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是市。 广州市很活很活。 广州的活力让人惊异。 广州是一个不知疲倦、没有夜晚的城市。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着旺盛的生命活力。无论你在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从什么方位(空中还是陆地)进入广州,都能立即触摸到它跳动的脉搏,感受到它的勃勃生机。

作者:易中天,来源:瞭望智库

本文摘编自《读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1

怪异的广州

乘火车从北京南下,一路上你会经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城市:保定、石家庄、邯郸、郑州、武汉、长沙、衡阳等等。这些城市多半不会使你感到奇异陌生,因为它们实在是大同小异。除了口音不大相同,饮食略有差异外,街道、建筑、绿化、店面、商品、服务设施和新闻传媒,都差不太多。

只要你不太坚持自己狭隘的地方文化习惯, 那么,你其实是很容易和这些城市认同的。

然而广州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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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视觉中国

改革开放以前,外地人第一次进广州,感觉往往都是很强烈的。第一是眼花缭乱,第二是晕头转向,第三是不得要领,第四是格格不入。你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对于你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

它的建筑是奇特的,树木是稀罕的,招牌是看不懂的。甚至连风,也和内地不一样:潮乎乎、湿漉漉、热烘烘,吹在身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句话说:“千里同风不同俗。”但广东的大庾、骑田、萌诸、都庞、越城这“五岭”把北方吹来的风挡得严严实实,而南海的风又吹不过五岭。

于是岭南岭北,既不同风又不同俗,甚至可能不“同种”。岭南人颧骨高,嘴唇薄,身材瘦小,肤色较深, 与北方人在体质上确有较明显的区别。再加上语言不通,衣食甚异,这就难怪北方人只要一踏上粤土,便会有身在异域的怪异之感了。

不过,最困难的还是语言。

广州话虽然被称作“白话”,然而一点也不“白”,反倒可能是中国最难懂的几种方言之一(更难懂的是闽南话)。语言的不通往往是外地人在广州最感隔膜之处。因为语言不但是人际交往的重要工具,而且是一个人获得安全感的重要前提。一个人,如果被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所包围,他心里是不会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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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没有熟人带路,亲友接站,很可能找不到你要去的地方。因为你既不大看得懂地图和站牌,又听不明白售票员呼报的站名。也许,你可以拦住一个匆匆行走的广州人问问路,但他多半会回答说“muji”,弄得你目瞪口呆,不明白什么要用“母鸡”来作回答。即便他为你作答,你也未必听得清楚,弄得明白。何况,广州人的容貌是那样地独特,衣着是那样地怪异,行色又是那样匆匆,上前问路,会不会碰钉子呢?你心里发怵。

广州话听不懂,广州字也看不懂。你能认出诸如“呒”“咁”“嘅”之类的字吗?就算你认识那些字,也不一定看得懂。最让人莫名其妙的是“钑骨”。前些年,广州满街都是“钑骨立等可取”的招牌(现在不大能看见了),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广州满街都是骨科大夫,却又不明白疗伤正骨为什么会“立等可取”,而广州的骨伤又为什么那么多?其实所谓“钑骨”,不过就是给裁好的衣料锁边,当然“立等可取”;而所谓“又靓又平”,则是价廉物美的意思。然而广州人偏偏不按国内通行的方式来说、来写,结果弄得外地人在广州便变成了“识字的文盲”,听不懂,也看不懂,“真系(是)蒙查查(稀里糊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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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狼狈的是,外地人到了广州,甚至可能连厕所也上不成。因为广州厕所上写的是“男界”“女界”。所谓“男界”,是“男人的地界”呢,还是“禁止男人进入的界限”呢?外地人不明所以,自然只能面面相觑,不敢擅入。

