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克文
来源:卢克文工作室(ID:lukewen1982)
这么多年以来,中国互联网上一直有一个习惯印象,但凡提到外国,富有国家的人,必定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而贫穷国家的人,虽然物质上过得一般,却个个人穷心不穷,精神世界特别富足,看到陌生人都会主动微笑,每天总是过得特别开心。
总之别的国家的人无论贫富,一定过得心满意足,而中国人一律过得苦哈哈的,所有人为了房贷车贷愁眉苦脸,过得很压抑很不开心。
其实这是一个纯粹臆想出来的世界观,与真实世界格格不入,是部分人为了发泄对当前生活的不满,构造出来的幻想世界。
对于富国的幻想多少还可以理解,但对穷国人民,总是幻想他们“贫穷却快乐,生活充满了希望”,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个世界的一切是由物质所构成的,物质决定意识,在低物质环境下生活,周围又充满比较的情况下,人是不可能过得很开心的。
我在穷国调研时,看到的各处真实场景,实在没见到多少人快乐。
我在印度孟买街头,一到晚上,看到无数的印度人都是席地睡在街头,有的在地上铺一层脏兮兮的薄垫子,有的直接和衣躺在街道石板上,他们身上都一层污垢,个个蓬头垢面,马路上车来车往散发着灰尘和噪音,他们就大剌剌躺在那,天当被地当床,一切好像很自然而然的样子,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对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习以为常。
那么硬的街道路面,没有东西可以垫一下,人睡一晚估计全身酸痛难忍,但他们天天晚上就这么睡。
2019年我在伊朗乡下一处加油站休息时,曾见到几个伊朗精神小伙骑着摩托车过来加油,翻译听他们交流,说他们只加了约等于六块钱人民币的油。
我虎躯一震:啥?六块钱?翻译说是六块钱,他们身上只能拿出这么多现金。
当时我就想起小时候的中国南方农村,都会有一间扇车房,专门用来将碾压过的谷类和杂余分开,使用一次2毛5分钱,我外公常常故意给我妈2毛钱,叫她用小孩子的身份去博一点同情使用扇车,好省下这五分钱来。
2019年的伊朗精神小伙,和我妈小时候遇到的困难是一样的,都是因为没有现金流造成的生活窘迫,当他们拿着六块钱去加油,或者拿着2毛钱去使用扇车时,多少会遭到别人或讶异或鄙薄的眼神。
谁也不想受这种没钱的委屈,对吧?
而在孟加拉时,我见到的大部分孟加拉普通民众,他们在纺织厂工作或者在街头踩三轮车,每天工作12个小时,只能挣400-500塔卡一天,约合人民币25元,一个普通的孟加拉男性车夫,累死累活地从早上九点干到晚上九点,每天要靠这25元养活一家五口。
孟加拉三轮车没有遮阳挡雨的顶篷,车夫是在日晒雨淋的环境下踩三轮,我去到孟加拉的时候,见到他们每天在35度以上的高温天气里踩12个小时,车夫们个个又黑又瘦,后排常常坐着两个加起来250斤以上的男性,他们只能站起来蹬着轮子,龇牙咧嘴地踩。
许多中国人在健身房踩电单车都踩不过半小时,想想这种户外烈日灰尘下工作12个小时,会是什么滋味?
我就很好奇,人在这么痛苦的环境下生存,他们怎么就快乐得起来?
人在贫穷国度生活久了,不仅不快乐,还特别自卑。
是那种天长日久积累的自卑,已经让他们意识不到这种感觉叫自卑了。
我在孟加拉达卡大学步行时,身上穿的中国服装,明显比他们的质量款式要好许多,神态也比他们自信,大学校园里的学生很懂礼貌,他们不会围观你,但一直在悄悄观察你。
我在埃及、印度、孟加拉的每一家酒店入住时,酒店的工作人员都会抢着帮你提行李、按电梯,笑微微着把你送入房间后,有事没事在房间里这里弄弄那里弄弄,等着你给一点小费,他们那种过度服务甚至把人搞得有点烦,因为提个箱子进房间,我真的不需要别人帮忙。
当我深入孟加拉内陆地区,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被人围观,因为那里很少见到外国人,大家都是一动不动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一只大熊猫似的。
我在达卡一家大学参观时,本地人不让进去,我向导跟保安说这里有个外宾想进去看看,保安看了我一眼就放行了。
我不是在这里秀优越感,而是每当这种事情发生,我就会猛地想起1980-1990年代时,我们也是这样对外国人的。
我们当年经历过极度贫困,对这种氛围实在太熟悉了。
那我们当年快乐吗?
