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电视台来到银色高地酒庄拍摄。高源和种植师正在准备生物动力法常用的500制剂——把母牛的粪便塞进牛角，埋入土中。摄影师放下手中的设备，不敢再拍了。他面露难色，鼓起勇气问了一嘴：「这是在干什么？怎么像宗教仪式一样？」
只要提起生物动力法，本世纪葡萄酒界的智囊团就会自发站成两队。
正方辩手认为，生物动力法是一种超越有机农业的种植方式。「这套理论的宗旨，在于形成一个自我循环的生态系统。养在葡萄园里的牛马羊吃掉杂草，它们产生的粪便用作堆肥，汲取营养的葡萄茁壮生长，酿酒过程中剩余的果渣肥料又被拿去喂羊。动物、植物、人共同作用，以此提高农作物的质量和产量。」
反方辩手认为，生物动力法既没有被时间验证，也缺少科学依据，其中所用到的试剂，更像是巫术或者炼金术。「生物动力法中被称为『灵性肥料』的500制剂，为什么非要用牛角，羊角就不行吗？把鹿的膀胱、牛的胃、动物的头骨埋到土里，难道不像在献祭吗？」
是科学还是巫术？是内容还是形式？一千个酿酒人心中就有一千个生物动力法。
尽管生物动力法中还有许多未被解释的「玄学」，但不妨碍一批酒庄已经成为这套理论的忠实拥趸。比如，天价葡萄酒的缔造者之一，罗曼尼康帝酒庄。再比如，被业内称为「勃艮第女王」的 Leroy 女士，同样是生物动力法坚定的追随者。
六年前，银色高地庄主高源做了一个决定：转型生物动力法种植。旁人不理解，这家在国内早早出名的酒庄，不愁名气，不愁销量，为什么还要走出舒适圈，去做一件很玄的事情？
前两天，2024年Decanter世界葡萄酒大赛公布结果，银色高地家族珍藏霞多丽 2021 在大赛中拿到95分金奖。事实证明，这家生物动力法酒庄，又一次酿出国际大赛中的高分酒。「酒造社」特别专访第二期，我们有幸邀请高源女士，一起聊聊银色高地酒庄的成名之路，以及这位女性酿酒师背后的奇遇人生。
李景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高源。那时他正在参观银色高地的牛粪发酵池，听说是庄主专门请日本老师设计的。「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捧着格桑花走过来，特别有活力。那阵儿我还不认识她，原来她就是高源。」
自然，活泼，热情，高源就像那捧格桑花，只需要几分钟的对话，就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河流一般的生命力。当她提起旧事时，也有同样扑面而来的生动感，好像件件桩桩，都有崭新的惊喜。
银色高地酒庄
16岁的高源跟着父亲高林去了俄罗斯，报考了圣彼得堡经济学院的农业管理。一边念书，一边帮忙做翻译。「俄罗斯的冬天很冷，商店里只有冰淇凌、面包和酸黄瓜。」
离开母语环境，来到陌生的国度求学、生活，反倒开发了高源的语言天赋——这也为她后来去到另外一个远方的国家埋下种子。
5年后，高源回国找到一份报关员的工作，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有一天，父亲打电话给她：「高源，你得学一门手艺。」彼时，高林看到了宁夏风土的潜力，他打算把女儿送去法国学酿酒，回来报效家乡。
高源不理解，「20年前，家长巴不得孩子去学个金融，学个市场，学个国际贸易。但我父亲把我送去法国农村学葡萄酒，这么苦逼的一件事情。我当时想，在宁夏种葡萄，能行吗？」出于对父亲的信任，高源同意了。4个月的时间，她从外语学院的高级班毕业，搭上去往法兰西土地的飞机，「莫名其妙，高高兴兴就去了。」
波尔多农村
来到法国的第一年，高源还是位新晋留学生。学语言、旅游、恋爱，几乎快忘了酿酒这回事。一年过去了，她恍然想起老父亲的嘱托，「我还是认真找一找有什么机会能学酿酒吧。」
她向世界上最权威的波尔多葡萄酒学院递交了申请，「我写了一封非常感人的志愿信，信上写：我来自一个贫困的山区，叫宁夏。我们那几乎不下雨，青黄不接。但我的父亲认为，只有这里才能酿出最好的葡萄酒。我希望能学习这个专业，回国后致富家乡。」——高源被录取了。
2004年，高源顺利完成了学业。期间，她拿到了法国国家级酿酒师证书，并攻读了一年世界葡萄酒贸易课程。之后，高源在波尔多的凯隆世家酒庄（Chateau Calon Segur）和拉科鲁锡庄园（Chateau Lafon-Rochet）实习，认识了自己后来的先生 Thierry Courtade，一位世代酒农出身的法国酿酒师。