于是,外地人就会纳闷:我还在中国吗?当然是在中国,只不过有些特别罢了。

的确,包括广州在内,远离中央政权的岭南,历来就是中原文化的化外之地。

于是,在中原文化被视为华夏正宗的时代,岭南文化也被视为“蛮族文化”,岭南人当然也就会被视为“蛮野之人”。直到现在,不少北方人还把广东人视为茹毛饮血的吃人生番,因为据说他们嗜食活老鼠和活猴子,自然离吃人也不太远。即便不吃人吧,至少吃长虫(蛇)、吃蛤蟆(青蛙)、吃蚂蚱(实为禾虫)、吃蟑螂(名曰龙虱,实为水蟑螂),吃猫吃狗吃果子狸吃穿山甲,吃各种北方人不吃的东西。

2

食在广州

说到吃,中国是一个饮食文化极为发达的国家,而广州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不仅因为广州的菜肴和点心内容丰富、品种繁多、做工精美、品位极高;也不仅因为广州人什么都吃——“草原吃羊,海滨吃蟹,广州人吃崩了自然界”;还因为只有广州,才二十四小时都在吃。

吃的节目是从早上六点来钟的“饮早茶”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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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早茶

别看这时天还没有大亮,开设早茶的酒楼却已人声鼎沸。经过多年粤文化的普及,内地人都已知晓,所谓“饮早茶”并不是喝茶,或并不只是喝茶,而是吃点心,如虾饺、凤爪、肠粉、春卷、牛肉丸、马蹄糕,还有猪肝粥、鱼生粥、皮蛋瘦肉粥等各种粥类和青菜。

老广州人是很看重早茶的,有“一盅两件叹早茶”的说法。叹,在粤语中是“享受”的意思。清早起来,在街上溜达溜达,然后走进酒楼,挑一张桌子坐定,即有小姐来上茶。再随便要一两样点心,便可以边吃边聊直到早茶收档,可真的称得上是“叹世界”(享清福)啊!

早茶一般十点左右收档。稍事整理后,午饭便开始了。因为下午还有事,中午广州人一般在单位吃食堂或在公司吃便当,而且吃得都比较快,也相对简单。两点一过,午饭结束,下午茶又开始了。午茶的内容形式与早茶没有什么两样,热衷者也多为老广州人。不过据我观察(不一定对),饮早茶的似以老先生居多,饮午茶的则以老太太居多。大约因为老先生早上比较有闲(中午要午睡),而老太太下午比较有空(早上要买菜)吧!忙完了一天家务的老太太,正可以在这时邀几位老姐妹,一起来“倾偈”(聊天)了。

午茶到五点便收档,接着便是一天中食肆最旺的晚餐。

晚餐是广州人吃得最讲究最排场的一餐。因为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唯有此时才可能相聚,而且时间有保证,能够尽兴,不至于被公务打扰。

因此一到华灯初上,广州的酒楼便人满为患。吃完晚餐,如果是老友相逢,则可能还要去饮晚茶。饮晚茶的,似以中青年居多。因为老先生也好老太太也好,这时都已吃完晚饭冲过凉,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搓麻将了。他们没有太多的精神和胃口来应付晚茶,而对于精力充沛的中青年来说,真正的夜生活这时才开始。酒足饭饱之后,可以饮至深夜的晚茶是很好的放松和休闲。

如此一日三餐三茶之后,广州人“食”够了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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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大排档

深夜,才是“食在广州”的高潮,广州人称之为“去消夜”。广州人原本就有过夜生活的习惯,近年来由于物质的丰富和收入的增加,消夜的人越来越多,经营消夜的食肆也越来越火爆。毗邻海珠广场的胜记大排档、沙面的新荔枝湾、珠江北岸海印桥脚下的西贡渔港,都是消夜的好去处。每到深夜时分,这里便灯火辉煌,食客如云,热气沸腾,构成独特的广州风景。消夜一直要开到凌晨六点,接下来便是新一天的早茶。

这种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餐饮接力赛,在内地尤其是在北方城市,不但罕见,而且不可思议。但这又恰恰是地地道道的“广州特色”。尤其是早茶、午茶、晚茶和遍布广州大街小巷的大排档,最能代表广州的城市风情。因此有人说,只有终日流连于这些地方的主儿,才能真正体会“食在广州”的含义。

