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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天涯》2024年第3期小说栏目“新人工作间”里,隆重推出陈清泓和占巴两位新人各两篇作品。这两位作者,都是编辑在邮箱来稿中挖掘出来的。

在《红手白手》和《过火焰山》的细节间隙中,情感浪奔潮涌,陈清泓深谙女性心理,共情女性命运,文字鞭辟入里;来自藏区的占巴,则借助《草原上的黑白电影》和《冬风》,绘就浓墨重彩的藏地风景画,画中人的逃离和归来令人唏嘘不已。

我们延续新人互评的做法,邀请两位作者互相阅读并评论对方发表在《天涯》2024年第3期的小说。

今天,我们推出“新人工作间”里“陈清泓小说专辑”的两篇小说、作者自叙,以及同期“新人工作间”作者占巴专门为这两篇小说写的短评。

陈清泓自叙

初学写小说

我写小说是边写边学。我先要模仿,有时是被作者故事中的细节打动,产生了联想,有时是被作者的语言风格吸引,模仿其遣词造句。

我甚至觉得,开始模仿都是走入第二个阶段了,起初最难跨越的是个人的倾诉欲,也就是不再写自己的事,转而选取别人的故事。

这实在太难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小说的目的,原本我写小说是为了倾诉,可我现在不能倾诉了,我必须将情感包在心里,隐藏在文字的深处。“写自己”很容易过早地陷入情绪中,会比读者更早动容,那故事就成了一个情绪失控的人在自言自语,陶醉地讲那些童年回忆、个人经历和家庭生活,激不起半点儿共鸣。当我终于脱离对个人经历的自恋,旁观我“写自己”的小说,发现原来对作者来说天大的事,放在小说中无足轻重。我开始放下自己,等写完《过火焰山》,我才真正学会写小说。

我接着遇到了第三个难关——如何了解自己以外的人。最开始,我很难写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我需要找一些“参照”,为避免选取生活中身边的人物,我选择传言中遥远的人,他们的性格的碎片,人生的结局,再去想象这个人的全貌,然后将人物的整体补全,有了人物,就有了经历,进而又有了故事。

没过多久,我几篇小说的主要人物,用尽了素材,我要开始独立创造全新的人了,以前我是隔着薄纸描画,现在我要把无变为有。我先把完全虚构的人塞在故事的角落里,让他们做配角,后来,我能让他们做主角了,至少能这样写出一两个来,譬如《红手白手》中的柳若云和沈大姐,当我不再执着她们与现实的关联时,她们反而更像真实的人物。

最后,我磕磕绊绊写完几篇小说,开始了漫长的修改,我认为这能使语言更简洁,简洁才能传达出诗意。我上学时写作文,总是先写全文,最后写标题,十几年后,我也没太大长进,《红手白手》我原本写了十几万字,写到结尾才发现主题,再缩成一万字,就是现在的样子。我像个“笨小孩”,独自在写小说的弯路上走着,又慢又吃力,也算在前进。

作者简介

陈清泓,女,1995年11月生,现居济南。在《三联生活周刊》发表作品若干,此为作者首次发表小说。

占巴评陈清泓小说

北方的云线

——读陈清泓小说《红手白手》《过火焰山》

收到《天涯》编辑发来的微信消息时,我正从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度往下撤退,气压急速变化使得耳朵疼痛堵塞,整个人都有点像醉酒了似的。在颠簸的越野车上,我一边应付因在晴天看到岷山之宗雪宝顶而兴奋不已的客人们,一边在手机里打字,思索如何回复编辑。说到给同为新人的陈清泓两篇小说写短评,我即激动又觉压力倍增。激动是因为《天涯》这样久负盛名的纯文学刊物如此重视新人,有压力是怕自己写不好,让陈清泓误解我没有认真理解她作品的深意。

如今的文坛文学刊物文学作品多如繁星,不管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作家,个别作品我读不到几行就会昏昏欲睡。初看到《天涯》2024年第3期目录时,我就对《红手白手》《过火焰山》这两个奇怪的题目感到怀疑,害怕是那种现下流行的哗众取宠、故作高深的文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细细品读一遍后,近两个小时不知不觉一晃而过,窗外的鸟鸣声把思维从小说中拔出来。我被她细腻的文字,异常真实的叙述,以及超乎常人的敏锐震惊了。这样的文字功底和对作品真实度的把握,耐人寻味又叫人心生敬意。

