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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文 “在人类的文明进程中,仅仅三种非酒精性的饮料脱颖而出,分别是由茶叶、可可豆,以及咖啡豆的萃取物制作而成。”

“这三种饮料都曾被认为与合理的生活方式、更为舒适的感受与更好的振奋效果有所关联。”

以上文字,摘录于《尚·咖啡的世界史》一书。让我们倍感荣幸的是,作者在此书中,以坚定的数据告诉世人,茶饮第一,咖啡第二,可可豆第三。

茶是中国人开门七件事儿中的最后一件。“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第一位,解决物质能源问题;“茶”,最后一位,为人的精神活动提供能源。

我们被时间“间”在哪里?古往今来,四海八荒,饮茶的唇齿在时空交错中,竟然于舌苔上,偶遇了咖啡的苦香芬芳,心甘情愿地让渡了一部分愉悦的感知,熨帖咖啡的深情。《尚·咖啡的世界史》为我们打开了咖啡世界的飞霞流云,驱散了雾里看花的隔岸花影,引人入咖啡之舟,读书、品咖,达彼岸风景,咖啡是最好的摆渡人。

茶似邻家青瓦碧玉,如雨巷里滴答的油纸伞;咖啡则在街巷转角处送往迎来,送走晨曦的清爽,迎来黄昏的忧伤。

历史从不缺乏食物,历史从不挑食,可历史学家挑食,一位美国人,叫威廉·乌克斯的先生,就以咖啡作为历史叙事的载体,写了一本书,书名就是前面一再提到的《尚·咖啡的世界史》。

而在茶的故乡,我们则怀拥苦涩之美的清茶滋味,走进作者的咖啡叙事文本,去试探苦香袅然的人之精神宝藏。

也许就像以咖啡的苦香浓郁来品清茶一样,而以茶的苦涩回甘去品咖啡的苦香,竟会生成一种“居间”的精神状态,各自欢喜,各奔前程。难怪威廉·乌克斯几乎拿出了中医的嗓音向人类倾诉,“咖啡的药用功能几乎和茶匹敌”了。其实,它们拥有更高级的药用价值,那就是以苦攻苦,疗愈人的精神之苦。

当有苦不必说出时,茶和咖啡在舌尖上握手言和了。茶之苦,转瞬,化为清甜,留香唇齿;咖啡之苦,则凝聚为浓香袅然,回荡舌端。这一对苦命的欢喜冤家呀,如并蒂莲,它们所蕴含的真理成分,完全可以定义它们的内涵之苦,可与人的精神相通。

人生之苦,莫过于人的精神从高昂趋于沦陷。

当此之际,喝一杯吧!愿你们桀骜于苦涩的执着,不驯于甘甜的诱惑,从中获取人类理性的苦香,并回味深长,给予我们以苦香回甘的精神慰藉。

咖啡:知识分子饮品

进入本书,我却为几幅咖啡主题的油画所吸引。

其实,这几幅画,皆因其非凡出众而被熟知。

不过,在咖啡的世界史上,当它们以独白的意识流登场时,便格外令人耳目不仅一新,还忍不住心灵为之所撼了。

它们,可不是来书中叨陪末座的,画面与文字的知遇场景,将我们引入更深层的阅读在场感,追随其苦香浓郁而回归我们的内心,借助内在之光,我们有幸看到了咖啡参与人类精神成长的过程。

这不仅是一部关于咖啡在大洋上鼓满风帆的世界史,还是咖啡屡经坎坷的受难史、传奇冒险的浪漫史以及因咖啡而派生的文艺史、艺术史;当然还有围绕咖啡的经济利益史,因咖啡而生的社交礼仪史、社会史等等。浩如烟海之细微支脉如汩汩山溪,我们但取一瓢饮,以探奥咖啡之精深渊博。而那一瓢饮,便是我们更为在意的咖啡与人类心灵的关系史,以及人类痴迷“心灵兴奋剂”这一“天堂魔豆”的解密史。

“送咖啡的少女”,如晨曦方启,当她光芒万丈地迈进十九世纪的门槛时,人类忧郁的精神之隅,便有了一缕苦香之光。

寂静有时如此深邃,可以让你听到孤寂在“夜晚的咖啡馆”里沙沙作响。那时,只有咖啡馆,还泛漫着一丝苦香的慰藉,收留那些个发呆的站立,留下其自我蜷曲的哀伤。同样被咖啡馆收留的文森特·梵高,就坐在“夜晚的露天咖啡馆”的一个角落,任凭孤独与寂寞轮流坐庄,画家的内心也许被一杯咖啡占据。

我有咖啡,你有艺术之灵,交换吗?成交。

一颗浩瀚的灵魂,散发着苦香,在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里,便给出了辽阔的天空,以皎然的星群,以静谧的深蓝,然后,投入温暖的光调里,品味咖啡的苦涩意味和命运的凹凸质感。