除了吃食物,广州人还“吃自己”。

广州人有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叫“揾食”,也就是“谋生”的意思。“揾”即“找”,“食”要自己去“找”,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市”上的人,多半是自食其力者。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也是必须付出劳动、智慧和时间的事情。

所以,为了揾食广州人便不怕忙得“满天神佛”。“满天神佛” 是广州人的一句口头禅,意思是不可开交、难以应付。但广州人再忙,也不会说“忙死”。因为“忙”,原本为了揾食,为了活得更好,怎么能说“死”?

同样,为了揾食,广州人便不惜把自己的时间也放进“锅”里去“炒”,叫做“炒更”(也就是业余兼职)。

落班放工以后,再打一份工, 挣一份钱,辛苦是辛苦,可日子也就要好过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讲,“炒更”的过程,也就是品味时间价值的过程,同时也是品味自身价值的过程,所以不少广州人都乐此不疲。

3

商贾之地

不过话说回来,广州人爱做生意,是古已有之的特性。

中国传统社会的内地城市,基本上是出于两种目的而建立的,那就是政治和军事。主要出于政治目的而建立的叫“城”,主要出于军事目的而建立的则叫“镇”。镇,有重压、安定、抑制、镇服和武力据守等义,所以,重要或险要的地方叫镇,在某些地方设立郡邑或派重兵把守也叫镇。

镇以军事而兼政治,城以政治而兼军事,故北京是“城”,武汉是“镇”。城讲“文治”,镇重“武备”,它们都不会把商业和商品生产放在首位。

广州却是另一种类型的城市。

尽管广州建城很早,且有“羊城”“ 穗城”“ 花城”等等别名,但广州的城市性质却不是“城”,也不是“镇”,而是“市”。

由于“天高皇帝远”,也由于历代王朝对广州实行特殊的经济政策,广州在中国城市发展史上,走的是与内地城市完全不同的道路。它不像“城”或“镇”那样看重政治和军事,却颇为重视商业和商业性的农业、手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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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时的广州十三行

早在汉初,它就已是我国南方重要的港口城市;到唐代,已发展为全国最大的外贸港口;至宋时,则已成为世界著名港口之一。明清两代,广州作为我国重要的通商口岸和外向型农业、手工业基地,商品经济和海洋经济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人口增多,市场繁荣,与海外交往频繁。据统计,乾隆十四年至道光十八年这九十年间,外轮抵港多达五千一百三十艘。鸦片战争时,广州的进出口吨位数达二十八万吨(同期上海只有九万吨)。

海洋经济带来的商业气息,给广州和整个岭南地区注入了不可低估的经济活力,造成了一种新的气象。与之相对应,整个珠江三角洲“弃田筑塘,废稻种桑”,成为商品性农业生产基地;而广州则成为商品性手工业的中心,并以工艺精美而著称于世,有所谓“苏州样,广州匠”之美名。

在商言商,广州之民风,自然会比较重财趋利。

明清时有民谣云:“呼郎早趁大冈墟,妾理蚕缫已满车。记取洋船曾到几,近来丝价竟何如。”可见亦农亦商、亦工亦商已成风尚,市场、价格、交易等等也已成为人们的日常话题。至于经商贸易,当然也是广州人竞趋的职业。

广州的这种民风,历来颇受攻击。但这些攻击,显然带有文化上的偏见。要言之,他们是站在“城”和“镇”的立场来攻击“市”。“市” 确乎是不同于“城”和“镇”的。不论城也好,镇也好,它们都是消费性的城市,其财政开支主要依赖农业税收,部分依赖商业税收,生产者少,消费者多。

即以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为例,是年北京七十万人中,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和士绅官员就有二十八万人,占总人口的40%。这些人不必躬耕于垄亩,叫卖于街市,可以高谈阔论于茶座,浅吟低唱于青楼,大讲“义利之辨”或“逍遥之道”。