《红手白手》讲的是中学教师柳若云和护工梅姐的故事。柳若云生孩子时,明知丈夫出轨,却在丈夫意外卧床后,拿出工资,请护工来照顾他;梅姐无法生育,常受丈夫家暴,领养儿子康康后,丈夫虽去世,但她苦心培养儿子,不惜让儿子认雇主柳若云为干妈,为的是解决儿子上重点中学的问题。两个女人看起来无心却又各怀目的,无法摆脱天性中的自私、猜忌、多疑,但她们身上又保存着为人母善良的部分。在时间无情的推进中,柳若云的丈夫死了,梅姐的儿子卷进了水里,困扰她们的云雾散开后,两人最终又相互安慰起来。毕竟活着的还要是要把日子过下去。作者以两个不同女人的手为切入点,找准了造成一切的根源。

《过火焰山》这个题目则取的更为直观,甚至纵观全文,有点映射那些在钱和性中纠葛的所有人群。小说以儿子的视角,写出了父亲林厂长和母亲春柳几十年的创业史,以及父亲林厂长在遇到风情万种的黄珍珍后,一点点抛弃母亲,远离家庭,最后闹得妻离子散,疯疯癫癫的煎熬过程。作者写得非常含蓄、精炼,特别是在父亲林厂长对钱财对黄珍珍的贪恋上,母亲春柳的上吊中,没有过多笔墨,或参杂个人情感,没有去套老掉牙的“夫妻能同吃苦,无法同享福”的老调调。她的真白书写或许就是留给读者自己去品判。单凭这点就难能可贵。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这样的人和事每天都在上演,每一个人都像神话中的妙真一样在渡劫,在火焰山里炙烤,直到皮肉绽裂,鲜血淋漓,才最终明白生活的真谛……

送客人到九寨沟返程时,在岷江源头的弓杠岭,我看见了棋盘山。南北朝时期著名数学家祖冲之在《述异记》中,曾记载了一则玄妙故事:一位樵夫上山砍柴,在棋盘山遇两位老人下棋,他兴致勃勃地观棋局直到太阳下山,当他准备回村时,竟发现自己斧子的木柄都已腐朽,世上已过了百年。我在车里默默回味这个故事,远处的雪山上一架肉眼很难捕捉的飞机,在蔚蓝的天际北方拉出一条云线,这时我就想到了《天涯》的那句宣传语:天有际,思无涯。就拿此话与陈清泓共勉,遥祝她文学之路越走越远,在《天涯》上开花结果。

2024年5月13日 松潘

作者简介

占巴,男,藏族,1991年10月生,现居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曾发表作品若干。

陈清泓小说专辑

红手白手

- 陈清泓 -

梅姐是老黄的护工,老黄因为她生,也因为她死。其实往前追溯,老黄活着时,已经不被人在意。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老黄走在回家的路上,碎裂的冰凌从屋檐坠落,穿透了他的大脑,待老黄苏醒,天气已经转暖,他躺在汾县医院的三一三病房,四肢不能动弹。柳若云来医院伺候过他两天,之后全交给了梅姐,直到第二个冬天,冰凌再次冻在屋檐上,柳若云只露过一次面。

腊月二十五的中午,柳若云立在三一三病房门口,扑面而来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梅姐背对门口而坐,左手捧起一块白纸板,右手拉扯线,下针时,脸贴近,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出针时,身体展开,后背披着的长辫,随之滑落。

老黄出事后,柳若云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护工,柳若云初见梅姐,见梅姐背后垂着一条不利落的长辫,缩着手脚,说话也轻,是个比自己年纪小的软绵的女人,就不太想用。梅姐瞧出柳若云的意思,露出一双红肿粗短的手,架起老黄,给他翻身擦洗,一米八的老黄像阴天的云,将瘦小的梅姐遮得严严实实,梅姐做得有条不紊。柳若云才定下的她。

病房里有男人在呕吐,柳若云憋住气,依旧能闻到酸臭味,她悄然走到梅姐身后,伸出一只细腻的白手,搁在梅姐肩上,弹灰一样轻拍两下,又抬臂越过,将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看向躺在旁边的老黄。梅姐回头瞧一眼,立即丢开鞋垫,撤凳子站起来,差点踩住柳若云的脚,接着将床头柜上散落的橘子皮攥在手心,攥得红色的手发白。

柳若云回头瞧一眼鞋垫说:“绣的平安啊,手真巧。”

