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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面前这位男士是我第十一位相亲对象，企业高管，收入丰厚，无不良嗜好。
他正努力吞下最后一块鸡肉，然后咂巴一下嘴，兴致勃勃地跟我展望结婚之后的幸福生活。
我看着他上下翻飞还带着油光的两片嘴唇，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我们分手吧。」
他一愣：「什么？」
「单我已经买过了，拜拜。」
我快步走出餐厅，结束了我们为期二十八天的恋情。
老妈的电话马上追来：「舒乔，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我叹一口气：「妈，我尽力了。」
我刚才从洗手间回座位，走近他身后时，听见他跟电话里的人在说：「她挺好的，屁股大，好生养。」
也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成年人的世界本来就是等价交换，但正好给了我一个不想再继续下去的借口。
这些年相亲过的男士大多数都挺好的，没什么太大的毛病，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趣。
我回到自己的房子，把自己扔进巨大的沙发里，百无聊赖翻看着电视节目。
电视上正在举行一句话情书大赛。
我脑海里不自觉想起那位清秀冷峻的少年。
我翻出那叠泛黄的信纸，凑上去闻了闻上面熟悉的薄荷味道。
然后，小心翼翼写下那句在心底回荡了十一年的一句话：【为你，千千万万遍。】
我一直盯着这句话，仿佛能够感受到海边湿润的风拍打我脸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手臂正压在那叠信纸上。
我看到上面多了一行字体：
【你是谁？】
好看的行草在信纸上龙飞凤舞，那是十六岁宋遇独特的字迹。
我大抵是太想他了，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笑了笑，揉揉眼睛，想收好那叠信纸。
可是，那行字还在。
以前也出现过他仍在身边的幻觉，但是没有这么真实。
我尝试着写下：【宋遇？】
那边很快回复：【嗯，你到底是谁？】
我沉吟一会，编了个借口：【我是来自未来的预言家。】
【无聊。】
确实是宋遇的口气无误，透过字体，我似乎能看见他那张英俊冷酷的小臭脸。
信纸封面有他落笔的时间，2012 年 6 月 22 日。
那时我即将十九岁读大二，宋遇小朋友十六，高二。
临近暑假，我提笔预言：【本预言家掐指一算，你明天有血光之灾，请注意防范。】
那边久久没有回音，明显不信这装神弄鬼之术。
呵呵，不听老人言，宋遇小朋友即将头破血流兼骨折一个月。
2
时间再倒退三年，2010 年，我十六，宋遇十三。
他刚从新疆转回罗洞胡同，很别扭的一个孩子，不肯讲话也不肯去上学。
胡同的家长们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大家七嘴八舌参与制订拯救宋遇脱离自闭苦海的方针政策。
然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物以类聚，近墨者黑。
唯有一个神经大条又话痨的人才能担任此大任。
我众望所归，成为拯救他的光明使者。
我听过他的故事，预备实施温柔感化战略。
可是整整半个月，任凭我七十二变，使出浑身解数，他都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准确地说，他沉浸在组装军用装备模型里，不曾抬头搭理过任何人，包括宋爷爷。
他漂亮的大眼睛呆滞，麻木。
整个人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死气沉沉。
我扯了他的衣领，跟他说：「小朋友，我们打一架吧。」
他空洞的眼神短暂地从我身上掠过，又回到他面前那台装甲车模型上面。
不言不语，像个没有感情的拼装机器人。
我把他推倒在床上，锁住他的手，毫不留情戳他痛处：
「宋遇，听说你妈妈跳楼的时候你目睹了全过程，你害怕吗？」
他终于有了反应，他挣脱我的手，恶狠狠地朝我扑过来。
张牙舞爪想咬我，我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是不是每天都会梦到妈妈惨死的情景，没有一天睡得安稳？」
他在我身下疯狂挣扎，吼着：「滚，滚，你滚。」
「你一定很害怕很想哭吧？小东西，想哭就哭出来啊，忍着也没有人心疼你。」
十三岁的小宋遇忽然停止了挣扎。
伏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有细微的呜咽声。
他了无生气的样子已经一年多了，早该哭出来了。
我松开他，靠近他的耳边跟他说：
「宋遇，妈妈生病了，我们不能接受的死亡对她来说可能是解脱。」
「妈妈病得太重，不得已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我们不怪她，也不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所以宋遇啊，我们要好好活着，替妈妈看看她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听我妈说，宋遇的妈妈患有很严重的家族遗传抑郁症，宋遇爸爸陪着她跟病魔对抗了好多年。