然而“市”却是生产性的。“市,买卖之所也。”既然是买卖,就必须不断地买进卖出,才叫“生意”。一个“市”,只要一天不从事商业生产和商业活动,便立即会丧失生命,失去存在的意义。生意生意,有“生”才有“意”,这就必须“生产”,才有饭吃。所以,“城”与“市”的文化性格往往不同,而城里的人和市上的人也多有差异。

要之,城多静而市多动,城多雅而市多俗,城里的人多会说而市上的人多会做,城里的人多务虚而市上的人多务实。究其所以,大约是后者必须自己谋生之故。

4

天高皇帝远

广州,从来就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无论中央政府是在长安、洛阳、开封、南京或者北京,广州都是一个边远的、偏僻的、鞭长莫及的邑镇。如果按照周代“五服”的规格,它显然只能属于最远的那一“服”——“荒服”(天荒地老之服)。

长江湘水之阻,衡山南岭之隔,足以让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视为畏途。李白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然而从长安到成都,实在比到广州近得多了。所以古人从未有过“粤道难”的说法,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到过广州,也不大想到广州。

事实上,“蛮烟瘴雨”的岭南,历来就是流放罪犯的地方;而只要想想18世纪清廷官方规定的标准行程,从北京到广州驿站,竟要五十六天(加急为二十七天),则对于所谓“天高皇帝远”,便会有一个感性的认识。

不过,广州离“皇帝”很远,离“外面的世界”却很近。

广州临南海之滨,扼珠江之口,对于吸收外来文化有着天然的优势。在晋时,华南地区的出海口即已由徐闻、合浦一带移至广州。到了唐代,广州便已以中国南海大港而著称于世,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这时,广州已设立“蕃坊”,城中外侨杂居,其所谓“蕃邦习俗”,对广州文化的形成,不能说没有影响。

近代崛起的“岭南画派”,便是锐意革新,独树一帜。岭南画派在继承国画传统技法的基础上,兼容西方摄影、透视等方法,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而广东音乐则在运用民族乐器的基础上大胆采用外来乐器,于是便以其宽广丰富的音域和优美嘹亮的音韵深得人们喜爱,享誉海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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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派陈金章画作《清江夏日》

而且,所谓“天高皇帝远”,显然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中央政府不大管得了,二是中央政府不大靠得上。管不了,就可以自行其是;靠不上,就必须自力更生。所以,广州人的自强精神和自主意识特别强。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广州和岭南人民正是靠着自己的筚路蓝缕、艰苦创业,才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为自己闯开了一条生路,并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文化。这种独创精神几乎已成为他们的“文化无意识”。任何人只要稍加注意,就不难发现,广州的文化,从饮食服饰、建筑民居,到音乐美术、戏剧文学,都有自己的特色而与内地大相异趣。

实际上,即便广州普通民众的生活,也相当随意和注重个性。广州菜肴、点心、粥面品种之多,堪称中国之冠,除岭南物产丰富、粤人注重饮食外,要求“吃出个性来”,也是原因之一。广州人的穿着,更是五花八门,或讲面料,或讲款式,或讲名牌,或讲新潮,但更多的还是自己觉得怎么好看就怎么穿,或怎么舒服就怎么穿,而且,总和内地不一样。内地人穿中山装军便服时,他们穿港式衬衫花衣服;内地人西装领带衣冠楚楚时,他们把西装当茄克穿。

其实说怪也不怪。广州既然是一个远离中原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人来管,他们自然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生活,而不在乎北方人说三道四。

事实上,即便有北方人评头论足,广州人也“没什么所谓”。他们不喜欢争论喜欢实干,而且喜欢按照自己的个性去干。

在广州人看来,北京人争得面红耳赤的许多问题,都是“没什么所谓”的。或者借用一个哲学的说法,都是“假问题”。因为这些问题不要说争不出什么名堂,即便争得出,也没什么实际效益。既然如此,争论它干什么?

也是因此,他们走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