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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锦楼素来随心所欲,若起了兴儿,房事上便没个餍足,香兰生怕他又动了淫念。

今晚的情形让她格外难忍,又怕惹了林锦楼不悦再生出什么事端。

她便静静的躺着,心里头想着她画了一半的画,下了一半的棋,做了一半的针线,零零碎碎的又想她在寺庙的日子,还有她前世随爹娘到世交故友家中做客,去逛个极精致漂亮的园子,好像那园子是鲁家的,也好像是陆家的。

当时她年纪还小,头上总两个角,拿了一枝桃花去逗弄湖里头的鱼,然后奶娘连忙把她抱走了……

前世的事太久远了,远得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香兰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第二日再醒来时却发觉自己正扎在林锦楼怀里,他敞着怀,露着健硕的胸膛,正起伏着呼吸,似是睡得很熟,另一手仍环在她腰上。

幔帐外有极细微的脚步声,雪凝低声问:“叫不叫起?”

往常这个时候林锦楼该起来练武打拳了。

灵清迟疑道:“昨晚上大爷酒吃多了,回来得晚……”

说着侧耳听了听,听见里头林锦楼浅浅的小呼噜,便道:“大爷还没醒呢……要不去问问书染姐姐?”

二人便商量着去了。

香兰轻轻坐了起来,披了衣裳,小心翼翼的掀幔帐,穿了鞋子下床。

正巧书染领了人进来,见香兰比往日里起得早,忙让丫鬟们去伺候。

见林锦楼睡得香甜,便同香兰商量道:“大爷昨日回来晚,今儿让他多睡一回,辰时再叫起?”

心中暗道,昨晚上大爷回来时喝得腿都站不稳了,喝了解酒汤吐了一回,还踉踉跄跄的。

楚家公子生怕他骑马摔了,特地把自己乘的轿给大爷送他回来。

往常这情形,大爷早就在外头宿了,京城里最当红的姑娘都没留住大爷的腿,大爷又找大夫给她瞧病生养子嗣。

啧,这陈香兰真是上辈子做了好梦。

香兰道:“那让大爷再睡会儿。”

整个院子都是围着林锦楼打转,他还睡着,小厨房的饭便要晚些再做,前头伺候弓箭习武的侍卫也早早的散了。

香兰先用了两块点心,喝汤的时候,林锦楼醒了过来,起床便揉脑袋嚷头疼,用热面巾擦过面,又灌了一碗醒酒汤,便屏风后沐浴,唤了吉祥、双喜进来按摩揉捏。

待沐浴完,林锦楼只吃了块面点,喝了两口汤,胃口不开,觉得浑身不自在。

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方才好过了。

进屋时看见香兰正提着笔写字,便自顾自在椅上坐了。

裸着上身,一面用热毛巾擦身上的汗,一面道:“大早晨的,在写什么?”

“家信,我爹娘说,等到了京城,就捎信回家报个平安。临走时我娘感了风寒,犯咳嗽,也不知好了没有,怪让人牵肠挂肚的。”

“哦,这个你放心,临走时爷留帖子给齐先生了,让请济安堂的罗神医去给你娘看病。他是金陵城里数得着的大夫了,家里头的平安脉都是他请的。”

“我知道……谢谢大爷……”

林锦楼看着香兰放下笔,有些腼腆的模样,不由低低笑出声来:“你跟爷还那么客气,你少气我,少犯拧,比什么都强。”

香兰暗自翻了个白眼,不吭声,又低头去写信。

小鹃奉上热茶,林锦楼吃了一口,又问道:“吃药了么?”

“……吃了。”

“张太医说了,那药不能断。”林锦楼扬声问书染。

“你们奶奶的药要盯住了,接连不断的让她用。”

书染正在外面理箱子,忙进来道:“回大爷话,天天看着,药材都买得最好的,灵素亲自看炉子熬药来着。”

林锦楼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只盯着香兰的侧影出神,把茗碗放下道:“待会儿收拾收拾,跟爷出去一趟。”

“干什么去?”