但是，她最终还是选择在自家楼顶结束了这种痛苦。
那天宋遇放学回家，妈妈从楼上坠落，刚好倒在他面前。
早上还给他煮早餐的妈妈披头散发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暗红的鲜血流过他脚边，血腥味随即在周围蔓延。
小小的宋遇接受不了打击，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那个曾经也爱笑爱跳的明朗少年被抽掉了灵魂，只剩下一尊行尸走肉的躯壳。
身下的宋遇从细声呜咽转成嚎啕大哭。
能哭出来便是痊愈的开始。
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安慰他：「好了好了，还有舒乔呢，以后我陪着你。」
可惜呀，我也才陪了他三年。
3
第二天大雨，我被淋成落汤鸡，狼狈不堪回到家时，信纸上多了一行字。
那行字看起来恶狠狠的样子：【妖女，我骨折了。】
哈哈，我就知道。
那天也下着雨，他偷开我的机车，没有掌握好控速技巧，撞在石柱上。
人飞起来落地，左脚后跟骨裂。
他很惨，但我真的忍不住想笑：「只是骨折吗？头上的伤也很痛吧？」
那边很用力划了一个感叹号，力透纸背，可以想象他咬牙切齿的表情。
我的母亲大人刘女士听说宋董事长的爱孙因为骑了鬼火少女舒乔的机车摔成骨折之后，操起家里的晾衣杆气冲冲地满胡同找我，要打折我一条腿向人家赔罪。
我和刘女士正在你逃我追，只剩一条腿的宋遇唯恐我插翅难飞。
急忙忙单腿蹦过来护在我面前，口齿不清地跟我妈解释一切都是他的错。
混乱之中，刘女士瞄准空隙一棍子怼过来想抽我。
却不偏不倚敲在了他额头上。
我笑吟吟在信纸上问他：【为什么要偷开舒乔的机车？】
那边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懒得理我。
我才看见上面浮出一行字：【练好了去陪舒三岁，我不忍心她一个人死在速度与激情里。】
我愣在原地。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贪玩和好奇呢。
信纸上很快又出现一句话：【你认识舒三岁，那未来的她过得好吗？】
我迟疑一会才回答他：【她很好。】
十一年后的舒乔挺好的，身体健康，能吃能睡。
只是心底空荡无所依，时常想起某个别扭又温暖的少年。
【那她后来有成为职业赛车手吗？】
【有，不过她现在年纪大了，退役了。】
其实我没有。
十九岁的舒乔时常在宋遇身边念叨要成为一名职业赛车手，像风一样自由。
事实上他海边出事之后我再也没碰过车把子。
【那……】
信纸出现了一个那，却迟迟没有下文。
我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
于是我在信纸上写：【你想问宋遇和舒乔？他们结婚了。】
宋遇和舒乔结婚了，在我的理想世界里。
结婚两字下面出现一根浓重的下划线，信纸上随即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手画大笑脸。
真好骗啊，宋遇小朋友。
4
我被刘女士骗去相了人生中第十二场亲。
我和相亲对象一边吃牛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他装作漫不经心刺探我态度，例如结婚介不介意放弃工作回归家庭之类。
我顾左右而言他，跟他打着太极。
末了，他说：「听说你家不要彩礼，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清晨的朝露，带刺的玫瑰，我想要倾进湖底的银河，坠入凡间的星星。」
「什么？」他很困惑。
我笑笑：「我想跟你说再见。」
事后，介绍人找到我妈说，对方投诉我风花雪月，不切实际。
要怎么实际，才刚见面就要想小孩的名字了，相亲的节奏太快我不能适应。
我回到家中无所事事，看着那叠信纸发呆。
信纸是宋遇的。
他骨折的那段时间刚好暑假，我每天都去陪他说话。
他话依然很少，每次一边拼模型，一边静静地听着我叨叨逼逼。
我什么都说，天南地北上天下地，隔壁邻居的鸡，无法隐藏的少女心事。
某一天，我照常对着他发疯：「班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收到了情书，为什么我没有？我前凸后翘，性感迷人，为什么我没有？」
情到激动处，我还摇了两把他肩膀。
隔了十一年，我还依然清晰记得，他很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别过脸去。
耳尖却飞上了红晕，脸红红地骂了我一句：「神经。」
我当时以为他脸红是因为天气热。
我把空调降到十六度，两腿一伸，在他两米的柔软大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他不在房间，干净的书桌上多了一叠信纸。
第一页摘抄了一首很浪漫的英文诗：
【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e world.