梅姐松开紧咬的嘴唇,嘴角轻轻一弯,衬出眉心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更添慈悲模样。

“没什么的,闷了绣着玩。”梅姐将没绣完的鞋垫塞进抽屉,又怯怯地垂下头。镜片后面,柳若云狭长的眼,闪闪烁烁。虽然护工不是柳若云的学生,但出于职业习惯,柳若云很容易分辨出真话假话。梅姐眼下有两团乌青,手指被澄黄的顶针箍得红肿发亮。若不是为挣些小钱,何必如此。

柳若云提着水壶,婷婷袅袅地出去。三一三房里,还有位姓沈的护工大姐,伺候隔壁床脑溢血的老太太,老太太入院后,两个儿子没露过面,结钱也不痛快。沈大姐听柳若云走远了,才冲梅姐努嘴说:“咱在这儿又不是坐牢,绣个鞋垫子还不成?那娘们长眼细鼻的,天生的刻薄样,嘁!”梅姐没搭腔,打开柳若云拿来的饭盒,饭盒里焖的鸡汤,烂熟的红枣、枸杞,粘在饭盒盖上。沈大姐弯腰拾起床底的脸盆,出门前又是她那专属的“漏气”声,仿佛特地押的韵脚,不嘁一声不成诗文:“嘁,你滥好心啊,还送她鞋垫,你看她念你的好吧?嘁!”

几个月前,梅姐曾送给柳若云三副鞋垫,柳若云的是“好运来”,柳若云女儿的是“平安”,老黄的是“踩小人”。柳若云说老黄用不上,梅姐要她一定收下,神神秘秘地说,老黄是被小人害了才会这样。梅姐说的“这样”,是老黄成了全瘫,她从不忍心直接说出这几个字。柳若云接过梅姐的鞋垫,并没低头仔细看,嘴上连连赞叹其手艺。至于梅姐说的,柳若云一字不信。哪有什么小人害老黄,该着他倒霉,或是报应。“报应”,这两个字在心里说,在牙上咬,被柳若云磨得细细的,不轻易吐露出来。

柳若云从水房出来,遇上抱着脸盆的沈大姐,沈大姐很客气地和她打招呼,叫她柳老师,一通地问:“学校最近忙吧?你家是个闺女还是儿来着?说对象了吗?”柳若云冷冷清清地答两句,又婷婷袅袅地走了,沈大姐响亮地“嘁”一声,一甩胳膊,绿色脸盆在水池里翻了个跟头,背面朝天,被灌下的水柱砸得震天响。

柳若云对身后的嘈杂不闻不问,她提着水壶,走过医院雪白的走廊,这里和一九九九年时并无不同,二十年前,她就住在楼下的病房,仰面看见天花板如雪般盖下来,只觉身下流的血冻成了冰,老黄才来。老黄来时,身后跟着表妹,披肩发,淡紫色的口红,看着二十岁出头,香喷喷的,让人头晕。

表妹放下一提鸡蛋,一包红糖,靠过来问:“嫂子,你怎么样了?”香味更浓了,浓得万紫千红。表妹脸上的香粉,落在柳若云的眼皮上,热且烫。表妹的嘴唇,沾着金屑,像被金黄的阳光穿透的云霞,混在一块,融在一起,如胶似漆。

柳若云与老黄曾同在汾县高中教书,她教历史,他教语文。结婚那年,流行掺着金屑的紫色口红,老黄也送过她一支。柳若云不爱紫色,那支口红,便渐渐消失了。起初,它从梳妆台,流落到床上,又从茶几上,漂泊到沙发缝隙处,离柳若云愈来愈远,直到有一天,它彻底失踪了。婚后第三年,柳若云怀孕,老黄被调到市中学教书,说是很巧,竟在学校碰上了老家的表妹。柳若云疼惜在异乡的老黄,老黄每周一从汾县往回赶,柳若云便早起给他包水饺。老黄尤其爱在学校吹嘘,他那盒热腾腾的“妻的水饺”,当众读情诗一般,在办公室打开来吃。有一周,水饺做得太咸,入口发苦,柳若云在电话里问老黄吃得怎么样,本想打趣开个玩笑,老黄却连忙说好吃。她挂了电话,突然想起自己和老黄在老家结婚时,不记得来过哪个表妹。