“鲁家老爷子做整寿,鲁家要大办一场。别看鲁家这一辈没出什么像样的,只那老爷子健在,离‘树倒猢狲散’还远着。他是我爹同年,又是大妹的亲家,既下了帖子,总要去瞧瞧。”

香兰一听就皱眉,她如今身份尴尬,实在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道:“……我能不能不去?我谁都不认识,去了也没趣儿。况且都是各府的太太、奶奶们,我去了也不像……再说,再说我这两天身上也不大爽利……”

“不认识的见了面不就认识了?今儿你必须去。”

“就这样。书染,晚上给你们奶奶好生打扮打扮,穿得寒酸了是栽爷的面子。”

香兰默默的攥着笔,写了一半的家信忽然不知该如何下笔了,只是盯着信笺愣愣的,良久叹了口气。

却说康福居里,林锦轩在院子里晒了一回太阳,看了半卷书便乏了。

谭氏服侍他睡下,闲闲着无事可做,便带了小丫鬟针儿找香兰闲话。

刚从侧门跨进院子,便见林锦楼从屋中走出来。

谭氏连忙避到门后,又忍不住伸脖去看,只见穿着银灰底子孔雀蓝云纹直缀,腰间系着八宝福禄寿腰带,脚上蹬着朝靴,头上的发也由一顶金丝纱冠束了,衬着宽肩阔背,真个儿是英姿勃发。

他在二门处停下来,有个年轻公子正在门前候着,见林锦楼忙抱拳拱手迎上前,满面挂着殷勤笑意。

林锦楼只微微含笑,意态从容,极优雅的走上前寒暄热络,仿佛天生高高在上,就该被人捧着奉迎。

针儿探头看了一回,不由惊道:“哎哟,大爷头上戴的是金丝纱冠?听说金丝冠不到三品的官儿是戴不得的。亏得大爷年纪轻轻就这个品级,就算这一辈子都不再晋一级,也算是活够了。”

看谭氏攥着帕子定定瞧着,又小声道:“我看二爷身子骨孱弱,但凡科举的,光下场那三天都要去半条命。不如跟大爷说说,先捐个官做,填个肥缺儿,日后咱们也有个倚仗?”

谭氏看着林锦楼心里正不知是何滋味,针儿这一提,正让她想起自己病歪歪的丈夫,不由心里烦恼。

呵斥道:“再说打嘴!谁让你有的没的嚼蛆!”

针儿知道谭氏脾气急,但“雷音大,雨声小”,故也不害怕,脸上还笑嘻嘻的。

此时香兰扶着小鹃从屋里出来,头上珠翠环绕,最乍眼的是一对儿赤金点翠镶宝的双蝶花钿,蝶翅薄如蝉翼,插在发髻间,轻轻颤动,谁见了都不免多瞧几眼。

她颈上戴了赤金璎珞圈,手上各套三对儿镯子,身上穿着杏子黄满绣玉兰花的春衫,藕荷色妆花裙儿,衬得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

远远看着,仿佛画儿上走下来似的。

丫鬟仆妇前后簇拥着,一出垂花门就上了轿。

谭氏见了,便对针儿道:“去问问,大爷和姨奶奶去哪儿。”

针儿去了,片刻回来道:“大姑奶奶的公爹做寿,大爷带着姨奶奶贺寿去了。”

谭氏愣了,盯着墙角的蔷薇站了一时,良久怅然道:“哦,原来是贺寿去了……”

鲁家老爷子鲁贵谊做寿这档子事她是知晓的,只是上回林东纨提起并无十分邀请,她想着林锦轩身子不好,她自己又是新嫁之人,不好抛头露面,便不去凑热闹。

但今日见林锦楼带着香兰去,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其实林锦轩同林东纨才是一胞所生的亲姐弟,倘若林锦轩争气些,自己也能盛装打扮,风光的跟着去……

针儿见谭氏盯着墙上开败的荼蘼发愣,便唤道:“二奶奶,二奶奶?别站阴凉地里,咱们回罢。”

谭氏方才拢了拢袖子,扶着针儿慢慢走了回去。

话说香兰乘了轿往鲁家去,那轿子极大,小鹃随她也坐在轿内,时不时帮她整整衣裳和首饰。

如今春菱不在,香兰又信重小鹃,房里的丫鬟们便隐隐以小鹃马首是瞻。

偏小鹃又是惫懒性子,除了每日给香兰梳头,凡事皆撒手不管的。

亏得雪凝不爱惹事,灵清、灵素新来,画扇年纪还小,故而小鹃也未招太多埋怨。

香兰只闭了眼靠在软垫上,忽觉轿子一停,前面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不由睁开眼。

小鹃立时乖觉道:“我去看。”