Sun,moon and you.
Sun for morning.
Moon for night.
And you forever.】
文艺复兴的斯宾塞字体，异常浪漫美丽。
我很喜欢这首诗，顺手在后面加上著名翻译：
【浮世万千。
吾爱有三。
日，月与卿。
日为朝，月为暮。
卿为朝朝暮暮。】
那时正好夕阳西斜，余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屋内影影绰绰。
宋遇推门进来，带着冰镇绿豆沙和身后叽叽喳喳的蝉鸣。
一切都刚刚好，美丽得似甜梦一场。
十九岁的舒乔笑眯眯接过绿豆沙，一口又一口。
没有看见身后的宋遇拿起信纸，平淡的目光突然变得炙热又缠绵。
直女舒乔只看见信纸上面印有很古老的、不知道是哪个神秘部落的图腾。
她心生欢喜，缠着宋遇把信纸送给了她。
但是，有诗句的这一页不知什么时候被撕掉了，只留下一方孤独的缺口。
如同二十九岁孤独的舒乔。
5
飞扬的笑脸之后再也没有新的话语出现。
时间来到七月中旬，我赶了几个 deadline,头昏脑涨回到家，下意识就想找宋遇诉诉苦。
然后，看到上面新冒出来了一句：【在吗？五毛钱帮我预言一下舒三岁喜欢什么礼物？】
我才想起三天之后是我阳历生日。
我跟他说过，我一向只过农历生日。
但他每年都倔强地在阳历这天祝福我。
我很好奇：【为什么要坚持给舒乔过阳历生日？】
他很傲慢：【所有人都给她过农历生日，我要是泯于众人，她怎么能看到我？】
我穷追不舍：【为什么你要当她生命中的与众不同？】
那边又没有了回音。
我继续试探：【你喜欢她？】
然后时空的另一头，他说：【嗯，喜欢。】
我握住笔的指尖有些颤抖，假装只是想听听八卦：【喔？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你不是预言家吗？你不会算？】
好嘛，臭小子会戏弄人了呢！
我骗他：【我只是预言家又不会读心术，而且，二十九岁的舒乔更想听你亲口说哦，你写下来，我拿给她看。】
十七岁的纯情少男很好骗，过了没多久他就招了：【始于我的十三岁，不知道哪一天，反正就喜欢上了。】
我有些意外。
十三岁把他打哭之后，我们又持续打了大半年。
他起初仍然不肯去上学，我踹开他房门，拎着他耳朵上了我的自行车。
有时候逼急了他会扑上来咬我，我左边手臂还有一个浅浅的牙痕。
我戏笑他是小朋友。
他怒骂我是舒三岁。
不记得从哪天开始，我们握手言和。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换成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
总之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但我神经确实大条，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知道他喜欢我。
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喜欢萌芽得那样早。
【为什么是舒乔？】
那边回得毫不犹豫：【因为是舒乔。】
无关她是否好生养。
无关她是否要彩礼。
宋遇喜欢舒乔。
没有附加条件。
只因为是舒乔。
6
那一年，宋遇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把精致的匕首。
手柄镶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
他妈妈留给他的遗物。
他最珍贵的东西。
也正是这把匕首，穿过他腹部把他推上了不归路。
现在上天让我跨越时空与十六岁的宋遇通信。
一定是希望某些事情不要再发生。
那么我定尽我所能，还他一个锦绣前程。
所以我跟宋遇说：【礼物不需要太贵，只要手叠的星星。】
那边写了一个【？】。
我循循善诱：【你去巷口文具店跟老板说想给女生叠星星，他会给你安排的。一千零一颗，女孩子喜欢情义重的礼物。】
【嗯，确实是智障儿童舒三岁会喜欢的东西。】
我仿佛看到他戏谑地笑了，该死的宋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捏着拳头，想给他一个左勾拳。
哦，不。
我已经打不过他了。
十六岁的宋遇似雨后春笋，搭载着基因的快车，一夜蹿到一米七八。
开始保护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我。