老黄凑近病床,摸摸柳若云的额头,说着他刚下火车,怎么生得这么快。柳若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露出牙齿后面深不见底的黑色,冒出一点儿紫色的舌尖,沾着金粉。柳若云的肚子剧烈地抽动,不可阻遏地反胃,如兔子刨洞,后脚掌蹬在她的小腹上,从狭长的食道里钻出来。柳若云垂死般耷拉在床沿上,不顾一切地呕吐起来。表妹拍着柳若云的背,慌乱地找盆,柳若云还是吐在了地上。老黄说,看你没吃东西,吐不出什么。柳若云分明看见自己吐出一只掌心般大小的兔子。它沾满血块,掉到地上,绕过几条裤腿,如一只圆圆胖胖的小红灯笼,滚了出去。柳若云用手背揩去嘴角的涎液,对老黄说,我的女儿,就叫灯灯吧。

自打老黄瘫痪,表妹从未出现过。柳若云不打算告诉梅姐这件事,本就没必要说。柳若云教书得来的工资,全付了护工费,她认为梅姐知道这个就行。

梅姐拿钱干事,也算尽心尽力。柳若云每次来,只管坐着看,看梅姐给老黄喂饭、洗碗筷,再从阳台收回晒干的衣物、床单。隔壁床的老太太的衣领上,整日沾满黄黑的饭渍,逐渐结成硬邦邦的铁块。老黄和她相比,更有几分尊严。老黄一年不穿鞋了,梅姐仍给他洗得整洁柔软。她还拿出鞋垫,塞进新鞋里,说等老黄能下地走路时穿上,第一时间踩踩小人。

梅姐如此笃信,全为她那个儿子。说来是今年秋天的事了,那天她跟柳若云请了半天假,说要去三孔桥。

三孔桥,在汾县的北边,紧贴着县医院。桥洞里坐着一堆摆摊算命的老头,面前皆铺开一张黄底黑字的介绍纸,用神签筒、金钱卦和收款码牌压住。有人抱孩乞讨,挨着算命摊跪着,用纸盒、饭盆做容器,盛一点儿过路人的好心。有的生意,靠着医院做最好。医学,算命,都是治愈,是人走到绝路时抓住的救命稻草,前者不一定有用,后者常常无用。在这群人中,梅姐算幸运的,她去三孔桥,只是为她那个在镇中学读书的儿子。

梅姐从三孔桥回来时,手里把弄一张黄符纸,忧心忡忡地问柳若云:“妹妹,你说康康以后真会走得远远的吗?”算命的老头说,她命里无子,孩子注定要远走高飞,除非烧掉他给的符纸,冲水喝下免灾。

柳若云不愿同她饶舌,佯作安慰几句,实际心中好不耐烦。

梅姐捏住符纸,望向栽在住院楼前的松树,自顾自地说:“妹妹,有件事,家里人都知道,你不知道。康康不是我亲生的。”

柳若云的嘴发干,沉默一会儿说:“这有什么的,不稀奇。”

梅姐和沈大姐借打火机,火苗蹿出一股焦味,愈发浓郁。梅姐往饭盒里倒温水,浮上一层打着圈的黑灰。三一三的人对此见怪不怪。隔壁的老太太,成天早上嘟嘟囔囔地念经,靠窗的老头,还组织了个唱诗班,都是觉得哪方有用拜哪方。

梅姐抬起碗,仰头喝水,蹙眉咂咂嘴。

“什么味?”柳若云咽一口唾沫问。

梅姐说不出话,直摆手。

隔壁的老太太在被子下面蠕动,伸出头,一道晶莹的涎液,顺着嘴角流进脖颈,她转一圈眼珠说:“梅啊,别剩渣子,剩了不灵。”

沈大姐边给老太太擦口水边骂道:“嘁!瘫了还管别人的事,瘫得还不够,该把舌头也瘫了。”老太太咕噜咽一声口水,鼓起的眼珠子抖了抖,好似没听到。

“剌嗓子。”梅姐又倒上一碗水。

梅姐嘴里包着一口水,捧碗在胸前,苦着脸,咕咚咽下去,这般姿势,静几秒,才睁开眼,舔着嘴唇,懵懵懂懂看看周遭。柳若云屏息看着,不自觉地也舔起嘴来。梅姐扑哧笑出声,笑纹还未消,放下碗,眼里又蓄满泪,她摸摸眉心上的红痣,叫声妹妹,向柳若云倾倒起了过去。

