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一代边防军人

杨立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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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1月,印巴战争爆发,亚东边防局势异常紧张。

亚东已进入冬季,今年的冬季好像来得特别早,天寒地冻,处在最前沿的C师进入三级战备状态,工兵营也停止了烧木炭,和全师一样开始战前训练。平时每周两次必不可少的负重行军和爬山训练增加到四次,负重行军不像平时,那样只背枪支和背包,而是以实战需要增加弹药量、干粮、皮大衣、罐头、柴禾、灶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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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兵营的战士还增加了圆锹或十字镐,每人负重都在70多斤以上,行军训练从几公里到十几公里。每天都要进行实弹射击和手榴弹投掷,回内地休假未满的也接到紧急归队的电报,住院的轻病号也回到部队。频繁紧张的适应性训练,迅速提高山地作战的能力。驻亚东C师前沿部队全部进入战备状态。和我同年入伍的战友田海龙,是陕西合阳人,他刚从北京大学学习返回西藏。他是部队推荐去北大东语系学习印地语,回到师侦察连,正赶上部队进入战备训练。

不几天,部队进入二级战备,夜间的紧急集合明显频繁起来,有连队搞的,有师部搞的,也有军区下达命令搞的,有时一夜有三四次,军营里充满着浓厚的临战气氛。

1971年12月,军委命令部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汽车连的驾驶员昼夜轮流坐在驾驶室,随时准备出发。部队战士都是和衣而睡,早上起床先把背包打好,再洗漱吃饭。连里安排每人打一个小包袱交给留守人员。其用意很明显,如果在战场牺牲了,把遗物寄给家人。那时,一封信,一件邮包,一般要一月左右,甚至更长。小包袱里是战士剩余的东西,有新军装、军帽、有钱物、有粮票、有照片……等等。包袱上写明详细地址和收件人姓名,有的战士在上面还用红笔画个小五角星。

12月10日,军委的出发作战命令下来了,此时,代号“12.10计划”的战略佯动开始了。师部也下达了战场纪律,按照事先操练的方案,师部司、政、后机关和侦察连、警卫连、喷火连、防化连、通信营等部队紧急上车开拔,于半夜赶到预定地点堆拉。堆拉地处亚东的边界,地域开阔,囤兵条件很好,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但这里气候恶劣,海拔4700多米,正值冬季,气温低于零下20多度。部队停下后,首先是搭帐篷,帐篷和我在4800米修路的搭法一样,还是用雨布搭建。岁末的高原,里面和外面的温度差不多,只是能挡住少许凛冽的寒风。晚上帐篷里睡觉,又不能脱衣,依然是穿着棉衣,戴着棉帽子,用被子裹着脚,覆盖着皮大衣睡。早上起来,大衣帽子上落了一层白霜,眉毛也变成了白色。

夜间岗哨,每班只能站一个小时,站岗时,严寒逼得你只能不停地原地小跑,否则就会冻坏脚趾。好多次,下岗的战士拖着冻僵的双腿,去伙房大帐篷烤一会火,袜子烧着了也浑然不觉。堆拉地方比日喀则海拔高出800多米,许多人出现了高原反应,头痛、乏力、嗜睡等症状不时发作。紧张的气氛逼人,大家都强忍着,坚持着,把这些都置之度外。

堆拉虽然海拔高,但水却不深,老乡吃水的井,用背包绳就能把水吊上来。井口直径不到一米大,由于部队人多,打水频繁,帆布桶荡出的水滴在井口边,立即就结成了冰。很快井口没有桶粗,只好用大锤砸破冰块,就这样还得小心翼翼,不然容易滑倒。

部队驻扎后,仍按预定训练方案进行实战演习。天亮按时起床,打背包跑步热身,开始投弹、刺杀训练。海龙所在的侦察连赵副连长,也是参加六二年自卫反击作战的战斗英雄。他训练部队有一套奇方,那么冷的天气,拼刺杀训练不让战士戴手套,他第一个卸下手套先作示范。

每个刺杀动作,在战士手中最多停留十多分钟,他不喊口号,就不能做下一个动作。不少人有温度的手与冰冷的枪身粘在了一起,使劲一拔,一层薄皮留在了枪把上。就这样,柔柔手,继续操练。训练完后,天天都要进行实弹演习,枪声、手榴弹声,声声不断,此起彼伏。夜间还得进行战术演习,明亮的曳光弹和信号弹,划破夜空,交相映辉,几十公里平静的高原,一片杀气腾腾。

在这其间,田海龙另一任务,用印地语教会战场喊话和日常用语。部队驻扎在堆拉期间,师侦察科姚科长带领侦察连海龙几名战士,去边界搞了一次兵志调查。由亚东县公安局长仁穷配合,仁穷是位藏族青年,上过中央民族学院,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陪姚科长和海龙几个人,走遍了附近的边防哨所。每天步行四五十公里,沿途用一复步1.5米,丈量实地里程,记录下局长及各个哨所介绍的边防敌情与社情。哨所的同志常年住在岩石下挖掘出的工事里,从岩石渗出的水珠,常年不停地滴答。夏天一滩水,冬天一层冰,配备的鸭绒被也显露不出保暖功能。