那年八月，小镇三年一度的赛车界飞翔杯初赛伊始。
飞翔杯一向是 76 号赛车队的囊中之物，但是那年我雄心壮志，势必要赢。
76 号并不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学生放在眼内。
等我提着一口气，捏尽油门冲过终点、全场欢呼的时候。
他们才反应过来，装作刹车不灵，狠狠撞向了已经减速的我。
我被摔出几米开外，所幸落在了雨后尚且松软的草坪上，只刮伤了手臂。
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起我，把我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头上。
我从来没见过宋遇如此凌厉的眼神。
阳光温暖，却止于他身畔，他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我要去拉他已经来不及。
他冲上去与那三个人扭打在一起。
宋爷爷担心他性格孤僻被别的小孩欺负，后来送他去学了两年武术。
他的拳头拼尽全力往死里砸在那几个人的脸上身上，周围的人拉也拉不开。
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忘不掉他眉眼里的狠戾之色。
我抱着他的腰轻声喊他的名字，让他跟我回家。
他才慢慢停了下来，头埋在我肩膀，身体在颤抖。
他脚伤未完全愈合，我没有告诉他我比赛的具体地点。
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后来我逼问过很多次他也没有告诉我。
我只知道，我的少年，总能在漫漫无际的黑暗之中找到我，救我于水火。
7
三天之后的清晨，我从闹铃的叫嚣声中醒来。
脑海好像多了一些不曾存在过的记忆。
少年宋遇凌晨十二点用小石子轻敲我窗户。
我推开窗，便看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了个玻璃瓶的宋遇站在月色底下，神色温柔。
月亮挂在天上，星星藏在他怀里。
他把星星递给十九岁的舒乔，酷酷地跟她说了一声：「生日快乐。」
舒乔接过星星，开心地拥抱了他。
宋遇打了个哈欠，舒乔才注意到他的眼底一片乌青。
我拿起笔问他：【你这几天彻夜未眠？】
直到晚上才收到他的回复：【那玩意好难叠，但是舒三岁很喜欢，值得！】
我大意了，三天内叠一千零一颗星星不是小工程，我应该把数量说少一点。
新记忆取代旧记忆，我好像真的得到了那罐星星，只是忘记存放在了哪里。
我的文字似乎能够改变过往的轨迹。
这是上天的旨意。
那么，我要哄骗我的少年，走向另外一个终点。
于是，我说：【为了舒乔，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是。】
【未来的舒乔说她想当董事长夫人，享尽世间富贵繁华。虽然多年以后她也算完成了心愿，但是她说享受要趁早，你愿不愿为了她的梦想，现在就开始奋斗？】
宋遇的爸爸一届文人学者，无心继承家族企业，带着宋遇妈妈的照片周游列国去了。
宋爷爷一直想把家业传承给乖孙儿。
十六岁也是做准备的时候了。
信纸上出现宠溺的一句：【没想到十一年后的舒三岁依旧肤浅。】
是呀，即将三十岁的舒乔还是很肤浅。
肤浅到万花丛中过，也只记住了宋遇笑起来带两个小酒窝的迷人皮囊。
【好。】宋遇的笔迹斩钉截铁，带着不假思索的承诺，【只要舒三岁喜欢，那么我愿意。】
8
我十六岁那年骑上机车之后，再也停不下来。
所有人都说舒乔到了叛逆期，行事没有规矩。
老妈更是声泪俱下，想方设法阻止我开车。
只有宋遇，他一言不发。
在我骑上机车要出门的时候，默默检查我的护具帮我戴好头盔。
我在午夜的街道飞翔，在曲折的盘龙山道转了一圈又一圈。
脑海里总浮现哥哥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宋遇。
在宋遇转回罗洞胡同的前两个月，我二十岁的哥哥突发急性白血病，永远留在了那一年的春末夏初。
哥哥病情恶化的时候，已经不能讲话。
他躺在妈妈的怀抱里，脸色青灰，行将就木。
但是当他侧过脸看见电视里关于赛车的宣传时，他暗淡无光的眼神突然流光溢彩起来。
他报名了那年的飞翔杯，却再也没有圆梦的机会。
爸爸爱车如痴如醉。
哥哥爱车几近癫狂。
这是老舒家的宿命。
我接过哥哥的机车，开始飞翔。
初赛告捷之后，决赛虽然被明追暗堵，我也还是第一个冲到了终点。