从前她男人在时,一起在老家坝上过年,腊月二十七,她在院中腌肉,男人们在堂屋喝酒,其中一个讥讽她男人结婚多年无后,是身上不行。八角花椒蜇手,她拿不住滑溜溜的肥肉,肥肉扑通掉在地上,滚了满身的土。婆婆看见,止不住地骂。那日白天,她男人拼酒吃肉,佯装无事,晚上,进了被窝,他用被子盖住女人,抬腿猛踹她的肚子。她听见男人的牙关咯吱作响,明白他这次是下了狠手,心中冒出一股莽劲,顶翻身上压着的肉山,爬起往屋外逃,又被扯住了一条腿,一头磕在床边的桌角上,昏死过去。

“说来也怪,当时没流血,就是淤在里头了。”梅姐伸手指着眉间那颗米粒大小的红痣,“你看,好几年没消印子,一直这样。”

红痣周边,延伸出几缕蛛网状的血丝,仿佛玉石上的花纹。梅姐的长相不出众,添上一粒鲜艳的红痣,反倒留住人的目光。柳若云想要是这样说,像是拿别人的不幸开玩笑,便没说出口。

病床上传来几声哼唧,梅姐咯吱咯吱摇起病床。直到柳若云的耳边响起陌生的咀嚼声,她才发觉他的存在——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人——她的丈夫。他常常昏睡,不能走,不说话,只有半只手能动,有时呜呜无意义地喊叫,像退化的人。柳若云没在意过他还是一个人。柳若云坐在一旁,听见咕噜噜的吞咽声,觉得他的吃饭声也很可恨。四周静下来,灰扑扑的,无人说话,空气几乎停滞。退化的老黄,吃完饭,又重返昏睡,像个痴呆的婴孩。梅姐洗了饭盒回来,接着刚才的故事讲下去。

梅姐第二天醒来,与男人商量,到坝上的福利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康康。康康三岁时,男人醉酒去工地,从手脚架上摔下来,进了县医院,苦撑一个月,没来得及被拉回家就走了。男人走后,扔下一长串账单,梅姐继续留在县医院找活干。最饿的时候,沈大姐分过她半份盒饭,芹菜炒肉,土豆丝,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饭。

沈大姐竖着耳朵听,嘁一声说:“又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不嫌丢人。”

“这么多年,我没出过医院。不知道做姑娘时,城里十字街上的服装店,还开不开了。结婚前,我在那儿做过新褂子。”梅姐捻着衣服上的线头,垂下微红的脸,许久不再出声,那串大辫子,依偎着她的脸,像一张少女的旧相片。

柳若云与梅姐说起十字街,十字街上的服装店早开成了服装厂,厂子倒闭后,店主上吊死的。十字街上的小饭馆,修成了大酒楼,最有名的是锦豪酒店,县城人想要排场的都去那儿吃,只不过酒店老板的子女运不好,生下个痴子,去年也结婚了。梅姐听到这捂住嘴问:“怎么,也有女人愿意吗?”柳若云笑她天真,说,当然。梅姐又问:“县一中在哪儿,离那酒店近不?”柳若云说,很近,十字街上学生最多。

只见梅姐攥紧的拳头直晃,像决心做一大笔投资,说:“把康康送进一中,再供他念个大学,这辈子值了。”她沉一下,又缓缓松开拳头:“要是再住三年校,也见不了他几面……”

柳若云听梅姐说起过,康康寄宿在坝上的中学,若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她打工陪读,能算上团聚。她俩说着说着,见外面天突然黑了,柳若云从未在三一三留那么久,告辞时,她心里还有淡淡的愁绪。由秋转冬,梅姐眉间那颗红痣,依旧压在柳若云的心上,使愁绪如雨天云雾遮山,挥拨不开。

柳若云提着水壶回来,擦干净手,从兜里拿出一只红包,因着她总记起秋天时梅姐的诉苦,除去工资,又多加了一千块。梅姐的手缩在衣袖里,没伸出来接钱,一双眼躲躲闪闪,声音沙哑:“妹妹,你大姐这儿有个事,你看能不能给帮帮忙。”

柳若云在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事是躲不过了。

重点高中录取学生,不单看成绩。梅姐困在医院里,却对外面的事很清楚,善于精打细算,不遗漏一点儿资源,一边做着护工,还能赚着鞋垫钱。柳若云心间的愁绪,顷刻减轻许多,一同褪去了怜悯,甚至有些后悔多加那一千块。柳若云答应梅姐,给尽力试试。梅姐的脸颊扑上薄粉,两泡眼泛起水花,声音也昂扬许多,紧跟着说今年没娘家可回,能不能带康康去柳若云家过年。