说着便要下轿。

香兰一拉她袖子,道:“别跟猴儿似的,你这样下去被人瞧见不好,让桂圆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鹃刚要掀帘子叫人,桂圆就到了,半弯着腰恭敬道:“前头戴家的马车把胡同堵了,要等他们过了才成。”

香兰听了便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展眼一望,前头果然堵了几辆马车。

领头有个骑马的年轻公子,十六七岁年纪,锦衣华服,生得唇红齿白,目若点漆,举止轻佻。

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真是好一个俊逸的小郎君儿。

桂圆顺着香兰目光一扫,立时道:“奶奶,您看的那位是戴家三公子戴蓉,他有个好生厉害的婆娘。”

香兰看桂圆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桂圆忙打起精神道:“京里的人都知道,戴三奶奶抓花了戴三爷小妾的脸。”

桂圆本鲜少在香兰跟前露脸,香兰打发他出去跑腿,也多是让丫鬟吩咐。

这厢听问他话,连忙搜肠刮肚的想再说几句,无奈当日是双喜同几个小厮说起这桩事,他只听了一耳朵,如今便后悔当日没多听上几句。

他想了半天,方才说了一句道:“戴三公子曾经下帖子请大爷去吃酒,大爷没搭理过他。”

香兰点了点头,把帘子放了下来。

暗想道,戴家如今不过三流官宦之家,林锦楼瞧不上也寻常,眼瞧着这戴蓉就是个风流胚巴巴的给林锦楼送帖子,可知这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转念又想起林锦楼昨晚上那一身脂粉香,香兰不由轻轻哼了一声。

香兰又等了一时,方才进了鲁家。

才下轿,便看见旁边停了一辆马车,仆妇们打着帘子,先从上头跳下两个丫鬟,小心翼翼扶着个年轻妇人下来。

生得略有些高壮,瓜子脸,浓眉大眼,含着七分春威;一张大嘴,却显得十分妩媚。

此人正是戴家三奶奶焦氏。

焦氏只见个容貌甚美,气度不俗的女子正看着她,看穿戴便已十分不凡。

以为香兰是哪个王孙贵胄家的内眷,连忙对香兰点头微笑。

香兰也笑着点了点头。

焦氏又转过身,同那两个丫鬟又扶出一位贵妇出来。

但见此人头戴五凤朝阳大凤钗,脖上明晃晃的盘龙金项圈,挂着碧玉锁。穿着件洋红银丝团绣牡丹褙子,浅绯色双喜临门暗地织金褶裙,丰容靓饰夺人眼目。

她一下车,周遭一干女子皆成了陪衬。

焦氏恭恭敬敬唤道:“太太。”

那妇人手上摇着一柄白缎绣孔雀松树纨扇,在怀里轻轻扇着,嘴角微微勾起。

美目流盼间忽瞧见香兰,顿时手上一顿,嘴角上的笑也跟着僵住了。

香兰睁大了一双明眸,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月婵!

四目相对,赵月婵直是目瞪口呆。

她觉着自己是花了眼了,或是认错了人。

眼前这女子一身贵妇打扮,气派十足,如同神仙妃子,竟然是……

竟然是当年那个缩手缩脚任她打骂的小丫鬟陈香兰?

可那张脸蛋分明没错。

这样的颜色,百里都难挑出个一来,让人观之难忘。

如今她五官张开了,愈发的艳丽了。

香兰心头一阵狂跳,曹丽环和赵月婵乃是她初入林家时的噩梦,前者早已殒命,后者也从她日子里消逝。

可今日相逢,香兰方才发觉赵月婵在她心中颇留了些阴霾,让她见到此人便心惊肉跳,避之不及。

小鹃也骇了一跳,伸手就抓紧了香兰的袖子。

香兰回过神,看见小鹃略带惊慌的脸色,反倒镇定下来。

是了,赵月婵已同林锦楼和离,从此不是林家大奶奶,自己也再不必看她脸色,又何必怕她来着?