我驮着奖杯和一定要跟来的宋遇，穿过无人的海边，想快快把奖杯拿到哥哥的墓前给他看一看。
76 号的人从海边巨大的礁石下面蹿出来，把车横在我们面前。
那时候只想着赢，没想过自己的举动会动了别人的奶酪。
76 号输掉一大笔钱。
旧恨添新仇。
他们一步一步把我们逼至死角。
为首的那个人声音嚣张猥琐：「你拿下第一名，我们拿下你，四舍五入就等于第一名还是我们的。」
「老子今天要让你的小男朋友看着哥们快活。」
周围响起刺耳的笑声。
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毫不犹豫抽出了藏在赛靴里的匕首。
宋遇拿起了身旁的石头。
9
现在回忆起那场混战仍然头痛欲裂。
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
只记得我刺伤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膀。
宋遇和对方三人都躺在了地上。
我哭着爬过去扶起鼻青脸肿的宋遇，如果不是要分心保护我，他不会伤得这么重。
宋遇颤颤巍巍站起来，白衬衫被撕烂了挂在身上，还故作轻松傻笑着抹干我脸上的泪痕。
而后又装作成熟大人模样，严肃地跟我说：「除了婚礼，我不想再看到舒三岁流泪。」
我哭完了笑，扶着他慢慢走向机车。
我想起遗留的匕首，一回头便看见带头的那个人拿着它朝我们冲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宋遇挡在我面前。
那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腹部。
阳光下的宝石发着幽幽绿光。
宋遇抱着那个人，冲破护栏，双双往悬崖下坠。
「宋遇，不要。」
我撕心裂肺地叫着，飞奔过去拉他。
他面色惨白，看向我时笑得深情又温柔。
他一边笑一边说：「舒乔，为你，千千万万遍。」
他的笑脸消失在翻滚的浪花之下。
我什么都没有抓住。
我顺着护栏瘫软在地。
湿润的海风狠狠地拍打我脸颊。
天地间只听得见汹涌的波涛声，和他那句：
「为你，千千万万遍。」
海边公路的摄像头清晰记录着这场悲剧，剩下的两人判了故意伤害罪。
宋遇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
但我们都知道宋遇回不来了。
可是宋遇一定要回来。
我之使命，跨越时空而来，要还十六岁的少年一个璀璨未来。
10
我偶尔跟宋遇在信纸上说两句，都是我找他。
那段时间，不断有新的记忆涌现。
十六岁的宋遇除了高中学业，还开始学习金融课程，时常去宋氏集团旁听一些重要会议。
这才是宋遇的星光大道。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走到他该有的未来去，我吃点苦头也是值得的。
舒乔藏起了无关紧要的少女心事，不再天天到宋遇的房间去。
我在信纸上引导宋遇好好学习，为舒乔的爱慕虚荣而奋斗。
时间很快来到飞翔杯初赛前夕。
宋遇主动找到我：「这次一百块，你帮我算算舒乔明天走哪条路？」
初赛分三组，分别走盘龙山路，十九涧和妹坟路。
条条道都九曲十八弯。
我走十九涧。
我正在思考怎么欺骗他。
他在信纸上自言自语：
【听说封了三条路，比赛是随机抽的，三条路都有可能，我打算三条路都试试看。这三条路的捷径我门儿清，先从十九涧碰碰运气。】
这三条路确实有捷径，但都是石子路，崎岖不平。
我想起那天之后他丢了辆自行车。
原来他是这样找到我的。
脚伤未愈的宋遇，在雨后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吃力蹬着自行车，顺着比赛的道路去寻找他心爱的女孩。
少年的炽热之心，让即将三十岁的我依然心跳加速，小鹿乱撞。
我故作镇定编了个谎言：【舒乔根本没去比赛，刘女士不会让她去的，你别白跑一趟。】
刘女士在罗洞胡同放了狠话，如果我敢去比赛，她一定毁了我的破车。
他不信：【果真？】
他很聪明，我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我很肯定地说：【当然，你把价钱从五毛升到一百不也是因为我的预言准？你呀，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早日成为舒乔的金主，让她做条快快乐乐的咸鱼。】
那边半信半疑，但是不再继续追问。
初赛的那天，我依然是第一名，我依然被 76 号追尾，飞向松软的土地。
