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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Manuel Muñoz

6月22日,我受人大出版社之邀做了一场主题分享——人生平平无奇,能当作家吗?如何写好生活中的一件事情。本文收录整理了公开课的精华内容。

分享人 | 叶伟民

无传奇,不写作?谁说的

人对自己一时无法企及的事情,总会有神话的倾向,于是,不知不觉就有了这么一个莫名的共识:除非人生足够传奇,或吃过常人难以承受的苦,否则不可能写出好作品。如果这辈子过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那就别当作家了。

我想先分享两种最常见的作家人生模式:一种是传奇的,例如海明威;一种是寻常的,例如余华。

海明威是著名“硬汉”,漂泊、冒险、打猎、捕鱼、拳击、斗牛,都干过;参加过一战、二战,扛枪参与解放巴黎;亲历西班牙内战;还经历两次飞机失事……他这辈子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强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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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在西班牙

而余华呢?相比之下就要接地气得多。他生活在和平年代,经历跟我们大多数人都差不多。在一篇叫《我为何写作》的文章中,他自称“人生越来越平乏”:

当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欲望,在虚构生活里纷纷得到实现时,我就会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来。写作使我拥有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强大起来时,另一个必然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平乏时,我虚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
——余华《我为何写作》

是的,海明威的人生让人惊奇,但余华的“虚构人生”也相当不错。“无传奇,不写作”这样美丽的谎言可以戳破了。

人生平平无奇的作家太多了,如果你只是因为看了某部让你震惊不已的作品,而对作家的人生有所幻想,我敢打赌多数是错的。

余华还给哈金写过一篇序——《一个作家的力量来自于从根部开始的写作》,意思是一个作家无论身在何处,都应该紧紧抓住他熟悉的世界和文化根源,从自己的经历和脚下的土地写起,就像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伊斯坦布尔之于帕慕克,拉丁美洲之于马尔克斯,它们都是天赐之物。

你所经历的,就是最好的。

看得细:探生活的底,便会灵感遍地

刚才我们纠正了两个认识:一是一切皆可写,再普通的人生都宝藏遍地;第二,不要舍近求远,从自己熟悉的事情和土地写起。

方向是有了,但这个过程不简单。作家王安忆曾经说过一句话:

要想从日常生活中找出传奇来,真的不容易。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很多传奇的表面之下,其实都是普通的事情。
——王安忆

意思是,能把生活中一件普通的事情写好,照样能成为传奇,只是要做好非常不容易。很多新手想当然:真正的勇士就要迎难而上,于是直接冲个百万字的大部头。结果没到3000字,烂尾了。

早在六十年前,作家老舍就劝诫过这种冲动,要从细处写起,先练习写一个人、一件事,也就是要“看得细”。他在原载一九六二年一月《北京文艺》上的文章《先练习写一人一事》上这么说:

有些人往往以写小说、剧本等作为初步练习,我看这不大合适。似乎应该先练习写一个人、一件事。
有些人常常说:“我有一肚子故事,就是写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你若追问他:那些故事中的人都有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他就回答不上来了。他告诉你的尽是一些新闻,一些事情,而没有什么人物。
我说,他并没有一肚子故事。尽管他生活在工厂里、农村里,身边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新人新事,可是他没有仔细观察,人与事都从他的身边溜走了;他只记下了一些破碎不全的事实。
  • 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就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你如果没有这种积累,就写不丰富。
    不要看轻这个工作,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个人,有他的思想、感情、面貌、行动……一件事物,有它的秩序、层次、始末……能把它逼真地记下来并不容易。观察事物必须从头至尾,寻根追底,把他看全,找到他的“底”,因为做文章必须有头有尾,一开头就要想到它的“底”。
    ——老舍《先练习写一人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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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Pixabay

不难看出来,从细处记,从细处写,才是写作的起点和基本功。大作之所以好,题材自然有功,但能把大事写细才见真本事。

名著里的细节让人惊奇,因为大多超出我们的寻常经验。我们多数人忙如陀螺,舍不得抬头看看天空或俯身摸摸小草。幸亏有作家这群家伙,替我们泡进时光的漫流里,用想象力和显微镜剖开生活,让我们惊觉:啊!原来还有人是这样过的。