再也没有比画家笔下的咖啡苦味,更能令人在卑微时态慢慢地调试自我了,这里没有社交,只有不同灵魂的展示。

梵高给弟弟提奥写信说:“所谓‘午夜咖啡馆’,就是收留付不起住宿费或烂醉如泥的夜游的流浪汉,他们到处被拒之门外,但他们可以在这里落脚。我想在这幅画中,表现咖啡馆是一个供夜游人堕落、丧失理智或犯罪的地方,我努力想把这一切呈现出来。”

但他的敏感再现,还是还原了午夜咖啡馆的来自星空的原力,袅然的苦香入口,便已然化解了白天带给一切的伤害。对于梵高来说,咖啡馆的艺术腔调,或与美术馆不同,它的苦香气味,颇能熨帖情感,有一种深邃的救赎力量,而美术馆只管贴标签。

人的灵感维度不同,倾注灵魂的截面也不同。

倘若我们来到十九世纪的法兰西,来到塞纳河右岸,便可遇见那时的场景,知识分子们总喜欢围绕苦香袅袅的咖啡谈论他们的时代话题。“洛东达咖啡馆的知识分子”,便因邂逅了时尚之都对咖啡的宠溺,竟在咖啡馆里刷出思想和艺术的新高度。有海明威作证,他在《太阳照常升起》中写道:你在塞纳河右岸要司机开往蒙帕纳斯无论哪个咖啡馆,他们总是把你送到“洛东达”。

主人很重要,若无“洛东达”主人,也就没有“洛东达咖啡馆”了。主人是一位善良的胖老头,瞧那些“穷酸鬼怪”——诸如艺术家、诗人、文人,三五成群而来。他虽难以理解,但当这些老主顾没钱的时候,他总能给予一点苦涩的照顾,偶尔也会用很少的钱购买他们一两幅画,更多的时候,任凭他们在桌上放一只空杯,等待那爱管闲事的乐施人,施舍一杯咖啡。

他们也喝廉价的苦艾酒,苦艾草芳香微苦,可以愉悦或微麻神经,而咖啡苦香则反其道而行之,非要唤醒苦艾酒带来的沉醉不可。世间之事,但凡凑趣,就能成就一个历史桥段。

看看吧,有了苦咖啡提神,苦艾酒便是同道了。

那时,咖啡馆要遵循巴黎警规,午夜2点必须打烊,凌晨3点重启咖门,店主为关照无家可归的流浪艺术家或文人学者,尽量拖延打烊,却以庇护无政府主义者的嫌疑而被迫变卖咖啡店。

如果说咖啡的苦香气味,是一座城市的灵魂,那么诗人、画家、哲人、文人,便是那灵魂悠然绽放的苦香之花。他们在“洛东达”的苦香缭绕中,用各自获启的灵感和思想,编织了文艺沙龙的玫瑰花环。因此,装点塞纳河左岸、右岸的,并非仅仅是时尚的小资文艺腔调,还有锋芒毕露的、带有先锋锐气的思想风景,十九世纪的欧洲,在咖啡馆里,已经散发出一杯理想政治的苦香了。

咖啡馆:“一便士大学”

我们要感谢咖啡对人类精神的馈赠,因为咖啡与理性、思想以及思考人类命运的事业密不可分。

早在17世纪,英国就发生了光荣革命与君主立宪,毫无疑问,它们的兴起与咖啡在大不列颠迅速流行密切相关。

那时,英伦岛上,所有咖啡馆,都以伦敦咖啡馆为范,苦香袅然,荣升为思想俱乐部。

伦敦当时有2000多家咖啡空间,而任何一个空间,都会被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之人填满,但从不失其规矩和体面。

人们呼朋引类,只要付出1便士或2便士,便可以端着一杯浓香的咖啡或一张报纸,充分享用谈话的机会和各种谈话投递来的知识、思想等。英国人非常喜欢这类咖啡馆,昵称之为“由谈话构成的学校”,坊间流行,曰“一便士大学”。

学费1便士,一杯咖啡或一杯茶,2便士则包含了报纸和照明设备、学习用品等的费用,在进入或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将钱留在吧台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来咖啡馆,参与机智且精彩的对话。

“一便士大学”时代,人民厌倦了斯图亚特末代王朝的恶政,急需一个公共集会的场所,来讨论重大议题,咖啡馆因此而成为了“街头议会”,集思民意、广益民心,终成民主。英国人民为争取政治自由所作的努力,事实上,是在咖啡馆里孕育并获得胜利的。

当时流传着关于“一便士大学”的吟诵:

多么优秀的一间大学啊!我想不会再有比这里更好的学校了;在这里,你将有可能成为一位学者,只要花费1便士。

可接下来,连英国人的后生——美国人,也开始喝革命性的饮料——咖啡了,这就让唱民主高调的英国人头痛了。

18世纪,美国波士顿发生“倾茶事件”,为抗议英国政府的茶叶税法,在茶叶党人的引领下,美国人宁愿放弃茶饮,也不愿再给殖民者上缴茶税。于是,转而亲近咖啡,咖啡“挤掉茶叶”,荣登美国早餐桌上的王位。而更令人仰慕的,还不是纽约人的早餐,而是市政议会开到了咖啡馆里。