想到这一层,香兰笑了起来,挺直了腰和颈,略微矜持的对赵月婵点头致意,接着便将脸扭到另一侧去了。

焦氏小声道:“这人谁啊?瞧着眼生。”

鲁家有个婆子道:“不知道,她是跟着金陵林家的来的,许是林家大爷的内眷?”

赵月婵脸色变了变。

忽听垂花门处又一阵喧哗,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道:“你们笨手笨脚的,让夫君过来扶我。”

接着又有人笑道:“哟,表妹,都当了娘的人了还这样大脾气,也就奕飞这样的谦谦君子,换一个人都不受你这小姑奶奶性子。”

香兰恍惚间听到“奕飞”两字,猛回头往垂花门处看。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个颀长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着,是她万万都不会错认的宋柯。

还有一人,比宋柯高壮魁梧些,穿一身银灰孔雀蓝的华服,一面说话一面往内院里瞧。

目光跟她相撞,带着些意味深长,忽然对她展颜一笑。

正是林锦楼。

林锦楼越过香兰又瞧见了赵月婵,不由一怔。

赵月婵骤然捏紧了扇柄,却见林锦楼又漫不经心的移开目光,仿佛没瞧见她这人似的。

赵月婵不由面色雪白。

从马车帘子里伸出一只戴着赤金双喜戒指的手,微微撩开帘子。

郑静娴看见林锦楼,不由“扑哧”笑了起来,亲热道:“我还当谁呢,一口一个‘表妹’的在这儿认亲,原来还真的是表哥。大表哥,听说你近来升官又发财,有什么好事儿可要想着我们家宋郎。”

林锦楼哈哈笑了起来,宋柯脸上仍挂着和煦的笑,对林锦楼拱手道:“这是内人故意埋汰我,取笑来着,鹰扬兄可不要当真。”

林锦楼在宋柯肩上拍了一记,含笑道:“都是亲戚,有好事自然是紧着自家人。无论表妹说不说,都理应如此的,奕飞又何必这样客气。”

宋柯只笑了笑,并不说话。

郑静娴已从车里伸了手出来,宋柯只得将她扶出了马车。

郑静娴头上绾了个极简的妇人髻,缀着翠钿、珠花、福字金簪儿,不见滴珠步摇等繁琐装扮。

身上穿了簇新的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团花刺绣袄儿,下头是一条水红妆缎裙儿,腰间紧紧束着一条长穗宫绦,脚上竟蹬着一双缎面小靴。

她本就泼辣高挑,这一打扮又新巧又时兴,更添三分英气,十分生彩,一时之间比那些比她生得好的小姐奶奶们更抢风头。

林锦楼余光瞥见香兰转身欲走,便对郑静娴道:“正巧,哥哥今日带了小嫂子来,引见你们认识认识。”

言罢侧过身,对香兰招手道:“你过来。”

香兰瞬间脸色煞白,想装听不见,只听林锦楼在她背后扬声道:“说你呢,爷让你过来!”

不容置疑。

小鹃回过头,见林锦楼面色阴寒了,吓得去拽香兰的袖子,小声道:“奶奶,大爷叫您呢……那个,那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香兰勉强转过身,低着头,慢慢的蹭了过去。

她撩起眼皮,宋柯正站在林锦楼身边,穿着墨绿缂丝的缎子直缀,腰间束着簇新的八宝镶螺钿宝石的腰带。

头上只束巾,未戴冠,英俊儒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是香兰熟悉的模样,却又有些陌生。

他身边站着郑静娴,气势凌人,玫瑰花一样鲜艳耀眼。

待香兰走进了些,宋柯脸上的笑意便淡了。

渐渐地,嘴角如同冻住了一般,整张脸便肃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香兰。

林锦楼瞥了宋柯一眼,仿佛没瞧见他脸色似的,拉着香兰的胳膊,将她拉到近前,笑得春风得意。

对郑静娴道:“这是你小嫂子,她胆儿小,没怎么出过门。待会儿你多看顾着些,可别让她给旁人欺负了。”

郑静娴看了香兰一眼,不由一怔,显是认出了她。

飞快的看了宋柯一眼,见丈夫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由皱了眉,面上仍堆着笑。

对林锦楼意有所指道:“瞧表哥说的,这么宝贝她怎么还带出来?合该放屋里头藏严了,甭叫别人看见,怎么反倒让我护着她?”