许多人入伍后从未离开过这里,更不要说到亚东、日喀则去逛逛。在穿梭哨所的调研中,有天晚上,姚科长和海龙等人借宿在一个小村庄的老乡家。仁穷局长跑来说,咱们来得真巧,村里有个青年结婚,咱们一起去看看藏族同胞的婚礼现场,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大家发愁的是附近没有商店,无法买礼品,总不能空着手去。

那个年代,还没有行钱的礼仪。手巧的钱参谋从大家身上搜集了几个“飞马”牌香烟盒,烟盒马身是红色,叠了两个纸红五角星,算是礼物了,烟自然散给了乡亲们。姚科长代表大家把红星挂在新郎新娘胸前,表示祝贺,他们非常高兴。主人双双献上洁白的哈达,躬身端起大碗青裸酒,碗边沾着一小块酥油,一一敬给这些远来的客人。

仁穷局长说,“酥油代表着吉祥如意,按照藏族习俗,尊贵的客人进门必须喝完三大碗酒方可入座”。看看大家为难的样子,仁穷局长先示范性地接过酒碗咕咕嘟嘟灌下肚去。别说酒,就是三大碗水,下肚也会胀得难受,就是酒量过斤的同志,也不禁吐了吐舌头。最后好说歹说,作揖求饶,每人喝一碗方才过关。是夜,姚科长和海龙几个和老乡们一起围坐在火堆旁,吃着烤肉,喝着酥油,唱着藏歌,学着藏舞,度过了一个难得的愉快的夜晚。

按照计划,部队从堆拉步行60公里到亚东,在亚东又进行了一系列军事演习。亚东边防确实紧张了一阵子,地方政府组织好了民工担架队,准备了装尸袋,就连建烈士陵园的地址都选好了。原驻亚东的部队,按指定的地址,都已集结到位,我所在的工兵营已开拔到边防哨所不到两公里,战争一触即发。这时印巴战争到了胶着状态,印度在中锡边界没有一点点的挑衅和动作。随着孟加拉国的独立,印巴战争趋于结束,部队安排休息两天,大家痛快地搞了一次个人卫生。

部队从亚东到堆拉后,上级命令返回日喀则驻地。从堆拉到日喀则250多公里,师里要求步行返回。生活用品放在汽车上,后勤部组织各单位炊事人员定点供应饭菜和开水。指战员身负武器弹药和背包,轻装行进,中途确定三个临时宿营点,半夜赶到,休息几个小时继续行军。

C师师长田启元是位老红军,陕北人,十多岁在延安参加了游击队,这个游击队就是西藏A师的前身,六二年中印自卫反击作战,当时他任31团团长,打了个中心开花,他冲在部队最前面,一直打到距新德里不远,紧跟他的只剩一个卫生员,成为英雄团团长。他指挥果断,敢打硬仗,作战勇敢,身先士卒,是出了名的“二杆子”,背地里都叫他“田二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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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年调C师任师长,行军中,骑一匹棕色大马,腰间不离小手枪,即使睡觉,都在枕头边。来回穿梭在行军队伍中,有时和战士一块走路。尽管高原缺氧,天气寒冷,在师长指挥带领下,按序列沿公路行进。“缺氧不能缺精神,冻人不能冻骨头”,师宣传队的姑娘们,打着快板鼓励着行进中的指战员们,部队的情绪一直很高涨。开始行军那天,每到休息时,女兵们解手成了麻烦,公路边不见一棵树,也没有遮掩物,女兵要到很远的地方。

被师长看到后,他下了一道命令,“休息时男左女右,背向着公路,20分钟不许回头”。这样才解决了女兵们解手的困难。西藏高原昼夜温差很大,也许是距大阳近的缘故,寒冷的冬天只要不起风,火红的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

到了夜间,温度急剧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大家放下帽耳,戴上棉手套,尽量保护裸露的部位。累了最多坐下来休息几分钟,不然会冻坏双脚。最早的哭声是从女兵行列中传出,慢慢传到一些新战士那里,让人听了心凄。哭归哭,路还是要走的,排长解趣地说,“让他(她)哭吧!哭着走起来得劲,就忘了疲劳”。许多人脚上打了血泡,休息时忍痛把它挑破,随便包一下,继续前行。

250多里的路程,要求三天两夜赶回,中途休息最多两个小时,当行军到第二天就有人掉队了。侦察连是先头部队,最后成了收尾部队,老兵和有力气的战士主动帮掉队的扛起了枪。新入伍的藏族战士扎西,他象一头永不疲倦的牦牛,最多时候肩上架了四支枪,还是紧跟着部队。三排是手枪排,最后成了“双枪排”,八班谷班长变成了两长一短的“三枪将”了。侦察连120人,那天赶到集结地,只剩下38人,没掉队的都是藏族战士和篮球队员。