美国人的独立战争,从喝茶开始,到以喝咖啡告终,这两款饮料,提神醒脑,应运而生,不但提神了欧洲启蒙运动,成为了理性时代到来的标配饮品,还提醒新大陆发表《独立宣言》。

咖啡也有革命的履历

咖啡的进展令人欣慰,不但在英、美不停地萃取新鲜的苦香,还在法国荣获青睐。当时法国,作为欧洲启蒙运动中心和“中国热”的发动机,都有咖啡参与进来,接受“太阳王”的催化。

咖啡经由土耳其来到法国后,经历了两场革命。

一场是由太阳王路易十四发起的被“中国热”主导的餐桌革命,那是他在过度奢华后为缩减宫廷开支而发动的用“中国热”来掩盖的革命,他主动撤下餐桌上的银质餐具,代之以仿制的中国瓷器,并以此号召全法国的贵族们施行,最后竟然风靡欧洲。

民生之大,莫过于食物,而食品安全,重在餐具。欧洲中世纪,瘟疫频仍,人皆熟知,其中原因,就同餐具有关。

银质餐具,因其昂贵而难以普及,仅限于贵族使用,而陶、木餐具,则因其粗糙,百姓日用,难免藏污而滋生病菌,并传播疾病,以至流行,此为困扰欧洲餐饮进化中的“疑难杂症”。

直至17世纪,路易十四以其餐桌革命,普及中国瓷器于欧式餐饮,以此护生欧人,故当土耳其使者献贡咖啡而至,便正好赶上这一波餐饮革命,被送上太阳王的餐桌,与中国瓷器相结合。

它们结合的第一个产品,应该就是咖啡杯吧?

咖啡从阿拉伯来,瓷器咖啡杯也跟着从阿拉伯来,但出现在路易十四餐桌上的那只青花瓷咖啡杯,却并非由阿拉伯人转手,而是由法国人自己仿制的。

早在1650年,法国就烧制了青花瓷,不过,因未使用高岭土,其仿制品尚属于软质瓷,但并不妨碍它上餐桌。

与中国瓷器一结合,咖啡在法国就趁着“中国热”流行了,在华丽而精致的洛可可风格里注入精神的苦香之旅。

其时,路易十四的餐桌革命,除了倡导止奢入俭,以宽财政外,还有一个更大的考虑,那就是通过餐桌革命,发展法国的瓷器产业,以此产业,增加国民收入,从根本上改善其财政状况。

何以见得?当时制瓷产业之于欧洲,堪称奢侈品行业,可以赚大钱,据说,萨克森公国选帝侯奥古斯特大帝,就曾用一队骑兵和波斯商人交换过48件中国瓷花瓶。

毕竟是太阳王,个子虽小,却光芒万丈,与中国皇帝康熙交相辉映,互致问候,同时,他还派去传教士,就是那殷弘绪,前往景德镇,一住10年,掌握了全套的制瓷工艺,然后回国。

尽管如此,还是缺了一项,那就是高岭土,后来,在法国南部城市利摩日(Limoges)附近,又发现了高岭土矿。到了路易十五时期,生产要素都备全了,从餐桌革命到产业革命也就完成了,来自中国的瓷器和来自阿拉伯的咖啡,被法国人用一种洛可可式的艺术品位和风格统一起来,畅销欧洲。

就这样,法国人喝咖啡,从路易十四喝到路易十六,终于喝出了另一场革命,那就是从启蒙运动喝到法国大革命。

虽然洛达东咖啡馆被迫关闭,但历史不会终结。

有人就会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历史,咖啡何罪之有?整个巴黎就是一间咖啡馆。在人们思考的时候,配给了最激进的饮料。在每一个街角,迎面扑来的都是思想与咖啡密谋的热风,而且无需经过袅然出神的试炼,深邃而清醒的头脑,人人得而有之,把一座巴黎人自己的城市打扮成艺术、时尚和革命的前卫之都。

关于法国人的格调,革命是时尚的,就像那只误食了咖啡果实的阿拉伯老公羊,突然失了威严与庄重,却收获了羊仔一般的撒欢活力。优雅继续,在咖啡馆打磨拉花新艺术原则的灵感,用唱歌、绘画、约会、写诗,疗愈间歇式疯狂时代的后遗症。

思想的黎明时分充满理想,而暮年之际又被理念拘囿,而被驯化的思想往往缺乏主心骨,传统给出的答案,要么过于深奥,要么不合时宜,世界愈发面临分歧,人类以往的认知结构愈发显得捉襟见肘,困惑与焦虑必将会像海边的浪潮将人们再次推进咖啡馆,审美和艺术会教会我们如何达成共识。

咖啡天生反骨,苦香抗俗,散发叛逆的气息,与时人捶胸顿足倒立反思“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一拍即合,合成一味“社会契约论”的药方。大革命时代,一家法国杂志就曾宣称“名流沙龙代表的是特权,咖啡馆代表的则是平等”,艺术与平等成为法国咖啡的标签,象征艺术与平等的女性形象开始刷新咖啡馆的气质。

(作者近著《走进宋画——10至13世纪的中国文艺复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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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独立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