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叙樘起身行礼,“云胡书院之事涉及到扈家,虽非我本家,却也是我的血缘至亲,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仁兄为何非要找到那本魔术的来源,这书又和霁虹绣庄的那位晏姑娘有何干系呢。”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那位晏姑娘……”他想了半天,却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她,只好作罢。
“贤弟,只能劳烦你去趟扈家,只是路途遥远,不知会否影响到朝廷要事?”
刘叙樘露出了久违的一个笑,“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最闲的就是我了。我就当回家探亲了,定不辜负仁兄所托。”
火起,晴朗的天顿时被黑烟笼罩,秦王望着头顶那黑压压的一片,嘴角抽搐了几下。
“兄台可否听到了人的嚎哭?”
“大王只当是在炙烤牛羊就好了,不必介怀。”
“一定要用活人吗?”
“活活烤死,恨才会入骨。以生者祭天,御活人之魄,方才能制成这本御魄词。”
月光清冷的打在云胡书院外的青石板路上,见四周无人,那本没有字迹,只剩下发黄的纸张的大书才小心翼翼的从院门跑了出去。
书封就像它的两只脚,它左摇右摆着,飞快的钻进路边的草丛。
在月亮的注视下,消失于小径深处。
蔚蓝的天空划过一声惊雷,唤醒了睡梦中的鸟儿和草木。
蒋惜惜看了看天色,对身旁背着包袱的刘叙樘说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刘大人要不迟两天再走?”
刘叙樘将一只竹编的斗笠拿在手中,冲她笑笑。
“沿途多水路,我正好趁着斜风细雨,赏一赏河上的风景,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他说着便走向外面等候已久的马车,“蒋姑娘,程大人在审栖凤楼的案子,我就不打扰了。劳烦姑娘替我向他转告一声,就说扈家的事我一定会打听清楚,请他等我的消息。”
“我会的,此去路途遥远,刘大人保重。”
蒋惜惜行了个礼,目送着马车转弯,才转身朝院内走去。
刚走两步,她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
蒋惜惜弯腰将它拾起,发现竟然是刘叙樘的剑穗子,于是又回头朝马车离去的方向跑去。
“刘大人,刘大人。”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两个路口,才将马车叫停。
刘叙樘从车窗内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讶异。
“姑娘如此慌张,是出了什么事吗?”
蒋惜惜捂着肚子喘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来,将那洁白的剑穗子拿到刘叙樘跟前。
“这个……这个落下了。”
刘叙樘一愣,随后将它接过来,他看了看自己的剑柄。
“是了,确实是我的剑穗子。我真是糊涂,差点将它弄丢了,多谢姑娘了。”
蒋惜惜刚要答话,声音却被一阵滚雷吞没了。
于是她挥了挥手,示意车夫继续前进。
“蒋姑娘。”刘叙樘从车窗探出脖子,“你的身体最近都没有感到不适吧?”
“一切安好,大人放心。”
又是一阵滚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掉落下来,将蒋惜惜的衣服瞬间打的湿透。
她冲着马车又一次挥了挥手,转身跑进茫茫雨雾中。
“哎,蒋姑娘回来了。”右耳探头探脑的看向门外,然后扭过头来报告军情。
“剑穗子拿给刘叙樘了?”晏娘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站在房檐下,欣赏万千雨丝从天空落下,它们就像一根根银针,一旦掉落,便深深地根植在泥土之中。
右耳走过来甩了甩毛,将水滴溅了晏娘满身。
“这俩傻子,全然没发现你早已将那剑穗子调包了。”
晏娘皱着眉踹了右耳一脚,拿出手帕将脸上发间的水滴擦干净。
“甩毛就回你自己屋里甩去,弄得我衣服都湿了。”
右耳瞪了她一眼,骂了句小气鬼,便一摇一摆的朝屋里走去。
晏娘见他不高兴了,自己倒莫名开心起来。
她望向院墙对面,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程大人,你让刘叙樘到扈家去,却没想到我也找了个人陪他一程吧。”
她摊开手心,看着那上面那条带着龙纹的剑穗,笑意一点点冰冻起来。
“这东西果然不赖,不过你若有天知道了真相,想必会痛苦难耐吧。毕竟这种事情,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承受不起。”
说完,她将剑穗子扔到旁边的水洼里,鞋子狠狠的从上面碾过去。
刘叙樘一行出了新安城,又沿着一条林荫路走了约摸两三个时辰,方才来到一条河道旁。
这是连接南北的一条运河,名为玉河,因为它的形状就像一条玉带,从高处望去莹光点点,闪闪发亮,横亘在大宋疆土上。
刘叙樘跳下马车,冲护送他前来的两个衙役说道:“两位且送到这里吧,回去禀明程大人,说我一定速去速回。”
那两个衙役有些踟蹰,“大人真的要一个人上船?我们怕回去不好交代。”
刘叙樘将斗笠戴在头上,冲他俩和气的笑笑:“你们放心,此事我早已和程大人商量好了,你们尽管回去复命便是,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衙役们见他心意已决,只好来到河边雇了一条小船,然后将行李搬到船上,这才冲刘叙樘行了个礼,上了马车原路返回了。
见他们走远了,刘叙樘方才走回河边。
河面被雨滴砸出无数的小坑,将上面泊着的几十条小船震得摇摇晃晃。
“客官,你可是要去青城?”