行军到第三天,脚也不痛了,掉队的陆续赶了上来,师长脸上露出不多见的笑容。他高兴地说,“这才像当兵的样子,还是跑得少,跑多了就习惯了,回去好好奖赏你们一下”。好威风的师长,啥也没奖赏,导演了一场隆重的入城仪式。整齐的队伍从唯一的大街向营房走去,满城的老百姓蜂拥而至,欢迎凯旋的子弟兵。“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金珠玛米呀古都!”的欢呼声,接连不断。部队的战士忘记了旅途的疲劳,高唱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在行进中,军歌与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在日喀则的上空。1971年的年末,C师部队执行“1210计划”,在寒冷冬季的高原,野外宿营30多天。

在4000多米的山地,穿梭步行400多公里,进行了许多次实战演习。磨练了部队,完成了军委交给的任务,在C师的军史上应该留下这厚重的一笔。

1972年4月,工兵营还继续修路,一二连再上4800米,这次修路,延伸到岗巴县查果拉边防站。这里原来只有一条简易路,从康布到吉如,再到塔克逊,又延伸到查果拉边防站,需要加宽平整,以达到各个哨卡的公路畅通无阻。

岗巴县境内大部分地区历史上为后藏属地。岗巴,系藏语,“雪山附近”之意。岗巴县属喜马拉雅山高山地貌,全县平均海拔在4700米以上。岗巴地处藏南谷地,全县均属高原丘陵地带无平原。境内高原丘陵约占土地面积的十分之七,自然植被稀疏,多是荒山秃岭;河谷滩地约占土地面积的十分之三。工兵营这次修路,比开始上4800米修路的条件还要差,可喜的是这支铁打的工兵,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太多太多了。

“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六月雪花飘,四季穿棉袄”,这种自然环境已经司空见惯了。站岗放哨还要穿棉袄,可工兵们干活,无法穿上棉袄,只穿一件衬衣,外加一件绒衣,只有休息时才披上棉袄。每天砸石头、抡十字镐、挥动铁锹,一身汗水一身冰,冰消又出汗,汗水又结成冰,这正是西藏边防工兵们的真实现状,这场景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施工中,连塔克逊、查果拉哨所的战友们都伸出了大拇指,称赞这些工兵弟兄们。塔克逊哨所的战士并不被工兵营好到那里,常年累月地固守在海拔4900米的哨所里,狂风呼啸,哨所方圆二十公里内都渺无人烟。“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是塔克逊流传在哨所官兵中的一句话。

海拔5300米上的查果拉,比塔克逊更差,几百公里很难见到人烟,动物都很少见,没有一颗绿树,被科学家誉为“生命禁区”。那时,查果拉哨所没有取暖的设施,靠烧自己捡回来的牛羊粪取暖。没有电视和收音机,战士整天过着难以忍耐的寂寞,陪伴战友们最多的就是书,只是没有工兵下那么大苦。

盛夏8月份,内地骄阳似火,酷热难忍,岗巴却依然冰封雪裹,官兵们在巡逻途中披尽寒霜。工兵营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奋战,路终于修到查果拉边防站。两路战友会合,更是一番亲热,查果拉热情招待了工兵营的战友。虽还寒冷,美酒飘香,大家洋溢在一片欢声笑语中。

正当一二连战斗在岗巴4800米的修路时,三连也赶赴塔克逊边防站,修筑山顶半圆球防御工事,开挖坑道,搭建掩体,加固哨所设施。赵云理在这里当技术员,崔营长调C师工化科当科长,由他负责三连这次施工。

随后,三连继续前往修筑去康布温泉的路。康布温泉位于亚东县康布乡的上康布地境内,距离亚东县40公里,距离帕里镇27公里。温泉有十多处泉眼,各个泉眼水温、药效各不相同,可治疗骨科、皮肤科等几十种疾病。王建安、曹高泉到三连任副连长,带领三连两个排,打通了各个温泉的路,用了几月时间,对一些泉点,还加固了围墙。

道路修通后,吸引了周边许多群众来洗浴,温泉治疗骨科、皮肤科等几十种疾病,显著和独特的疗效,一些人成了这里的常客。工兵三连许多有皮肤病和关节病的同志,每天泡洗上个把小时,时间长了,都有了明显好转。三连的施工条件虽然艰苦,但比起一二连要好得多。施工结束后回到25公里住地,营里用车拉着全营指战员,轮流到温泉泡澡,这是指战员们多年来最好的享受和待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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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插图均来自网络)

  • 作者简介: 

杨立池:陕西蒲城人,1968年3月入伍,在西藏陆军53师服役,历任战士、文书、副排长、后勤干事、指导员、营部书记等职务。1984转业于渭南行政公署担任公务员(县处)级别。杨立池入伍第二年,经历了生与死、血与火的严峻考验,他既是尼木叛乱中的幸存者,又是西尼木平叛的参与亲历者。在耄耋之年,以自己成长、经历,写下了40万字的《尼木归来》的军旅体裁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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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立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