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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停了下来,徐子明忙从包裹里掏出饼子递给程牧游。

“大人,这是今早我专程到集上买的,味道还不错,您凑合着吃点。”

说完,他又将水囊递过去,伺候的比蒋惜惜还要殷勤周到。

程牧游将饼子掰了一半,另一半塞给徐子明,语重心长道:“你也要多吃一些,伤口虽快好了,却也不能大意。等到了新安,我再帮你好好诊治。”

徐子明把手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接过饼子狠狠咬了一口,声音里多了些许哽咽。

“除了养育我的那户人家,还没有谁像大人对我这般好。”

泪光闪烁中,他望向半山腰处一个若隐若现的山洞,压低了声音。

对程牧游说道:“大人,您看到那个地方没有,当年我从阴兵槽逃出来,就藏在那个洞中,一连躲了好几日。后来肚中饿的不行,手上的伤也流脓了,却还是不敢出来。

山洞外面到处都是士兵,不过不管辽军还是宋军,一旦发现了我,我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到了最后,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山洞里了。

后来,我实在心有不甘,不愿一个人死在那黑漆漆的洞中,便开始试着挖掘后面的山石。谁知,那些石头和土竟然是松的,用狼牙棒猛砸几下,竟然被我砸开了一个大洞。

我心里有了希望,身上便来了力气,不管不顾的在山洞里又是砸又是挖,如此倒腾了半天光景,后面竟然泻进来一丝亮光。您猜怎么着,那山洞竟然被我生生砸穿了。

我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有救了。可是走到洞口,才发现这里距下面竟有七八丈那么高,好在当时水源丰沛,在洞底下聚成了一口深潭。

我本是水性不好的,可那时也管不了别的了。一头扎下去,跳进水里,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游向岸边,才就此活了下来。”

说完,他又狠狠咬了口饼子。

“大人,可见这天无绝人之路,我当时若是放弃了,今日又怎能同您一起坐在这里边吃边聊呢?”

话说到这里,徐子明的嘴巴微微张开,很久都没有闭上,连口中那块尚未来得及咀嚼的饼子都掉了出来。

“不对,大人,不对啊。”

程牧游见他这副样子,忙问道:“徐大哥,你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吗?”

徐子明指着那个黑魆魆的山洞,“我当年为怕被人发现,躲进去后费净力气推了块大石堵在洞口。怎么现在,那石头,那石头竟然不见了呢?”

程牧游低头沉思,口中喃喃道:“此事距今已经有三十年了,石头被人推开了也是有的。”

话说到这里,他面色一滞,随即猛的站起来,飞也似的朝洞口跑去。

不顾山势陡峭山石尖利,赤手撑着崖壁就朝上爬,徐子明紧跟在他的身后,同他一起朝上攀爬。

身后的人却是不解,一个个瞠目结舌。

看着程牧游和徐子明像猴儿似的攀附在山石上,不顾一切的束手攀登。

蒋惜惜跟在后面叫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呀?”

程牧游没时间回头,口中兀自答道:“那山洞能通到对面,史飞史今若是要逃生,此处是唯一的出路。”

此话说完,他两手撑地,跃进了洞中。

看到远处拳头大小的一圈白光,心中一喜,连徐子明都来不及等,便拔腿朝洞那边跑去。

来到山洞那头,他强忍下心头的激动,扒住洞壁朝下看。

可是,头从峭壁上探出的那一刻,他心中却猛地一凉:

徐子明说的没错,这里据下面约有七八丈那么高。

只是有一点,却和三十年前不同了,年长日久,再加上连续几年缺水,下面的深潭早已干了。如今他目所能及之处,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头。

程牧游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希望又一次消失了,若下面有水,史家兄弟还有生路。

可是如今这般光景,他们该如何逃出生天?

正在暗自神伤,徐子明也赶了上来。

他气喘吁吁的捂着肚子喘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大人,我刚才沿路走来,发现这山洞的洞壁上面有几处新鲜的剑痕,说不定真的就是史大人他们留下的。”

程牧游心伤至极,黯然闭上眼睛。

“这里距地面这么高,即便逃命至此,又有何用?”

