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碧血

文/谢卫

在施全老婆施吴氏的记忆当中,施全的变化,是从临安城的街道全部铺上石板和方砖之后开始的。在施吴氏的印象当中,铺上石板和方砖的街道,走上去有那么一点发飘的感觉,尤其是街道两侧,各有十步宽的距离之间,在石板和方砖中间间隔铺着一截凹凸感十分明显的小鹅卵石,总感觉像踩在颠波摇晃的船上,让人心里毛毛草草的。不过有一点,却是始终让临安城的居民所津津乐道的,那就是地下铺设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渠,无论老天下多大的雨,路面的积水都能够通过地下纵横交错的沟渠,非常顺畅地流入下水道,再流进运河,最终流进钱塘江,而街面上却能始终都保持着清洁与干爽,从而让整个临安城看上去始终都是一派笃悠悠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施吴氏记得特别清楚,在宫里当差的施全,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异常状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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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每天一回家就喝得烂醉,喝醉后的施全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简直跟疯子毫无两样,锅碗瓢盆见什么砸什么,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一地狼藉。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像得了失心疯,见了老婆孩子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拳打脚踢,全家人见了他犹如老鼠见猫,避之唯恐不及。

施吴氏是个有名的贤妻良母。夫君举止异常,她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心想壮胆上前问个究竟,又怕弄不好会老虎头上搔痒,自讨没趣。苦思冥想多时,终于心念一动,想到了施全的山东同乡并且是八拜之交的李义忠,他们同在宫里当差,施全有什么七晕八素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这样想过,施吴氏连忙安顿好孩子出了家门。

李义忠家跟施全家只隔了一条弄堂,因为两家走动频繁,弄堂里铺了多少块青石板都能够数得过来,所以施吴氏抬抬脚的工夫就到了。敲开门,眼前的情景让施吴氏不由自主地产生今夕何夕的错乱感,只见李义忠也是独自一人在喝闷酒,家里的情形也颇异常,施吴氏不由眉头打结,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但人已然跨进了门,现在是走不是,留也不是,情形十分尴尬。最后还是李义忠先不阴不阳地开了口:

“嫂夫人无事不登门,这夜静更深的突然大驾光临,想必一定有什么见教吧?”

怪了,这李义忠从前见了自己,一直都是嫂嫂长嫂嫂短的,今天怎么突然改口喊起嫂夫人来了?施吴氏到了这时候,也只得嘿嘿干笑道:

“深夜叨扰,实出无奈,还望多多宽谅。”

接着就将丈夫施全这几天的乖张行经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最后泣不成声道: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施吴氏原以为自己的哭诉会得到李义忠的同情,哪知道他却冷笑回答: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你丈夫今天已经情断义绝,从此水火不容了。若不是看在往日情份上,我此刻恐怕就不好看相了,嫂夫人还是请回吧!”

李义忠这番话夹枪带棒,施吴氏感觉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心里不免打起格登,但那一刻,她也顾不了许多,径直问李义忠:

“你们俩曾经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怎么转眼之间就会变得水火不容了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乞祈诉说端详,我这厢有礼了。”

施吴氏说着话,就忙不迭地给李义忠作起揖来。

“诉说端详?诉说什么端详?诉说你男人如何由人变成一条狗是不是?”

“你你你?你怎么能够这么说话你?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你回家问问你男人不就知道了。实话告诉你吧,现在除了奸相秦桧的人,他一味巴结献眉之外,像我等屑小之辈,他早就视若敝屣了。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这几天一反常态!怪不得他一见妻儿老小,就龇牙咧嘴,眼珠子瞪得像牛蛋,不是打就是骂,甚至恨不能生吞活剥!自从奸臣秦桧陷害忠良,将岳飞岳元帅一家害死之后,他的妻儿老小跟天下一切良知未泯的人一样,都在自己家里切齿痛骂那佞臣权奸,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没料到,她的夫君,竟然认贼作父,竟然变成了一个人面兽心的豺狼?!

施吴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李义忠家的。她只记得,当她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后,就独自一人坐在堂屋抽抽搭搭哭了一夜。施吴氏虽然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道人家,不懂得什么叫朝纲,什么叫天理人伦,但她却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分得清忠奸善恶。当朝宰相秦桧,卖主求荣,陷害忠良,那就是人人唾骂、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巴结奸臣,给奸臣当狗,定然为世人所不齿。这个道理,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懂,他的夫君却偏偏不懂,这不是认贼作父又是什么?