林锦楼笑了:“谁不知道显国公家的郑小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赛得过当年穆桂英,巾帼不让须眉的角色,不托你看着托谁看着?”

郑静娴白了林锦楼一眼道:“大表哥,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说得我跟母老虎似的。”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宋柯始终不曾说话。

香兰只低着头盯着腰上系着的丝绦,觉着此刻分外难堪难熬。

她微微往上看,便瞧见宋柯放在身侧的手已攥成了拳,微微泛白。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宋柯正紧紧盯着她,秀长的双眼目光闪动,情绪莫名。

林锦楼笑道:“从小你就是个野丫头,如今是不是母老虎这要问奕飞。可我们家小香兰胆子可是极小的,你可别吓着她。”

顿了顿道:“你们家的大哥儿没抱来?我还没瞧过那孩子,听说是个俊小子。”

宋柯方才开口道:“孩子年纪还小,见不得风,便留在家中了。鹰扬兄周到,送的表礼已经收着了。去年我妹子出嫁,鹰扬兄还特地备了礼,小弟在此谢过。”

说着又拱手道谢,再不看香兰一眼。

郑静娴满口里笑道:“宋郎就是这个客气的性儿,如今他在翰林院里出息着呢,好些折子都从他手里头过。上峰赞过他不止一两次了,有意提他一提。”

骄傲之色溢于言表。

宋柯脸色泛红,显是觉着难为情,低声对郑静娴道:“夫人……”

意为让郑静娴少说两句。

他在翰林院固然有几分风光,可哪里及得上林锦楼这等手握实权的。

如今一提,反倒让他觉着难堪。

郑静娴笑道:“你又羞什么,好就是好,爹爹还赞你好几遭呢。”

林锦楼含笑道:“这当文官儿的可比我们这等舞枪弄棒的来得强,圣上历来重文轻武。奕飞年少有为,寿姐儿,你可找了个好夫君。”

“寿姐儿”是郑静娴乳名,小时她体弱多病,韦氏唯恐她命不长,这才取了个“寿”字,寓意延年益寿。

如今这乳名让林锦楼唤出来,倒是十足的透着亲近了。

这话也正说在郑静娴心坎上,她不由用袖子掩着口笑了两声,眼睛溜过去看了香兰一眼,间或又看了一眼,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陈香兰同宋柯之间的事她最清楚不过,但隔了这么远的路,又隔了这样长的时间,陈香兰这人早就让她扔到脑后去了,只留下个模糊的影儿。

可今日忽然间撞上,昔日里那模糊的影儿骤然鲜亮起来。

这陈香兰当真绝色,不光是脸,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度都让人瞧着心折,又冷又淡又静。

人如其名,就好似一朵清幽的兰花,不食人间烟火,让她不自觉生出两分嫉妒之心。

郑静娴似笑非笑对林锦楼道:“这小嫂子比先前你那个岚姨娘生得美,比那个原先妖里妖气的嫂子也强百倍,大表哥还是好眼光。”

林锦楼只笑着对宋柯道:“瞧瞧,好一张甜嘴,我刚夸她找了个好老公,她就这样夸起我来了。”

宋柯听了林锦楼这话却忽然笑了,盯着林锦楼的脸,淡淡道:“她说得是这个理儿,鹰扬兄果真好眼光。”

林锦楼在宋柯的肩上拍了拍,弯着嘴角笑道:“依我说,还是你更有眼光,寿姐儿这样的媳妇儿,你小子是烧了高香才娶着的。”

郑静娴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发红,含着十分情意的看了宋柯一眼,用袖子掩着口轻笑了两声。

香兰只低首敛眉在一旁站着,听着这三人意有所指的互相恭维,仿佛不存在一般。

当下来了新客,宋家的马车不好一直堵着门,林锦楼和宋柯便到前头去了,香兰同郑静娴回到院内。

郑静娴的丫鬟悦儿和小鹃连忙上去扶各自主人。

林东纨身边的大丫鬟秋叶满面堆笑,去扶香兰一只胳膊,口中道:“大姑奶奶前头待客走不开,一听说是姨奶奶到了,特地让我过来接。”