赛车组出来替我主持公道，取消了 76 号的比赛资格。
我藏起受伤的手臂回了家，故意躲着宋遇。
宋遇，我现在不见你，是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能见到你。
11
临近决赛，宋遇的话多了起来，罕见地缠着我问东问西。
早上刚睁眼便能看到他的留言。
他请我给他细细描绘这十一年来他和舒乔相爱的点点滴滴。
我有些慌乱，他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是不好的预兆吗？
我定了定心神，回他：【你一路走来不就知道了？】
他不依不饶：【我现在就想知道，知道舒三岁也爱我，我才更有动力去学习那些枯燥乏味的商业知识。】
我虽然不解，但还是按照心中所想给他勾勒了一幅蓝图。
2013 年，宋遇考上邻市一所不错的 211，学习金融。
2014 年，舒乔大四准备去外地实习，两人相隔的距离更远了。
宋遇心里很着急，他想在舒乔去实习之前跟她表白，但是又有点害怕舒乔的拳头。
舒乔心里很着急，她都要去外地了，这个木疙瘩怎么还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宋遇的欲言又止和舒乔的望眼欲穿相互拉扯，最后，宋遇终于在舒乔的拳头下承认了自己对她图谋不轨。
两人开始了六百多公里的异地恋，高速路上沿途的所有休息站都是两人热恋的证人。
2015 年舒乔毕业，没有从事专业相关工作，抓起车把继续赛车。
2017 年宋遇毕业，舒乔从台前退到幕后，成了一名赛车教练。同时在宋总的偏爱下，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
2018 年，宋遇舒乔结婚。
他意犹未尽：【我和她有小孩吗？】
【还没有，但是听说舒乔三十岁生日之后你们打算要一个。】
【那今天的晚餐，我和她吃了什么？】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我随手写下：【掐指一算，你们应该吃了牛肉火锅。】
我和宋遇都喜欢牛肉火锅，少年时代，但凡有点钱都用来吃火锅了。
都是宋遇当冤大头的时候多，不让他付钱他会吹胡子瞪眼。
令人诧异的是，明明是我胡诌的，那些场景却宛如真实发生过一样。
我嘴巴里似乎还残留着 Q 弹牛肉丸的香味。
那晚，我和宋遇挑灯夜谈到凌晨，几乎用尽整本信纸。
他告诉我他明天要跟爷爷一起参加股东大会。
我安心睡去。
明天决赛，宋遇不会再出现在无人的海边。
12
我做了一个冗长而真实的梦。
我跌回 2013 年的时空，驮着奖杯穿过怪石嶙峋的海边。
初赛找我麻烦的那三个人把车横在我面前截停了我。
他们被取消参赛资格，眼中带着玉石俱焚的仇恨。
我下意识摸向赛靴，什么也没有。
他们扑上来，想要撕扯我衣服。
我拼命挣扎，摸起地上的石头，毫不犹豫爆了离我最顺手处那人的头。
剩下的两人一人一边压住我肩膀，左右开弓扇我耳光。
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我意识逐渐模糊。
然后我看到了宋遇。
我的男孩逆光而来，像电影里的战神，他拿起我机车上的头盔，砸晕了其中一个扇我耳光的男人。
另外一人骂骂咧咧，一手拿起木棍，一手拖着我的头发往后退。
我痛得脸孔扭曲，余光看见宋遇掏出了那把镶绿宝石的匕首。
我看不清他们的混战。
不知道那把匕首怎么插进了宋遇的肩膀。
那人啐了一口唾沫，踢了我一脚。
宋遇发了狠，抱着他往悬崖边上冲。
我清醒过来，凄厉地喊他：「宋遇，松手。」
我跌跌撞撞跑过去。
只看见宋遇回头时眼里的星辰大海。
他笑着说：「还好赶上了，有位来自未来的预言家不希望我来找你，她鼓励我奋发向上，积极进取。可是，如果我不能保护你，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宋遇抱着那个人不肯罢休，两人双双坠下悬崖。
宋遇掉下去之前说：「舒乔，为你，千千万万遍。」
13
我惊醒的时候，四肢发麻，泪水已经打湿枕头。
这段记忆扎根在我脑海，它不是一个梦。
为什么我改变了过程却改变不了结局？
信纸上有宋遇的留言：
【舒三岁，等我。】
原来他知道我是谁。
无论经过是怎样的千变万化，宋遇仍然会毫不犹豫地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用生命去拯救他心爱的姑娘。
我把那叠信纸狠狠掷在地上。
骗人的玩意，既然让我有机会再次遇见宋遇，为什么不帮我留住他？