说完,他竟不忍再想下去,扶着洞壁的手慢慢滑下,人也无力的靠在墙壁上。

心里灰蒙蒙的一片,似是再也照不进阳光。

人最怕不是没有希望,而是明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却又再一次被黑暗吞噬。

见程牧游如此伤心,徐子明亦是难过不已,劝慰的话在此时已经起不上任何作用。他只能上前搀住他的胳膊,一点点的朝山洞的入口走去。

可还未走出几步,脚跟处却猛一吃痛。

转过头,看到几粒石子从洞口飞进来,“砰砰”落在洞中。

“大人,大人!您看……”

徐子明指着洞口,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程牧游也看到了那些持续落在洞里的石子,他猛一激灵,推开徐子明就朝身后跑。

来到洞口,稍稍犹豫了一下,才终于下定决心再次将头探出去。

下面站着个柴毁骨立、胡子拉碴的男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碎成了破布条,鞋子更是早已不知所踪,两行热泪把他满是泥垢的脸冲刷出两道白痕。

他一手抓着把石子,另一只手用力的将它们掷向洞口,嘴里发出“啊啊”的干嚎。

勺子“哐啷”一声落入碗中,那人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儿。

“没有胃口?”

月牙瞪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我家里人都已经不在了吗?”

他拈起汤勺,指肚细细的贴着勺柄搓来搓去,口中却兀自沉默不语。

“他们都被你杀了?”

过了很久,那人“唔”了一声,“你家二十几口人均是被劫匪所杀,与我无关。”

月牙不语,还是用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看。

少顷,她脖子一歪,一道细细的血流从嘴角溢出,身子亦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那人大惊,后退两步,盯着面前那个轻轻抽搐的小小的身子,思绪如狂风骤雨般被拽回到那个夜晚:

塔木烟如她一样,蜷缩在大帐中,他看到她时,她还能动,头和脚一抖一抖的,像是一片凄风中的叶子,脆弱、无助。

她瞪着那双他最最珍视的眼睛,缓缓伸出一只手臂,“耶耶,耶耶,我疼,很疼……”

胡贵成看了一眼快要干枯的水井,又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嘴里恨恨的骂着。

“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打雷闪电倒是不少,就是不见落雨。再这么下去,今年的收成就要给耽误了。”

骂完,他一屁股在井沿坐下,从裤袋里掏了把瓜子出来,一边磕一边将壳儿狠狠的吐到地上。

乌云越聚越密,越压越低,似是全部被风赶到了胡家这座偏僻的宅院中。

胡贵成嗅到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儿,他略显迷茫的抬起头,这才发现灰黑色的云竟不知在何时已经压到了头顶,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

闪电就在云层中穿梭游弋,时不时“咵啦”一声,似利斧一般将黑云劈出一个银亮的豁口,惊得胡成贵连瓜子都掉在地上,嘴巴久久都不能闭合。

突然,身后“噗噗”几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入井中。

胡成贵身上一个激灵,猛的回头,眯着眼睛的朝井底望。

井下面的水只有一尺来高,将将覆住井底。

水来回晃动,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刚刚落入里面。

可是,井水里全是泥沙,再加上天已经阴的像是半夜,所以胡贵成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到底落入了什么。

“该不是鸟屙到水里面了吧,真是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

他忽然想到这一层,嘴里狠狠的骂着,心里却多了几分轻松,站起来拍拍裤子就要回屋。

可刚走出几步,忽听一阵“唰唰”声从井中传出,似有什么东西在顺着井壁朝上爬,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好像已经到了井口边缘。

胡贵成又一次转过头,不过这次,他转得速度很慢,脖子像是僵住了,每动一下都要费掉不少力气。

即便如此,转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是不敢动了。

两颗眼珠子斜到眼角,用余光打量压满了杂草的井沿。

井沿上面多了两只姜黄色的小手,和婴孩的手差不多大,死死的抠住石井边缘,指甲深深嵌进石缝中。

胡贵成先是脑袋一空,在一条刺眼的闪电贴着头顶掠过去后,他突然想到那名姓蒋的姑娘说的话:“黄、洪两人皆是被泥人所害,现在辽阳县的老兵,只剩下你一人,泥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了。”