2007年，高源从法国回到家乡银川，准备酿第一个年份的葡萄酒。「我们没有资金建酒庄，就在停车的院子里立了一个不锈钢罐，我托法国的朋友帮忙买了10个橡木桶，我爸亲自开车到天津关口押回来。」
酿酒的设备准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去农户家采买葡萄原料。「每家每户都买了一点，借了实验室的光谱仪测量葡萄的成熟度，葡萄皮里含的花青素含量、单宁含量。测好让我爸去买，结果前一天刚签完合同，第二天我们的葡萄就被掉包了。」
经历一波三折，银色高地第一个年份酒终于尘埃落定，高源酿了3000瓶。后来，银色高地也被冠名为「中国第一个车库酒庄」。
回国初期，高源先后在新疆焉耆、山东蓬莱的酒庄担任酿酒顾问，之后她进入桃乐丝中国（Torres China），主要负责培训、授课还有主持品酒活动。「桃乐丝的合伙人 Alberto 是个非常帅气的西班牙小伙，面试那天他问我 Cabernet Sauvignon 是什么意思？我说，赤霞珠。他说，噢！你被录取了。」（当时 Cabernet Sauvignon 普遍被翻译为解百纳。）
高源提了个要求，每年榨季她要回银川酿酒，Alberto 同意了。
2008年初，桃乐丝要为香格里拉酒店挑选几款有代表性的国产葡萄酒。当时，上海买不到宁夏葡萄酒。高源毛遂自荐，提出想把自己酿的酒也带去一起品鉴。品尝了高源酿的酒后，Alberto 瞪大眼睛：「Emma，从今天起我们要重视宁夏，我还以为你之前酿的酒都是 bullshit 呢。」
宁夏贺兰山
从那之后，Alberto 先后多次拜访宁夏贺兰山，帮高源出谋划策，做了整个市场策划和营销方案。酒庄的名字「银色高地」，就取自于这位热心的老东家。「Alberto 是个很有情怀的人，他人肉背着我们的酒到英国请战杰西丝·罗宾逊（Jancis Robinson），又背到美国请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er）品尝，拿到了这些葡萄酒大师对中国酒的第一手评分。」
在桃乐丝的助力下，高源回到银川潜心葡萄酒事业。开垦荒地，建酒庄，种葡萄，用自己种的葡萄酿酒。一年又一年，银色高地的国际知名度不断攀升。
2013年，银色高地作为贺兰山东麓第一批代表酒庄被《世界葡萄酒地图》收录，《纽约时报》《英国金融时报》竞相报道。2020年，银色高地葡萄酒占宁夏葡萄酒出口总额的61.88%，至今已出口18个国家和地区。此外，酒庄出品的家族珍藏霞多丽，被当作国礼赠送给三位国家领导人：马克龙、普京、默克尔。
银色高地×江山·澡雪佳隐 品鉴活动
「酿出能够代表宁夏风土的葡萄酒，一直是我的动力和目标。」而现在，高源还想升级难度系数，重开酿酒人生副本。
在葡萄酒世界，提起贺兰山东麓，很多人会说：「中国波尔多。」很长一段时间，银色高地的葡萄酒被评价为旧世界的风格。
贺兰山东麓葡萄酒联盟理事长苏龙曾经说：「中国波尔多是外界对宁夏产区的夸赞，也是我们想摘掉的一顶高帽。每一个宁夏酿酒师，都想酿宁夏葡萄酒，而不是波尔多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
父亲高林用脚步丈量了宁夏的荒滩，高源也在葡萄园里不断实验，如何能够酿出表达宁夏风土的葡萄酒？
一次，高源去到博纳佰馥酒庄，拜访庄主孙淼，「孙淼是启发我生物动力法的第一人，她给我推荐农业八讲的课程。在这个课程上，我接触到了奥地利哲学家鲁道夫·斯坦纳和他创立的理念——妈呀原来这是个玄学，这么有意思。之后我才加入德米特协会，才去瑞士学习人智学，才了解生物动力法。」
2018年，银色高地转型生物动力法栽培。2020年，高源向全球最大的生物动力法认证机构德米特提交了认证申请。2024年4月，银色高地顺利拿到德米特认证。
银色高地葡萄园
「这也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事。」高源做了许多前期调研。银色高地的金山葡萄园是个相对独立的园区，不容易受周围环境影响。园子里的葡萄树已经有五年以上的树龄，能够适应栽种模式的改变。换句话说，哪怕有折损，或是失败，酒庄和高家人也有兜底的勇气。「别人可能觉得我很疯狂。」高源不在乎地说。「不过，想要极致地表达风土，生物动力法几乎是最契合的路径。」
「你要知道，葡萄树是很聪明的。它们扎根在土地，经历适应的周期，基因也随着土壤气候的变化而改变。就像黑比诺，原本生长在凉爽的环境，我们把它种在了干旱炎热的宁夏，通过堆肥改良土壤环境，减少盐碱地对它的压迫。每天呵护它，对它说你好漂亮，我好喜欢你。葡萄能够感受到这些人文关怀，并反馈给你漂亮的果实。」