引着她们往园子里去。

走了一阵,小鹃忽听香兰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叹了一句:“这样就好,如今他身上系的是崭新的八宝腰带,再也不用同先前似的,腰带洗得发白,上头丢了粒玛瑙都舍不得花银子配上,用不值钱的绛纹石替换了……”

秋叶引着香兰进了园子,一路指看园中景致,香兰无甚心情,只是胡乱应着。

小鹃倒兴致勃勃,东张西望,同秋叶吱吱喳喳的说话儿。

一时走到一处临湖而建的房子前,只见门口悬着一块匾,写着“流水云在”四个大字。

还未到近前,便听见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戏,门口守着两个丫鬟,见秋叶带了人,连忙打起帘子,请她们几人进去。

屋中满满当当坐的全是人,但见满眼珠翠绫罗,各色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林东纨正立在前头给长辈们斟茶伺候,见香兰来了,忙不迭把手里的茶壶放下,迎上前笑道:“可把你等来了,香兰妹妹快往里头坐。”

亲热的挽着香兰的手臂,将她带到偏厅一处位子上。

这里离戏台子远些,周遭坐着几个穿红戴绿,描眉打鬓的年轻女子,间或几个上了些年岁的。

香兰心里明白,这几人也应是各家带出来应酬的有些头脸的姨娘,或是小官员的太太们。

鲁家好歹旺了几辈,如今虽日薄西山,却还有些底蕴。

今日鲁贵谊做寿,来的正经有诰命的女眷明堂里将要坐不开,哪里有还她的位置。

她能在偏厅分得个旮旯,便是得脸的事了。

她进来时,瞧见廊底下都摆满了桌,都是没身份进来听戏的。

旁边摆着一张小几子,上头设一小小的掐丝圆盒,里头盛着两样蜜饯,一样瓜子,一样云片糕,另还有茶水茗碗等物,丫鬟们不住穿梭伺候着。

香兰坐了下来,林东纨立即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香兰手里,告了个罪。

笑说:“我今儿太忙,恐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见谅,我先在这儿给你赔罪。香兰妹妹先听一回戏,待会子我亲自陪你到园子里转转。”

秋叶在旁陪笑,心说还是他们奶奶厉害,能屈能伸。

香兰不过一个姨娘,三奶奶都能折下身子结交,倘若三奶奶想讨好谁,那绝对将那人哄得服服帖帖的。

香兰这身份是坐不上好位子了,但三奶奶这番话说得又亲切又妥帖,香兰纵然心里头不痛快,这会子也该消了。

香兰勉强笑了笑。

乱糟糟的戏唱了什么全然不曾入耳,见林东纨擎着茶壶走了,便只往窗外望,那湖对岸有假山嶙峋,假山旁栽着垂柳,柳枝随风摆荡。

她想,这样真的挺好,如今宋柯前途光明坦荡,又有了娇妻爱子,郑静娴出身名门,对宋柯仕途能助上一臂之力,且性子又爽利又大方,对宋柯一往情深。

宋柯正正需要这样的贤内助,这些都是她所不能及的,无论她怎么不认命,怎么挣扎着上进,也无法改变自己丫鬟出身的实事。

当年是她天真,倘若宋柯真个儿娶了她,这样的场合里,只怕也会遭人嘲笑罢?

