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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自鲁迅以来,就有一种普遍存在的误解。鲁迅的“弃医从文”,鲁迅的“投枪与匕首”,都是很伟大的,赤诚纯粹。鲁迅的小说,鲁迅的杂文,都是常读常新的。但我想,一个好的老师总会跟学生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鲁迅先生当也不会期待,百年之后自己成为新的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孔家店”罢。

那么我究竟是吃错了药存心碰瓷,还是真的发现了一点值得一说的东西,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很清纯。但我可以预先下个保证书,如果我是胡说八道,那么于鲁迅是无损丝毫的,我只是自取其辱。

自鲁迅以来,就有一种普遍存在的误解。我说的这个误解是,鲁迅的人生道路和文章名句给我们传递了一种强大的示范:关心这个社会的人,要想做点有价值的事情,先得“唤醒”一批人,把这批人“团结”在自己周围,然后制定目标一起行动。所谓改造国民性是也。

鲁迅弃医从文的心理轨迹,在《〈呐喊〉自序》中有明白的陈述。因为幻灯片事件的刺激,鲁迅决定,人生志向由治病救人转向改变国民的精神:“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

然而这一百年看下来,“改造国民性”是个天大的泥潭。想要改造别人的,最后沦为被改造的对象。但后面的人,还是忍不住想要进入这个泥潭。你问一个有志青年,社会为什么没有进步,他大概率会说,国民性如此。你问他国民性为何如此,他又说因为社会没有进步。没有发现吗?我们卡在了这里了,就像鬼打墙一样。

“改造国民性”这个提议错在了哪里?其一,国民性是不可量度的。我们给自己人身上贴的那些标签,其他国家其他社会的人身上就没有出现过吗?他们也是通过改造国民性取得的进步吗?这方面是非常缺少实证研究的。有一段时间,我挨个国家读他们的国别史,有大国有小国,我的总体印象是,各个国家的国民性其实相差不大。真正是完全通过自身努力按照预定路线实现突破的,其实很少。大部分都是都是稀里糊涂滚过了自己的历史三峡。

其二,“改造国民性”这个提议,永远拎不出一个合适的主体。人人皆是国民,人人都有国民性。到最后很可能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灵魂深处闹革命,我们也是闹过的,结果呢,没几个意思。

实话实说,我自己也陷在这个思维里很久很久,几乎把自己搞魔障了。一般人可能听听就算了,我这种纯度比较高的老实人,就容易钻牛角尖了。

这两年我终于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所以才敢壮起胆子议论一二。那么我钻到了哪里呢?

先说一下我观察到的许多人的思想路径:教科书原教旨——网络自由派/网络左派——虚无主义。到我这个年龄,按说应该虚无主义了。不过我决定把老实人做到底,因为我觉得虚无主义是一种看似高明实则吃亏的生存方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隔着一层与世界交互,不敢哭不敢笑的,演给谁看呢?等到死了再虚无,也来得及。

让我们说回“启蒙”这个已经遭到重重误读和扭曲的词吧。

有一种针对启蒙的指责是:“启蒙摧毁了作为所有生活根基的传统;启蒙瓦解了信仰,并导致了虚无主义;启蒙让每个人都有任意的自由,因此引发了动乱与无政府主义;启蒙造成了人的不幸,因为人变得无根了。”

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这种指责命中的启蒙确实是存在的,但这是一种虚假启蒙。“虚假的启蒙让人这样来确立自己,即通过理智洞见去认识所有的真理与本质。虚假的启蒙只要知识,而不要信仰。”(雅斯贝尔斯《给青年人的哲学十二讲》,下同)

说起“信仰”这种大词,又让人头大起来了。我无意做“信仰”的传道士,我们尽快结束战斗。记得有哲人说过,我越求知,越是发现自己的无知。人的认知范围就好比一个球,这个球越大,它与外部“无知”部分的接触面越大。所以不管是人对世界的认识,还是对自我的认识,都必然牵涉到“有知”部分与“无知”部分的协调。“无知”的部分可能还是更根本的。

“五四”那代人,高举理性的大旗,照亮这个摇摇晃晃的古老房间。这个功劳,是无论如何不能否定的。很多否定“五四”的人,其实退回到了不光已被“五四”否定而且已被时间否定的东西上面。这不是活路。

我要说的是,“五四”先贤不是走得太远,而是可能走得不够远。他们拿自己“有知”去启蒙别人的“无知”,却没有继续往前走,触碰自己的“无知”。他们的救世之心太切,反而在自己有大成之前,过早地被世界裹挟进去。其实在有些时候,救自己比救世界更紧迫。

这就是我的发现,或者我的猜测,我的决断。我发现,有比“改变他们的精神”更优先、更根本也更不会产生毒副作用的事情。如果要提出一句话的纲领,那就是从改造的逻辑,转向创造的逻辑、存在的逻辑。

当一个人宣称自己要改造另外一个人、一群人的精神,无论他的初衷多么纯洁,这种理想都有点过于傲慢了,它预设了人与人在本质上的不平等。我们知道鲁迅用的词是“改变”,鲁迅的武器是文学,所以在他这里,问题还不明显。但这种改造者与被改造者的二元对立,已经出现了。这偏离了启蒙的真实含义。

我们继续学习雅斯贝尔斯:

“启蒙要求人去认清自己的所指、所愿与所为。人要自己去思考。他要运用理智,并尽可能去亲证真理。……我们可以将启蒙理解为,人成为自己的道路。”

“真正的启蒙不只是去阐明迄今为止还没有被质疑过的东西、偏见与假定的不言自明之事,而且也去阐明自己。”

“只有随着完整的人的自我教育而同时进行的思考训练,才能防止任何一种思考成为毒药,防止启蒙的光辉成为杀戮的气氛。”

雅斯贝尔斯的思想很深奥,我们可以从中捕捉容易感同身受的部分。比如这句,启蒙是“人成为自己的道路。”任何人都无法直接成为别人的道路,而只能启发别人成为自己的道路。

当我终于想明白这件事之后,我不再为他人的难以改变而感到苦恼,而是为之感到欣慰。每个人的难以穿透,才是我们可以依赖的屏障。否则,他容易被你穿透,也会很容易被别人穿透。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一种思想不管有多好,一旦大规模传播都很容易走向自身的反面。

我意识到,一个社会的先行者,不需要刻意去改变任何人的精神,而只需要选择自己愿意为之努力终生的事业,在追求事业的过程中充分地成为自己,那么那些可以被影响的人,自然而然就会被影响到。这种影响是间接的,却是更健康,更长久的。

而“先改造精神,再成就事业”的路径,很容易走向不可控。鲁迅的晚年,不再写小说而只写杂文,就给我们留下了很大的遗憾。改造的逻辑压倒了创造的逻辑、存在的逻辑,他没有充分地成为自己。而一个文明的天花板,往往就在关键时刻的那么一两个人。

因为我从留言中发现,许多人仍陷在我过去的死胡同里,所以写了这篇。‍‍‍‍‍‍‍‍‍‍‍

我想说的是,除了见缝插针地成为我们自己,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但也可能,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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