船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他身子骨看起来还算硬朗,不过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老茧却暴露了他所经历的坎坷岁月。
“我是去青城。”刘叙樘跳上船,那小舟摇了两下,马上被那老船夫用浆固定住了。
“老人家,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要辛苦劳作,你的儿孙呢?”
船夫将刘叙樘请进乌蓬内,给他端了一壶热茶,这才说道:“我老伴儿去的早,儿媳现在怀着肚子,马上就要生了,所以我便让儿子待在家里照顾她。
趁着身子骨还行,我出来赚些银子,等到我那小孙子出世了,也好多给他做几件衣服,也能给他娘买些营养的吃食补补身子。”
“三代同堂,真是喜事,恭喜您了。”刘叙樘笑着说道。
“只是不知道老人家是何许人也?”
“我家倒是离这里不远,我们朝南再走上七八个时辰,便能到我住的地方了。我们那村子就在运河旁,水多,所以行船的人特别多。”
他说着便走出蓬外,“客官,您坐好了,我们这就开船了。”
随着他一声吆喝,船儿轻轻的荡离了河岸,好像一只大鱼在碧波中逍遥自在的祥游着。
刘叙樘坐在乌蓬里,出神的凝望着远处。
那里,水面和天际渐渐的融为一体,在雨雾的衬托下显得寂寥且苍茫。
不知过了多久,他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了外祖父的家,恍惚中他还是孩童的模样,被扈准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可是,在梦里,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叙樘,叙樘……”
刘叙樘睁开眼睛,看着上面的房梁,怎么自己还在梦中吗?
他只是从梦境中被人唤醒,谁知唤醒他的人竟也只是在他的梦境中。
昏昏沉沉中,他看到前面站着个模糊的人影,刘叙樘冲他伸出一只手。
“表兄?”
那人回过头,猛地抓住刘叙樘的手,他脸上罩着一层湿湿的水汽,面孔一片混沌。
刘叙樘心里一惊,急着要将手抽回去。
可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掌又滑又黏,一时挣脱不开。
突然,手心一凉,有什么东西被塞进自己的手掌。
刘叙樘握紧那个冰冷的东西,猛一用力将手抽出来。
他低下头想将那个事物看清楚,然而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呼唤又一次传入耳朵。
“叙樘,叙樘。”
这声音不是扈准的,而是父亲。
刘叙樘“唰”的抬起头,两眼含泪望向前面那个模糊的影子,轻唤了一声,“父亲。”
地面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刘叙樘的身子一个不稳,从床榻上滚落。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条乌篷船中,现在这船摆动的厉害,左沉一下右沉一下,将他的身子从坐榻上震了下来。
“客官,您可抓牢了,雨势大了,又来了几阵狂风,小心别跌了。”
老船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声音被风雨扯成了几段,只有零散几个字撞进了刘叙樘的耳朵。
他望向外面,发现目光已无法穿透雨帘,但却隐约能看到河面变窄了,船似乎是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小溪上。
刘叙樘担心那老船夫应付不来,于是走到舱门前。
他刚想说话,却突然看到前方一座石桥从雨雾中冷不丁的冒了出来,眼看就要撞在乌蓬上了。
好在那老船夫经验丰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将船蒿深深的插入水底的淤泥里,将整条船压向深处。
只听“呼啦”一声,船身顺利的通过了拱桥,但是由于力道过大,水一层层的压向船身,滚进船舱。
见此情景,那老渔夫赶紧将船蒿举起,小船顺势又爬上水面,逃离了一场祸事。
刘叙樘刚舒了口气,却听“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摔碎在船板上。
“不好,刚才竹蒿抬得太高,好像撞到了桥上的什么东西。”老船夫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却在看清楚那东西时,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见状,刘叙樘连忙一个健步冲到船板上扶住他。
“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船夫握着船蒿的手不住的抖着,他藏在刘叙樘身后,仿佛不敢直面船板上的那一摊摔得四分五裂的瓦罐。
“把它弄走,赶紧,赶紧冲到河里去。”他一时间忘记了尊卑,竟然命令起刘叙樘来。
刘叙樘没有恼他,他看着地上那堆碎瓦片,和里面灰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又回头望向老船夫。
“莫非,你刚才用竹蒿撞掉的东西是骨坛?”