敲个黑板,不是无限分解就是细,非要去数人家衣服有几个纽扣,眼角鱼尾纹分了几个叉,这就既没意思又找打了。

看得细,是要捕捉决定性细节,能有助于擦亮艺术形象的细节。所有细节都要为这个中心词服务,无关的细节就不要来凑数了。只有这样,人和事才鲜活,不仅有画面,有神情,甚至还有声音。

看得透:构建哲思之美,小事也能成大文章

再来看第二个锦囊——看得透。刚刚也说了,不是一个劲儿地无脑细化就行的,还要有思想,有道理。对读者来说,不怕事小,就怕无“理”。什么是理?生活哲学、人性瞬间、反转意外……但凡能让人掩卷后琢磨琢磨的,都算在“理”。

170多年前,作家梭罗去隐居,写下了著名的《瓦尔登湖》。在隐居的两年里,他的生活非常平静,自己耕田、种菜、做饭、吃饭,有空就去钓钓鱼,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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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Bruno Scramgnon

但是,生活再寻常也不能阻止他思考。每一天他都在木屋中,与大自然共呼吸,用文字记录身边发生的点点滴滴和心灵体验。我们通过一个选段来感受:

有人会觉得它离村镇太远,但我觉得倒是村镇离它太远了点。我总说,很好,我可以在这里住下;我就在那里过一小时夏天的和冬天的生活;我看到那些岁月如何地奔驰,挨过了冬季,便迎来了新春。这一区域的未来居民,不管他们将要把房子造在哪里,都可以肯定过去就有人住过那儿了。只要一个下午就足够把田地化为果园、树林和牧场,并且决定门前应该留着哪些优美的橡树或松树,甚至于砍伐了的树也都派定了最好的用场了;然后,我就由他去啦,好比休耕了一样,一个人越是有许多事情能够放得下,他越是富有。
——梭罗《瓦尔登湖》

写作要对生活有所观照和演绎,要“看得透”,才能做生活的提炼者,以思辨悦人。这样,“小”才不小,才反衬某种“大”,终达“四两拨千斤”之效。

懂幽默,有情趣,高级文笔的魔力

做人要有趣,写文亦是。放松点,打碎那根直男神经,不要端着,用常识讲,慢慢讲,如果还能多点幽默,就再好不过了。

钱钟书的《围城》家喻户晓,是钱钟书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堪称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的经典,堪称“金句教科书”和“人间指南”。

我选取了一个选段,我们一起来欣赏一下。建议着重注意两点:语言如何能写得幽默?如何用好比喻?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菜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
——钱钟书《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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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

行文幽默好处多多,但千万不要过犹不及,不要把幽默、情趣理解为抖机灵、耍嘴皮子。它一定是高级的,有内涵的,需要我们在日常写作中去琢磨、思考,慢慢体会,最后内化为自己的风格。

善编排:用故事技巧告别流水账

最后一个锦囊——善编排,要会讲故事。你可能会问,这还不简单吗?

喜欢听故事是一回事,能不能讲好又是另一回事。我们常常会掉进一个误区:讲的是事情,而非故事。最常见的症状是事无巨细,无脑罗列事件,这人先做了A,再做了B,还做了C,结果实现了D……好了,成流水账了。

故事不是生活,而是对生活的选择、提纯和重构。它通过展示戏剧性,传递感悟与意义。因而,写作者要做生活的导演,打破自然顺序,提炼编排事件,用悬念和冲突吸引读者。

写故事的技巧千千万。由于时间关系,今天我们就说最重要的一点:基础结构。既然要提炼编排随机发生的生活事件,就必须要做到结构化。最简单通用的结构形式就是“三幕式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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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幕式结构

这是最简单、最基础、最稳固的故事结构。世间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基础上演变出来的。

三幕式到底是哪三幕呀?很简单,我们小学就学过——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别小看它,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

清代袁枚说过“文似看山不喜平”,和三幕式结构一个道理。讲故事要有登山思维,越走越陡(矛盾积累),历尽艰辛终于登顶(戏剧性因素释放),感受无限风光,最后乘兴下山,回味无穷。

掌握最基础的结构模式,我们讲故事就有策略了。连同前面的三个锦囊(看得细,看得透,懂幽默有情趣),掌握它们,不管大事小事,你都能摆脱平庸,写得精彩、深刻、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