不快乐,我们都过着非常非常窘迫的生活,为了生计累死累活,住在低矮的砖瓦房里,出门最多有自行车,方便用的是肮脏的旱厕,马路都是沙石铺就,车一开过去就扬起漫天灰尘,最好的衣服仅仅是的确良,这样的生活怎么可能快乐?
同样一个环境,为什么描述我们时就知道疼痛,描述别人时,就非要拔高他们的情绪,说他们很快乐?
那些喜欢说贫穷国家的民众,个个人穷心不穷的老爷们,你们去过别人生活的现场没有?见过别人生活的艰难没有?经历过他们生活的痛苦没有?
你没有的话,就不要把自己对生活的期望,强加在别人身上,别人已经过得很苦了,没来由还要承受这种东方来的奇怪幸福感。
我在孟加拉街头拍了一千多张照片,绝大部分人个个满面愁容,我很少很少见到有人开怀大笑。
一天工作12个小时挣25元人民币,还要养一家五口,你笑给我看看?
孟加拉大部分人的表情,是这样的,要么呆滞、要么愁容满面
其实有钱国家的民众,大部分也很少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坐在东京港区的咖啡厅里,都能听见那些富有的老头老太太抱怨生活艰难。
被许多中国媒体人渲染成梦中故乡的北欧,其实是一种孤独寂寞、无聊乏味的生活状态,物价极贵工作效率极低,阳光极少老天爷又常常黑着个脸,把人的心情搞得特别丧,中国人通常受不了这种过于清冷的生活环境。
北欧要是真那么好,欧洲人眼睛又不瞎,干嘛不移民北欧全挤在西欧和南欧?至少欧洲人移民比我们中国人方便吧?
还有些被中国文人喜欢描绘成“人类最后一块净土”的新西兰、爱尔兰、西藏等等,普遍存在着地理隔绝、交通不便、生活成本较高等缺点,人类历史300万年,还是会自然选择聚集在欧亚大陆恒温平原带,就是因为这里生活质量高,难道300万年来这些人都是受虐狂吗?肯定是哪好才去哪。
每次看到那些把他国宣传成无忧无虑的生活状态,我就觉得头疼,凭什么自己过日子就知道有轻有重,看别人过日子就以为无忧无虑?
我反反复复告诫大伙,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哪里的人生下来就有特殊BUFF,没有谁天生高贵,没有谁天生乐观。
世界各地的人,情绪是一样的,需求是一样的,幸福是一样的,痛苦也是一样的。
人生下来就会被经济链压迫,只是因为成年前被父母保护,不用直面这种压迫感,只要开始工作,经济链就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世上大部分人都渴望有尊严、有安全感地活着。
埃及街头乞讨的人,尽量会手里拿着几包纸巾叫卖,希望你能委婉地用买纸巾的方式给予施舍;孟加拉街头乞丐遍地,你一给钱就围上来一群,但他们也坚持不偷不抢,当地华人跟我说,胆敢抢劫的话,街头几百人围着他揍。
人都是没办法,被逼到那一步了,才选择最苟且的生活方式,但大部分人的内心,还是希望能改善生活、拒绝堕落的。
我们既要如实描述别人的生活状态,也不能完全否认别人的向上之心。
贬低和粉饰别人的生活,都是不正确的,贬低就是嘲弄别人,粉饰就是嘲弄自我。
这世上鲜少有特别幸福、特别满足的人,绝大部分人都是在艰难求生,不爱笑才是我们每个人的真实状态。
我们不爱笑,他们也不爱笑,平平淡淡过日子,认真应付每一天的不容易,才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