银色高地创始人 高林
做事一向严谨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出奇地支持女儿。他把地里挖出来的石头围成一堵墙，首先是防止邻居家的农药漂移，其次让葡萄园形成自己的小气候，「健康的葡萄园一定有自己的能量和气场。」父女俩在葡萄园里养了很多小动物，牛、马、羊、鸡、狗，甚至还有孔雀。「羊吃掉园子里的杂草，鸡会帮我们抓虫子。」
「我们把银色高地变成了花果山。」
根据月亮运行周期，生物动力法日历划分出「果日、花日、根日、叶日」。碰上出差的日子，高源要求酒庄的同事每天向她汇报。「你抬头看月亮了吗？看星星了吗？今天是什么日？」
理论都是抽象的，但结果是真实的。「经过6年的时间，银色高地葡萄园里的葡萄树不需要打农药也不太会生病，有点小问题自愈能力也很强。对于葡萄来说最容易得的霜霉病、白粉病，这里都不怎么担心。观察下来，葡萄的叶片也比以前厚了。」
在宁夏葡萄酒产区，已经有一批酒庄长期践行有机种植（有机种植包括生物动力法，但不局限于生物动力法）：博纳佰馥、银色高地、巴格斯、古城人家、夏木、贺东、圣路易·丁酒庄等。
联盟秘书长张旋给出折衷的分析，「贺兰山东麓的海拔气候，是适合有机种植、有机酿造的。而且减少化学的使用，可以让我们的生态更加多样化。不过，有机种植是否有必要追寻生物动力法，需要辩证地去看待这个问题。生物动力法里头，包括根据月球引力进行除草、修枝，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还有一些理论就比较奇特了，比如调制试剂时，需要先顺时针转，再逆时针转，我也有疑问，为什么只转一个方向就不行了？」
生物动力法中常见的500制剂
银色高地所在的金山产区，海拔高，有丰富的地下水资源，名庄聚集。几年前，海悦仁和庄主李景来到金山开垦葡萄园，当时大部分酒庄都在种赤霞珠、美乐，李景反其道而行之，在葡萄园种下马尔贝克和黑比诺。
高源很欣赏这位「后来者」的大胆和创新，「这对80后夫妇，一个是建筑师从德国留学回来，一个是花旗银行的高管辞职回到宁夏种葡萄酿酒，亲力亲为。他们很有想法，做的酒很细腻，我正在说服他们转型生物动力法。」
不过，经历了一次「颗粒无收」的李景，始终不敢接下挑战书。「黑比诺是一个特别脆弱、特别娇贵的品种。生物动力法对于黑比诺的一些反馈，我心里还不是特别有谱。」
高源准备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给生物动力法酒庄打广告，「我己经拿到了德米特认证，接下来我们酒庄打算成为宁夏葡萄酒卖得最好的上税大户，然后政府来找到我，问我：你为什么卖这么好？我告诉他：这就是生物动力法。」
她笃定：「这个高光时刻马上会到来，不用担心。」
「银色高地一直在创新。」李景这么说，「不仅是生物动力法，高源还在不断探索新的东西。甚至为了种小品种，拔掉十几年老藤的赤霞珠，这需要相当大的魄力和舍得，很佩服她。」——银色高地最卖座的葡萄酒「阙歌」就是由赤霞珠酿造而成。
贺兰山东麓银川产区课程讲师林安琦曾去拜访高源，他也好奇银色高地酒庄的「品种田」，这里栽种了小芒森、琼瑶浆、长相思、卡拉耐尔等十几个品种。「酿酒是一门创作，每一个酿酒师都需要有创作者思维。」
银色高地的先锋已成业内共识，作为庄主及首席酿酒师，高源的「玩心」很重。她酿的起泡酒「开屏」，加入宁夏米酒充当霞多丽的发酵剂。「沙湖之月」，用了十个品种混酿。「山泉之舞」，更是一款和葡萄八竿子打不着的苹果酒。「我们要做市场喜欢喝的酒，未来的市场是年轻人的。」
几年前，酒造社的朋友余大青老师（主业喝葡萄酒，副业是室内设计师、餐厅合伙人）在日本东京的 wine bar 第一次喝到银色高地。「酒吧老板分享了他很喜欢的中国酒，拿出来一支银色高地的家园，京东上卖500多一瓶。」余大青品尝后，「当下就被出口的500块惊艳到了。」
家园自然酒系列、爱玛私家珍藏、家族珍藏系列，银色高地多款葡萄酒的命名都以「传承」为关键词。高家人身上，也有世世代代做酒庄的使命。「我父亲是个有远见的人，50岁投身戈壁荒滩，又把下一代送去学酿酒。他很早就认定，只有农业才可以改变宁夏的荒芜，无论是产业还是环境。」
到现在，宁夏葡萄酒已不再是一代人的故事。银色高地的高林与高源，贺兰晴雪的王奉玉和迦南美地的王方，代际之间皆心怀愿望，「成为一家百年酒庄。」
贺兰山已经存在了数亿年，从一片浩瀚大海，经过历代地史的演变。他以先知的存在，给后人以极大鼓舞：一个以百年计数的目标，唯有坚持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