过年时,老黄是个麻烦,不能留他独自在医院,势必要拉回家,梅姐回乡下过年,柳若云就得一人拉扯他。任谁都看得出来,柳若云早对老黄很浅很淡了。柳若云知道,梅姐是在向自己笨拙地报恩。

梅姐喂老黄喝完鸡汤,接着拿起洗洁精和饭盒去水房。柳若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些零碎。一盒表皮褪色的擦脸油,一把梳子,一块碎镜子,其余的全是鞋垫花样和彩线。云山雾绕的愁绪,又笼上来。柳若云将红包放在那团彩线上,看向昏睡的老黄,他原先胖,如今整个人瘦得凹进去,黄色的皮像一层油腊纸,包在骨头上,两颊泛出骇人的青色。柳若云坐在床边,抱住两膝小声说,她可怜,我不比她更可怜?沈大姐端着绿脸盆回来,嘁一声。柳若云忙抬手蹭蹭两颊,避过脸去。梅姐甩着湿淋淋红通通的手回来,柳若云说今天的日头好,要回家晒晒衣服,梅姐忙递上洗得发亮的饭盒说:“难得冬天里这么好的日头,快回家忙去吧!”梅姐提高的声音,像亮给沈大姐听的。

过年前,柳若云接老黄回家。汾县的公交公司发不下工资来,司机们纷纷罢工。康康放寒假,从坝上骑自行车去县医院,再载上梅姐到柳若云家。柳若云家里的大门半敞着,母子俩一走进去,就叫阴沉昏暗盖了一脸。阳台上晒满衣物,婴儿服、口水巾、毛线衣和蜷皱的童鞋,白色、粉色、红色,云霞一样铺满,猫、兔子、小猪、毛茸茸的小鸡,活泼的花样随微风晃动。

柳若云听见客厅的响动,才从云堆般的衣物里冒出来,往屋内走,一路上,不断碰到垂下来的衣服,柔软的衣袖、裤脚,也轻抚她的脸,像依恋母亲的婴孩,舍不得她的离开。

屋内阴沉,却很暖和,在外面吹过冷风的康康,脸颊上遽然升起两坨紫红。柳若云招呼康康脱外套、换拖鞋,坐下吃水果,梅姐则直奔着老黄那屋去。老黄仍被安置在儿童房里。梅姐皱眉打量这间狭小的儿童房。儿童房的床太小,老黄的两只脚都伸出去了,瘦伶伶的,鸡爪子一样搭在床边,看着怪可怜的。

晚上,梅姐跟柳若云睡在主卧,康康睡在次卧。梅姐坐起来问柳若云:“灯灯啥时候来,我睡在沙发上也行。”

“不用,她今年不回。”柳若云说。

梅姐张着嘴,半晌愣愣地问:“不得回家过年吗?”

柳若云将被子盖到头顶,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黄绒绒的灯光里,床头柜上的相框中圈着个婴孩,头戴线帽,额间点了一颗圆润的红痣,脸颊擦着两团紫色的胭脂,身穿粉色毛线衣,胸前勾出一只雪白小兔,那兔子的尾巴做得最是传神,圆滚滚如一团雪球。婴孩坐在绿叶红花的棉被里,手中攥着兔子尾巴,像个年画娃娃。下面珍爱地描着字:灯灯一岁了,快乐成长。

梅姐拉上台灯,光熄灭,心在黑暗中轰然作响,这家里处处是灯灯,却没有灯灯长大的踪迹。

第二天中午,系着围裙的梅姐,轻轻推开卧室的门,伸头朝里望,柳若云正从被子里抬起脸,两个女人的视线一搭上,梅姐的眼底满是憨厚的讨好,柳若云愣一下,肿着眼泡,回应一个十分僵硬、闷倦的笑。拖到实在不能再拖,柳若云才走出卧室,扑面而来的八角味和肉香,热腾腾地填满整间屋子,梅姐高喊一声康康,康康从儿童房里出来,放下手中的书,先喊声柳阿姨,才去帮梅姐端鱼汤。