老船夫没回答他,他找到了一把没剩下几根枝儿的扫帚,拿着它朝那堆粉末挥去。
刘叙樘伸手拦住他,“现在浪大,你先掌船,清扫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他语气坚定,不容有疑。
那老船夫颤巍巍的冲他点点头,重新拿起竹蒿站在船头。
不过,他仍时不时回头偷瞄刘叙樘的举动,眼睛里灌满了惊惧。
刘叙樘蹲在那堆凌乱的骨灰旁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口中喃喃说道:“本不应对往生之人如此失礼,但受情势所迫,也只能将一部分未浸水的骨灰暂且收集起来。待我找到了你的家人,再将你好好安葬。”
话毕,他便拿起旁边一个空了的酒坛,手捧着仅存的那点骨灰,将它放进坛中,然后用盖子将坛口封死。
“客官,你在做什么?”老船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刘叙樘的身后,他看着那个酒坛,手脚不停的哆嗦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鸟。
刘叙樘正色道:“打翻骨坛已是不敬,若将所有的骨灰都扫入河中,岂不是彻底惊扰了逝者。你既怕,便更不可行此大不敬之事。这骨灰我先保存着,一会儿靠岸休息,我且下船,看能否寻到他的亲人。”
“不用寻了,她没有亲人的,没有的!”老船夫话已经说不利索了。
“你认识这坛中之人?”刘叙樘面带疑色的看着他。
“不,我……我是说,将骨坛祭在桥上的,一般都是孤苦无依之人。若有亲人,肯定会在祖坟安葬,又怎会如此。”
他的话虽说的结结巴巴,但是听起来倒是有理。
刘叙樘叹了口气,“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将他随意丢弃在河中。这样,一会靠了岸,我寻一处静谧之地,将他葬了吧。”
“客官,你若执意如此,我只能违反先前的约定了。我将你送至下一个口岸,你愿意去安葬它也罢,还是要带着它上路也罢,都和我没有关系了,你再寻一艘船便是。我们跑船的,一向忌讳这个,还请您体谅。”
老船夫仿佛忘记了刘叙樘官爷的身份,将这段话说得坚定而连贯。
刘叙樘见他执意如此,遂不再勉强,他笑了笑:“好,依你便是。”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这场疾风骤雨终于过去了,在不远的天边留下一道彩虹。
老船夫从船篷外钻了进来,他的眼睛一扫一扫的落在刘叙樘旁边的酒坛上,嘴里怯怯说道:“客官,马上就要到岸了。您收拾下行囊,我一会儿帮您搬下去。”
刘叙樘点点头,“我就这点东西,到了岸拿下去便可。”
听他这么说,那老头儿有点不好意思,他搓着手。
“我也知道是自己不守信用,做生意嘛,总要有始有终才是好的,可实在是对不住了。这样,您将骨坛安葬好后,我帮您再找一艘船,保准将您送到青城。”
刘叙樘摇摇手,“那倒不必,不过,老人家,您对这一带很熟悉吗?”
“我……”
刚说了一个我字,船身突然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好似撞到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上面。
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将小船的从下至上掀起,几乎是竖着插在水面上。
那老船夫还来不及抓住什么,便从船尾滑了出去,掉入水中。
刘叙樘见伸手抓他不住,便脚尖轻轻一点,想从船头跳出去。
可是紧接着又是一个浪,这个浪比上次还要高还要凶猛,它夹杂着丝丝咆哮,劈头盖脸的将他整个人按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