说到底这一生是她欠了宋柯的,他助她脱离林家的火坑,给她全家脱籍,恩同再造。

在她饱受坎坷和挫折时给她一方温暖的屋檐躲风避雨,还曾经同她真心相爱过,这样纯粹明净的情意让她在心底里小心翼翼珍藏着,熬过了许多日子。

如今宋柯过得好了,她是发自肺腑的替他欢喜。

只是她闹不清为什么心里还跟被刀割了一样,疼得她说不出话。

好疼,好疼……

香兰的手死死攥着帕子,忙忙吐出一口气,把茗碗端起来,袖子遮面佯装喝茶。

刚一抬胳膊,两行泪便顺着脸颊滚下来,正正掉在那茗碗里,她连忙用帕子悄悄抹了。

她觉着自己似是神志不清了,这会子心里想得竟然是幸好今天她没涂脂粉,否则和泪混在一起可就没法见人了。

她抬起头时,戏台子上已经换了一出戏,香兰茫然失措的盯着那戏看了一小会儿。

然后她看到台子底下,郑静娴坐在正中的罗汉床上,抱着鲁家老太太正说些什么。

那神情又娇俏又可人,那老妇便呵呵笑了起来,周遭的贵妇们也都陪着笑,说了什么话,似是在夸奖她。

郑静娴便不好意思的垂了头,说了几句什么,引得旁人又是一阵大笑。

郑静娴好似察觉了香兰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朝她这边看来。

二人目光一撞,郑静娴便高高的昂起了脖子,神色倨傲,略带两分挑衅,冷冷的看着她。

香兰想笑,却又笑不出。

郑静娴大可不必如此,她难道没瞧见方才宋柯提到儿子时满面和煦的笑么,他们是结发的少年夫妻,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旁人只有艳羡的份儿。

郑静娴难道担心自己会同宋柯重叙旧情不成?真是笑话。

香兰怅然的想,她同宋柯的缘,大概只止于上一世。

这辈子能再相见一回,已是皇天开恩了。

倘若她真成了宋柯的小妾,日日向郑静娴低头,在争宠里熬成毒妇怨妇,她大概就会恨他了罢?

所以这样很好很好,她只想让他好好的。

台子上正唱着《大献寿》,又吵又敲,如同群魔乱舞,热闹不堪。

香兰坐不住了,同左右告了声罪,从房里退了出来。

到外面露台上,微风一吹,满腔的燥恼凄凉也吹散了些,小鹃本在梢间里同一群丫鬟吃点心听戏,见香兰站在外头,连忙出来伺候。

香兰见小鹃唇角还沾着点心渣,勉强笑笑道:“不必管我,就是屋里太闷,我出来散散,你去罢。总在家里拘着,好容易出来一趟,你敞开吃喝玩乐去。”

说着把小鹃手里的半块点心要了过来。

小鹃便自顾自去了,香兰靠在栏杆边,拿着点心喂鱼。

忽见三五个年轻的贵妇小姐们站在不远处,虽在一处说话,可时不时朝她看过来,指指点点。

定睛看去,只见赵月婵正站在人堆里,摇着扇子瞧着她,脸上带着十分不屑与轻蔑的神色。

香兰一概懒得理睬,想来也知道赵月婵没说她什么好话,故意在官眷贵属里坏她名声。

香兰索性背过身,只管把点心碾成细末往湖里扔,引得一众锦鳞争相来食。

赵月婵见香兰的淡漠模样,心里愈发恼了。

她同林锦楼和离,虽办得悄无声息的,可在金陵贵族当中却是一件极轰动的事。

家中闭门谢客,爹娘兄弟愁眉不展,眼见她呆不下去,家里头便送她到了京城祖父家里,躲开是非之地。

初入京城谁都瞧不上她,家里也少有来信,她也颇受了些委屈怠慢,夜半里恨上来睡不着觉,肝郁气短,一口气不出险些酿成大症候。

家里先前打算把她远远的嫁了,选了个芝麻七品官,让她嫁过去当填房。

七品?她连眼尾都不扫一扫,让她嫁过去,痴心妄想!

她偏不认命,她就不信,自己这辈子就让人捏死了翻不了身!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她祖父家中常有各色官员人等往来。

恰逢她兄长赵刚到京城里谋前程,赵月婵又是说好话儿,又是使银子送礼,买通了赵刚替她留意着,终挑出了几个有些体面的人家。

她每个都悄悄去瞧过,最终相中了去年死了老婆的戴庆。

一则戴庆乃翰林院五品,官职清贵,且又是她祖父赵晋极器重的,想来日后颇有前途;

二则戴庆虽四十有五,但保养得宜,年轻时便有“美男子”之称,如今留一口美髯,翩翩君子,也颇有名士风范;

三则戴家也曾显赫过,俗话说“百年之虫,死而不僵”,想来是还存了些底子的。

赵月婵盘算过便同赵刚打商量,赵刚听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只说:“此事难度非同小可,戴家如今体面,十有八九也是要娶黄花大姑娘做填房的。妹妹这样身份的,倘若提了,人家再婉拒,岂不是打爹爹的脸?也打了祖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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