鱼汤挤上饭桌,浓白的汤,汤上漂着娇嫩的韭黄段,升起的热气熏得柳若云睁不开眼。梅姐夺过柳若云手里的碗,夹进一筷子肥嘟嘟的鱼肉,再淋两大勺鱼汤。一只白瓷碗变得拥挤。

梅姐拿湿淋淋的红手,拍拍柳若云柔软雪白的手背,说:“这块肉香刺少,快吃吧。”

吃完饭,柳若云去主卧,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团红色,梅姐正坐在沙发上剥无花果,将一颗颗粉红的果子排在瓷盘里,抬头对上目光,柳若云将那团红藏在身后。梅姐随即站起身,举起两只甜腻腻的手,用手肘去赶柳若云,嘴里哦嘘哦嘘地喊,像在乡下赶不听话的鸡鹅牛羊。柳若云同她在客厅绕着圈,也轻嚷几句,给孩子的。梅姐终于放下竖起的两臂,郑重地对康康说:“来给你柳阿姨磕个过年头。”

康康不扭捏,利落地撤腿跪倒,俯身下去。柳若云要躲开,被梅姐抓住,梅姐扯紧那条馨香柔弱的胳膊,又命令道:“叫声干妈。”柳若云挣脱不出,胳膊被束在前面,身子扭到后面,细长的白颈歪向一边,像只被拧住双翅的白鹅。木地板发出咯噔一声,康康结实地磕下一个头,规矩地喊:“干妈。”

晚上,老黄吃过米糊睡下,柳若云他们在客厅打牌,康康用日历纸的反面记分,一张牌一分,写着“柳 梅 康”,下面跟着歪歪斜斜的数字,数字记到日历纸的边缘处时,窗外响起烟花鞭炮声。柳若云细细听着,几年了,过年时既冷又黑,听不见鞭炮声,今年才知道热闹。

过年后,天气愈暖,老黄的情况看着也稳定,柳若云便没送他去医院。梅姐留在家里照顾老黄,晚饭渐渐做得潦草,柳若云给梅姐红包,梅姐没要。入六月,气温骤升,老黄发起连绵的低烧。柳若云不好意思在期末时请假,梅姐也为康康中考的事忙,只得先喂点儿药,让老黄挨一阵儿。

六月十九日,极热的一天,下午五点多的光景,柳若云抱着书往办公室走,梅姐给她打电话,说老黄突然犯了癫痫,现下在救护车上,浑身烧得滚烫。

柳若云向领导请假,话没说一半,教务主任便摆手让她快去。这是个有修养的男人,柳若云走后,他才将眉毛不耐烦地耷拉下来。久病床前,消磨的不单是亲情,无相关的同事更需要极力地忍耐。

医生说老黄肺部重度感染,从下午五点半到凌晨一点,柳若云一共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梅姐蜷在医院走廊,眼睛哭得烂红,说:“都是我的罪,你怎么怨我都不为过。”

柳若云沉默地数着头顶的灯,一共十八盏,数着从座椅到抢救室门口的地板格,一共六格,数之前设想它们若是奇数,老黄一定不会死,结果正不是奇数。于是柳若云开始想,老黄是人,人都是会死的,所以老黄也要死。可是那些躺在床上等死的人,也会像老黄一样,在农村长大,长大后到县城工作,再找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谈恋爱结婚吗?柳若云想象不出来死的具体模样。

早上五点十分,医生让柳若云进室内看一眼。她进去远远地立着,不敢靠近,老黄喘不上气,说话十分清晰,像从没病过一样。他说:“若云呢,怎么不见若云?”再高喊一声:“妈妈啊!”接着像一个破布袋子,胀起来,在被褥里缓缓塌下去。

柳若云站在走廊,医生拿来死亡联单,她接过笔,对不准纸,笔尖一低下去,就滑向一边。她的手早抖得像风中的秋叶。医生说给她拿个印泥来。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串霹雳女声:“你们到底来不来,最后一面了,这是你们的亲老娘啊!”柳若云没接住印泥,眼睁睁看那团红色滚向远处,停在那女人的脚下,还在嘁嘁地叱骂,竟是那位沈大姐。

沈大姐骂着骂着,猛然住声,扭脸看向电话,又将脸贴过去,她呆愣几秒,举高手机,蹲下身慢慢缩进墙角里。

柳若云摁下一点儿红,梅姐的怀抱接着堵过来。梅姐的眼泪也是滂沱的,带有温度的,没有距离感地落在别人的脖子上。柳若云闻见梅姐身上,有一股陌生的烧焦的苦味。沈大姐的哭声,也是嘁——嘁——,在雪白的走廊里,飘来荡去。柳若云搓搓手指上湿润的红,抽吸鼻子,再没有流泪的感觉。