最让施吴氏伤心欲绝的是,他们平常为了一点鸡零狗碎的事情发生争执之后,最终都是施全主动给她赔不是,主动跟她和好。这一次,她哭得天昏地黑,肝肠寸断,他不仅没有给过一个好脸色,却相反几次冲她吼叫:

“老子还没有死呢,你在那里哭什么丧你?”

唉!这才真是叫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朗啊。想当年,施吴氏花儿一般的容貌,多少殷实富贵人家的子弟,挤破吴家门槛来提亲,做爹娘的,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个高了,那个矮了;这个胖了,那个瘦了,搞得跟选驸马爷似的。总之一句话,这个施全,是爹娘经过千挑万选,才为女儿最终确定的夫婿。婚后这些年,他也确实没有让吴家失望,让她失望。他聪明能干,心细如发,正直善良,还特别知冷知热,懂得体贴和心疼妻儿,完全可以说,在此之前,他始终都是一个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做人的人……想到他的种种优点,施吴氏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夫君,咱们不当这个差,咱们一起回山东老家种地去吧,啊?”

“回老家种地?亏你想得出来,咱们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回得去。只要你脱下这身官服,咱们就可以立刻回去。”

“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

原本以为,这就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哪里想到,他最终竟然会变成这样一个没有骨气不知悔过的不逞之徒?

施吴氏越想越越伤心,越想越越难过,抚今追昔,不免边哭边抱怨:

“真是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啊——”

那施全听了,立刻恶狠狠地叫嚣起来:

“怎么,你后悔了?那好啊!那你就趁早给我滚回老家去啊!”

这个施全,现在不仅变得没有骨气,而且还变得如此无耻,如此绝情,施吴氏的心彻底碎了,也彻底死了。

第二天天色未明,她就擦干眼泪,满腔悲愤地走到施全床前,毅然决然地将他叫醒,毅然决然地向他讨要休书,并且明确表示,从今往后,她跟孩子们哪怕饿死,也不会再吃他的一口嗟来之食!

谁知施全竟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施吴氏的话还未落音,他就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份事前已经准备好了的“休书”扔过来,气咻咻地吼道:

“你给我听仔细了,拿上这份休书,你马上就给我带上孩子滚出临安,滚得越远越好,省得老子一见到你们就心烦!”

“好!好!好!”

施吴氏连说了三个好字之后,人就像突然散了架似的瘫了下来。

原以为这时候他会对她动一点恻隐之心,最起码会走过来搀扶她一下的。可是没有。他不仅没有过来搀扶她一下,反而更加大声喝斥,要她快点滚开。

哀莫大于心死。

施吴氏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最后满怀悲愤地望了他一眼之后,就拿过那份“休书”,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接着开始悲愤交加地收拾简单的行装,然后就带上几个幼小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家。

施吴氏后来一直非常清楚地记得,她拖儿带女离开临安城的那个早晨,东边的半个天空明明是一片血红色,但他们家所在的那条弄堂的青石板路面上,却像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一般,十分湿滑,湿漉漉的空气当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从出门到弄堂口明明只有几十丈远,她带着她的儿女,却仿佛走了几十年,她们走得踉踉跄跄,趔趔趄趄,磕磕绊绊。最让她一想起来就揪心的是,刚满三岁的女儿丫丫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要爹爹,五岁的儿子施长河却说出了一句大人都很难说得出来的话:“丫丫不哭,那样的爹爹,咱们不要也罢。”

施吴氏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拖儿带女离开临安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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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走得拖泥带水,逶逶迤迤,牵丝攀滕,渴血泣泪。

他们就这样一路饥啼号寒、风餐露宿地从江阴轮渡过了长江,又经过十几天跋山涉水、磕磕袢袢的疲于奔命,终于来到了宿迁。从宿迁轮渡过了淮河,离他们山东老家就咫尺之遥了。

这时候,距他们娘仨离开临安,已经将近月余。那一天,他们正准备上轮渡过淮河的时候,让施吴氏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娘仨竟然在这里与李义忠迎面相撞。施吴氏正错愕之际,李义忠却不由分说,硬是将施吴氏她们娘仨引到了一个僻静处,待见四周没人,便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施吴氏他们娘仨面前,满含热泪开口道:

“施全大哥碧血丹心,义薄云天,小弟我却有眼无珠,错怪大哥一片拳拳之忱,实在愧悔难当,是以恳请嫂嫂务必受小弟一拜,乞祈大哥在天之灵宥恕海涵!”