那叠信纸何其无辜，它静静躺在地上，随风翻过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有宋遇的字迹。
但是，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有新的留言了。
14
三十岁，农历生日。
我请假去看宋遇。
阳明墓园，大门进去第二个路口右转经过三个路口再左转，便可以看到照片上剑眉星目的少年。
但是今天我找了好多遍都没看见宋遇的墓碑。
我放下手中的玫瑰花。再按照烂熟于心的路线走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那里甚至没有墓碑, 而是一丛盛放的野蔷薇。
墓园的登记表里也找不到。
他的痕迹似乎都不复存在。
我打电话给老妈想问清楚位置。
刘女士一接电话就鬼吼狼嚎：「舒乔，限你三十分钟赶回家来。」
我跳上公交回到家中，急急抓住刘女士问：「宋遇的墓不是大门进去第二个路口右转经过三个路口再左转就能看到吗？我找不到。」
她拿着锅铲狠狠敲我头：「死小孩你在乱说什么？你回头看看那是谁？」
我转过头，便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站在阳光下，慢慢向我走来。
刘女士还在骂骂咧咧：「自己男人国外出差回来不去接不说，还在胡说八道……」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看清他脸的那一瞬间, 身边滚滚红尘，万物喧嚣，通通化作虚无。
宋遇站在阳光底下看着我笑。
他成熟儒雅，并不再是记忆里青涩的少年。
我屏住呼吸，生怕动静太大, 惊扰这不可多得的梦。
我缓步向前, 好想抱抱他。
就算他是海市蜃楼，美丽幻象，我也希望能够抱抱他。
这样我便有力气, 再继续过完余下那些没有他的日子。
然后我抱到一个温热的身体, 有脉搏有呼吸有心跳。
他帮我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很温柔很温柔地说：「一大早跑哪里去了？不是让你等我吗？」
我惊得无法组织语言回答他。
我再也想不到他让我等他，不是等他来海边救我, 而是等他回到我的身边来。
他一把抱起我，肌肤接触, 宛如多年的爱人。
他诱惑地说：「三十岁的舒三岁，我们生个孩子吧？」
15
那页摘抄了泰戈尔浪漫情诗的信纸是宋遇撕下来的，他一直随身携带。
正是这页信纸，在他坠海的时候, 忽然燃烧起来, 带他穿进了一片混沌时空。
那是未来的时间夹层，我三十岁生日的节点。
因为未来尚未发生, 所以里面白蒙蒙一片，什么也没有。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跟他说，只要有人能把他这十一年的空白填满, 等到我三十岁生日这天, 他便可以冲破时间夹层, 回到我的身边来。
难怪他缠着我细细地问我们这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
我有些后怕：「如果我一直没拿出那叠信纸，与过去的你取得联系，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他轻轻按摩我的眉心，帮我抚平皱起的眉头，安慰我：「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重来一次, 你依然选择救我坠海, 是因为历史不可改变吗？」
他停了一停，才风轻云淡地说：「我不知道，但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哪怕概率是万分之一。」
二十七岁的宋遇眼内仍然有光，热烈而真诚。
我身上的荷尔蒙为他涌动。
我跳到他身上去的时候, 不小心踢了一脚地上的信纸。
它就那样燃烧起来, 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新旧记忆在我脑海完成交替。
历史没有被改变，只是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
我的爱人为救我坠海又被人救了起来。
我们 2010 年相识, 2014 年相恋，2018 年结婚。
宋遇一直在我身边，未曾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