概是一夜没睡的缘故,一吸气,凉气像逃命似的往心里钻,后脑勺却烧得慌,一晃脑袋就晕得要命。老郭比我急,在屋里走,一直催,好像正办的是他的事儿,就差我盖章了。

我把他喊出去,门掩上,问他,我要是打了,王行运来了,这孩子咋办?他说,你想咋办?我说,要按你们的规矩来,一般咋办?他说,我们没规矩。我说,以前是咋处理的?他说,以前我们也没绑过小孩。我吸了口气,没说话。他笑笑,说,你是不是想问,这孩子该不该死?我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说,这孩子懂事儿了,说话有条理,我估计把咱三个已经记住了。我踱了踱步,没说话。他说,你是不是想着,你找王行运,跟这孩子没关系。 我抬头看他一眼。 他往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我说,我再想想。

他说,随你想,反正是你拿主意,打了电话,这事儿就回不了头了。

晚上,老郭出门买饭,小猴在阳台抽烟,里屋门关着。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小猴转头看我,我说,我跟孩子聊聊。他没吭声,也没动作,又转过头去。我打开门,老头坐在床边,男孩在推拉门边玩着什么东西。

见我进来,老头连忙往里坐了坐,挡住了男孩。我说,你认识我吧?老头用手拦住后面的男孩,说,这不是他的孩子。我说,我知道,你认识我吧?他点点头。我说,事儿你也都知道?他说,知道一点。我点点头,坐在床上,歪头看了王春朝一眼,说,我跟他聊聊。老头说,他什么也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看我一眼,把孩子往前推了推。王春朝咬着手指头,怯生生地看着我。

是白,眼睛大,嘴唇厚,往两边翻,不算胖,但脸蛋肥嘟嘟的。天下小孩好像长得都差不多,跟小时候的李业顺有些像。我说,王春朝。他“诶”了一声。我说,玩啥呢?他说,啪叽。我说,给我看看。

他犹豫了片刻,看了眼老头,然后扭捏地到推拉门捡起啪叽,递给我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手指头仍插在嘴里。啪叽是用报纸叠的,张数少,薄且散,不牢固,稍微晃一下拤口就活动开了。我有些沮丧,我没办法让自己冷漠地看待这个场面,对孩子怜惜是人类的通病,我知道,但我按捺不住。我说,厉害,真好看。他又看了眼老头,又难为情地笑笑。我说,你五岁了?他点点头。我说,我认识你爸爸,你家以前是不是开公司的?他含着手指头,抬头想想说,是卖啤酒的。我说,对,我跟你爸关系好着呢,你妈妈是不是叫苏鸣敏。他点点头,又说,我妈妈回不来了。

我把他的手指头拨下来,问,你咋知道的?他说,我妈妈说的,说我只有爸爸了,让我以后跟着我爸爸,听我爸爸的话,她不能跟着我们一起走。又说,从家里走的时候说的。

我点点头,咳了一声,问,你爸爸对你好不?问完我马上愣了一下,很奇怪,我没想到会问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们爷俩的处境?他猛点了两下头,眉眼都在笑,大方得让人感到羞愧。

他说,好,给我买好吃的,每个星期五都给我买烤肠吃,还给我买了奥特曼的碟子呢!我说,是吗?他举起手,很兴奋,嘴里“酷嗤酷嗤”,绘声绘色地讲着。他找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两手比划着,激动地唾沫横飞,从技能,到怪兽,再到攻击方式,每一个都不厌其烦地讲,想起细节,还会补上。

我耐心地听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看到了李业顺,并且有了动摇。我忍不住拿他跟李业顺对比,久了,他好像变成了李业顺,好像是我儿子从过去回来,四五岁的模样,兴奋地落落大方,在车里坐着,装着不在意,话却很急,讲着他喜欢的动画片和小人书。

我开始害怕,害怕就此湮灭掉一个孩子的童趣和快乐,但没办法,我强迫着提醒自己,这是必然的,事物有它的规则和逻辑,这是应该的。五年前,或者八年前,当王行运或王宏迈出那一步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就像2002年11月3日那天,我和我儿子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从屋里闯出去,跑到卫生间,捧了几把水泼在脸上。我从始至终没想到过这一幕,我从天津飞奔过来,没想过。在家属院天台,没想过。绑架过程中,我后知后觉,然后一夜未眠,像突然发现人生中的错误一样,开始迷茫起来。我没办法想到那个画面,杀死一个孩子,或者让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地活着世上,眼巴巴地看着你,质问你,他的父亲在哪儿?