李义忠说罢倒头便拜。

施吴氏见状,连忙说快快请起,然后满脸疑惑地开口问:“你把我说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李义忠沉吟许久,这才说起事情的原委。

“也就是在嫂嫂拿上我大哥给你的‘休书’,带上孩子离开京城临安的第五天,我大哥施全事前埋伏在奸臣秦桧散朝回府的路上,等他的轿子靠近,就从腰间拔出利刃,突然冲上去,向坐在轿内的秦桧猛刺过去。不料由于用力过猛,人未刺中,那刀尖戳进轿板之中,却再难拔出来,等到我大哥再图他计之时,秦桧手下的那些护卫,早已一拥而上,将我大哥打倒,然后就像裹粽子一样,将他裹了起来。

“那奸贼秦桧,当见到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向他刺去时,他早已经吓得如一摊烂泥,求爷爷告奶奶地直打哆索。此刻见刺客被缚,凶险过去,他却又抖起了凛凛淫威,冲着那个壮士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行刺堂堂当朝一品宰相!说!究竟是谁唆使你如此无法无天谋害本官的?只要你供出主犯,老夫今天便饶你不死!’

“这时候,我大哥先是大声冷笑,紧接着便高声怒骂道:‘你个奸贼听仔细了!你欺君误国!你卖主求荣!你陷害忠良,人神共愤!天下人无不对你切齿痛恨!恨不能剜你心,挖你肝,揭你皮,将你碎尸万段!我施全就是其中一个。今天虽生不能诛杀你,但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一定会变成厉鬼来缠住你,让你不得好死!你就等着吧!’

“秦桧被那个壮士骂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当即命令手下人将他乱棍打死,然后下令曝尸城头,谁敢前来收尸,谁就是他的同道,一律处斩……”

听完李义忠的讲述,施吴氏顿时心胆俱裂,五内俱焚。

这时候,也只有到了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原来她的夫君早已经胸怀大志——或者说早已经壮志凌云,他在舍生取义之前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他的家人和亲友免受牵连,才故意一反常态,才故意以狰狞面目示人,逼迫她们离开,可谓用心良苦。可她,还有李义忠他们,却全都误会了他,曲解了他,委屈了他!

一想起这些,施吴氏就忍不住悲痛欲绝,就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起来。她为她丈夫的忠勇刚烈而哭,更为丈夫的有情有义而哭。她哭得回肠荡气,涕泪滂沱,悲悲戚戚,如泣如诉……

儿子长河听说了爹爹的悲壮义举之后,也哭得死去活来。

三岁的丫丫虽然还不明究竟,但她见娘、见她哥哥哭得如此伤心,如此悲痛,也被吓得号啕大哭起来……

施吴氏是在儿子长河,女儿丫丫的哭声当中,突然收住悲声,擦干眼泪的。她把儿子女儿都揽入怀中道:“河儿不哭,丫丫不哭。”然后又转对李义忠一字一顿道:“我想好了,我们娘仨决定现在就重回临安,去夫君坟前,给他磕几个头,上几炷香。”

李义忠听了急得直摇头:

“嫂嫂此举万万不可。”

施吴氏皱起眉头:“这却又是为何?”

“请嫂嫂试想,那奸贼蛇蝎心肠。你们此刻重回临安,不等于自投罗网吗?”

“夫君如此忠烈,我们孤儿寡母又岂能贪生怕死?”

“不是这等说话。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嫂嫂能够保住大哥的这点骨血,又何愁将来不能报仇雪恨,以告慰大哥的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李义忠再次跪下去,然后从怀里掏出近百两银子,双手举过头顶,急切道:“这点银两,都是大哥生前的几个弟兄凑起来的。区区薄资,不成敬意,万望嫂嫂不嫌微薄,就此收下。”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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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卫,笔名:川木,墨香,谢小卫。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出版文学作品若干,纪实文学《好日子是怎么来的》一书中英文版同步出版。湛科文传银发写作服务站合肥站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