想到这里,胡贵成的心脏突然缩得很紧很紧,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在看到那随之攀上来的泥人的身子时,心脏又猛然间胀大了,大的几欲将他的胸口炸开。

幸运的是,他的身体还记的当年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敏捷,即便脑子已经一片空白,手脚却依然灵活。

他一声不发的朝屋里跑,草鞋将干涸的土地踩得“啪啪”作响。

然而还未跑出几步,左肩上就忽的一沉。

随即,一只臭气冲天的小手拂过他满是沧桑的脸,顺着耳根一路摸到嘴边,在他愕然不已的时候,猛地探进他的口中。

胡贵成倒在地上,身体在地上翻滚扭动,带起一阵阵薄尘。

眼睛终是不甘心闭上,可生命的光彩却一点点的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上流逝。

在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两扇慢慢被推开的门,以及门内那个熟悉的身影。

眼睛瞪得更大了,眼珠暴突出来。

他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那个矮胖的身子。

终于,一动也动弹不得。

程牧游一行策马赶到辽阳城外时,天色已经暗得如同黑夜一般。

乌云像赶集似的朝下压,将人和马的情绪都逼至紧张和疯狂的边缘。

程牧游看着面前这座黑云压境的边陲小城,脑中又一次想起史今的话。

“我和史飞走进了阴兵槽,发现里面最可怖的并不是那支亡灵组成的军队,而是泥人。它从乌云里滑下来,贴在我的背上,腥臭异常……”

“若不是史飞反应及时,恐怕被那泥人闷死的就不是马,而是我了。”

“我和史飞骑着灵犀往回跑,那些乌云就像有生命似的,跟在我俩后头,紧追不舍。跑到半山腰,灵犀受了惊,将我俩震下马背。

好在史飞发现旁边有一道石缝,里面似乎是个能藏身的山洞,便用力推开石头,与我一起走进洞中。”

“可是那些乌云追着灵犀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竟挤进狭窄的洞口,朝我们兄弟俩扑过来。它就像饿急的野兽,不咬到人,是绝不愿松口的。”

“我们两个拼命朝前跑,然而还未到山洞的另一端,乌云中就又落下几只泥人,将我们逼至绝境。”

“乌云源源不断的从洞口涌出,身下是几丈高的悬崖,前面是那些凶狠的泥人。我们兄弟俩只能拼死一搏,斩杀了几只之后,实在是无力抵抗,接连跌下高崖。”

“本以为要粉身碎骨,然而跌落到一半,却被乌云拦了一下,这才没有直落下去。

大人,那些云邪门的很,泥人就藏身在云层中,是它们将泥人送至此处的。

我和史飞坠入其中的时候,感觉里面不是水汽,而像填满了棉絮,所以才未摔死在高崖下面。

可是史飞的腿折了,我们根本无法攀登上去,为怕被泥人发现行踪,我将他拖进旁边的树林,每天就靠着一些野物度日。若不是大人今日突然出现,估计我们哥俩也撑不过几日了。”

“大人,您看,那云似乎又来了。争先恐后的涌向辽阳,是不是是不是又有人要命丧在泥人的手下了。”

城门上方,“辽阳”两个大字在黑暗的笼罩下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程牧游抬起头,心底的怒火越燃越炽。

到了最后,竟化成一抹极冷的笑,从嘴角溢出。

原来泥人根本不是阴兵槽里的泥土堆聚而成的,它们被头顶那些铁块一般的云层带至此地。

害人性命,夺人生魄。

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中。

巧芸只是个被操纵的木偶,若没猜错,她的体内应该也有一根红线。

有了这红线,他让她做什么,她便只能做什么,半点也违抗不得。

而她屋中的那一盒红线,更是他想让自己看到,而故意放在那里的罢了。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的事情会如此顺利。

其实这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不过是有人刻意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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