为什么?为什么王行运能那么简单地就把我儿子杀死了?九刀,刀刀致命,恐怕仇人也捅不出九刀。他有没有想过,一个年迈的父亲很有可能在家里等着他的儿子?他没有。

他杀了他,然后跑,他太冷静了,跑的时候不忘擦掉车上的指纹,座椅,车把手,车窗,连车顶盖都擦了。他拿走了车里装着钞票的袋子,七万块钱,陈世杰说,里面只有七万块钱。我的儿子,才七万块钱。我X他妈的,畜生,他杀死一个人是那么的轻易。

04

小猴走过来,敲了敲门,递给我一个毛巾。我接过来,擦脸,泪却擦不尽。我出去,到沙发上坐下,没几秒又起来,踱到阳台。楼下商铺基本都关门了,路边亮着几盏灯,能听见颠锅的动静。我心里乱得很,冷风挤过纱窗灌过来,太猛了,让人站不稳。小猴跟着我,递给我一根烟,我坐板凳上,点上,刚抽一口又站起来。

恶心,抽烟恶心,坐着恶心,最恶心的是自己的软弱,比他妈的王行运还让我恶心。眼前发红了,又变紫,我揉了揉眼,再睁开,光好像一瞬间暗了,模糊,扑簌簌的,像有东西往眼睛里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我想起来,乱得厉害,像李业顺小时候拿一大把溜溜球从坡上扔下来,乱跑,乱滚,找他妈半天,最后总得丢几个。我静不下来,抽烟,没过肺,吐出来,连他妈烟抽着都索然无味。

小猴没走,靠在门边,看着我。我说,你他妈看什么呢?他不说话,还是看着。我想推他,但又觉得没有必要,我是跟自己怄气,我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还是软蛋,跟其他人没关系。我蹲下来,“呼哧呼哧”地吸气,又站起来,看楼下的一切。我想起那个我一直没敢问的问题,想也尽量克制——我找王行运,真的是为我儿子吗?我觉得是。

我带着BB机,每天点烟,每天说话,没劲儿时就翻来覆去把我和李业顺的过去折腾一遍,但总想到他十三岁那年我往他脸上扇巴掌,他一直说,我错了,眼神和语气却没有认错的态度。那时我知道,他看不起我了,但应该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是因为这个他才找陈世杰吗?他不奔钱,不为前途,只想要换个活法,是因为我这个一事无成的父亲吗?

我擦了擦泪,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小猴还站在原地,没有眼力见。我说,没事,我没事儿。他冷淡地说,我得盯梢。我撤出来,他进去,坐在板凳上,往外瞧。我吸了下鼻子,静了一会儿,问他,你之前就认识王春朝?他隔了好几秒才说,见过。

我说,哪儿见的?他没想说,见我不走,才说,临泉。我点点头,临泉是阜阳的。他瞄了我一下,应该也觉得我这话没头没尾,点了点头。我往屋里走,他忽然说,血溅乌纱,是这个戏吗?我说,啥?他说,七姐给你打电话,血溅乌纱,说你跟他丈夫听过,是这个名字吗?我说,不是。

他若有所思地别过头,念叨了一句。我说,你说啥?他说,我说,那怎么哭那么伤心呢。我“嗯”了一声,没说话。他又说,那戏我下手机里了,你听不听。我想了想说,听听也行。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放在桌上,马上一阵敲板拉弦。我不爱听戏,跟1996年看春晚时一样,听不出彩,只觉吵人。堂屋门开了,王春朝露出半个身子,眼睛乱扫,寻找着声音。这时唱起来:“风萧萧马声嘶鸣古道上, 天连雪雪连天万里冰霜……”

老郭很晚才回来,提着很多东西,我走过来,他以为我要接,递过来。我说,打电话吧。他愣了愣,奇怪地看我一眼,说,那就打吧。我说,嗯,打。我拨打那个手机号码,没有犹豫。马上响了,但却是关机的提示音。我再打,一分钟打了几十次,都是关机。

老郭把菜摆好,唤我,吃饭吧。我说,再打一个。我又打了几十个,四格电打到两格电,老郭把他手机的电池扣下来给我。

小猴用两把椅子摆了个床,脚从椅背的缝隙中伸出去,躺在阳台睡下。老郭洗了个脸,又唤我,吃饭吧。他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困了,躺在沙发上睡了。我从凌晨一点打到三点,脑袋混沌了,眼皮往下掉,数字都看不清。也睡了。

六点我醒过来,做了个梦,梦见李业顺开车,轧过公路上晒得麦子和玉米,我和很多人在后面追,追不上,无论跑多快,都差着一段距离。我继续打,关机的英语提示音已经听到会背了。老郭醒了,到厕所撒尿,他说,你没吃饭啊?

七点,堂屋敲门,老头出来尿尿,走得慢了,尿得慢了,被老郭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七点半,老郭出去买早饭,出门后又回来,添了件衣裳。我重复着两个动作,拨号,手机贴在耳边,这动作已经固定,连节奏都一样,我没办法停下来。七点近四十,电话通了,没有关机提示音,响起“嘟”声。

对面接通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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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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