学校派来几个同事,帮忙张罗丧礼。丧礼上柳若云哭得身子发沉,要沉到地底下去,梅姐被哭声吓住,站得远远的,柳若云也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哭得很真,甚至比失去灯灯那天哭得还真。走出殡仪馆,要往饭店去,来的一群同事随过钱,说学校有事,结伴离开。几个亲戚去吃饭,带走一些烟酒。人走尽时,桌上堆着碎鸡骨头和瓜子皮,盘里剩下支离破碎的猪头,用热腾腾的鲜活的食欲,送走最冷的虚无的死,如此丧礼才结束了。

梅姐重新搀紧柳若云。上车回家时,天下起小雨,雨追着车跑,柳若云扒着车窗朝后看,看见一缕极细的烟在空中散去,总觉得老黄还在后面等着上车。可是不会再有老黄了。

老黄死后,她俩再见,是第二年的夏天,那全是一次偶然。

柳若云带的毕业班聚餐,定在县城的锦豪酒店。柳若云去得迟,学生们打电话来催促。她不是故意要来得迟,锦豪酒店原先开在十字街,她过去才看见酒店外半面墙被烧得漆黑,大门紧闭。学生跟柳若云说,锦豪酒店去年起过火,早搬到三孔桥了。柳若云急匆匆赶去新店,没想到一进门便碰到梅姐。梅姐的后肩上,少了那条长辫,手拿一只对讲机,利落地指挥几个服务员。若不是柳若云熟悉她的声音,几乎认不出她就是那个梅姐了。梅姐见着柳若云,也是一脸的错愕。

老黄是她们之间的帘幕。两个女人隔着帘幕说了很久的话,一时掀开,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学生跑来找柳若云,服务员也来找梅姐,她俩都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赶去各自的包厢。

柳若云喝了几杯酒,留下一张合影,适时告辞。她带着几分醉意出来,没见到梅姐,便溜出大厅,快走到车边时,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柳若云转过头,梅姐正摆着手,朝这儿走过来。

梅姐剪了短发,变得洋气、干练,身上的西装也不显怪异,领边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金色胸牌,上面写着“大堂经理”。

她们聊了两句,话题逐渐干涸,便绕到共同的孩子身上。梅姐说康康能进一中,上重点班,多亏柳若云这个干妈。柳若云淡淡一笑,心里总觉得不似从前那般热情,又琢磨出自己与梅姐说话,竟像一般女人之间说话了。柳若云盯着那枚胸牌,想着:“她与我已无不同,甚至好过我了。”

日头打在梅姐脸上,照着她额头的一层细汗和斑驳的妆。

柳若云指着梅姐的眉间说:“这个痣看样子快消了。”

梅姐摸摸额头,笑褪得干净。“是看不大清了。”

“肯定是因为你现在过得越来越好。”柳若云轻轻说。

“哪叫过得好。”

“怎么?都成小领导了哇,锦豪酒店这么大的买卖。”

“总店起火,老板也受损失的。”梅姐的语气沉重起来。她总是这样,替自己的雇主着想。

“我叫火燎了一下……”梅姐又摸起自己的额头,出神地说。

柳若云凑近去看梅姐,怕她留下疤。

梅姐慌忙用手捂住前额,朝后避开。柳若云定住脚,也向后退。

梅姐手里的对讲机发出声音,等她转过身来,柳若云已经上车,降下车窗同她告别。梅姐抬手越过窗户,攥紧柳若云的手,摇晃着柳若云的手,今年的比去年更白,白得发青。梅姐换了副行头,仍丢不掉那双劳作的手,触目的紫红,更加粗粝,一串串血色裂口,像细针一样扎人。柳若云的心,又变得愁云惨淡。她问梅姐钱够不够用。梅姐说够用,除去在饭店,还兼职做别的,让她别担心自己。

离开时,从后视镜中,柳若云仍能看见梅姐的影子,在白色日光里融化成一个小点。闭上车窗,车内有一股廉价的香水味,也许是梅姐身上的。柳若云的脑子被一记白光击中,嘴里念叨着:怪不得我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呢。

柳若云用手机搜索信息,从县城的贴吧里看到只言片语,锦豪酒店在浩大的世界中,只是细小的微尘。她切实体会出东郭先生的悲凉。在梅姐背着自己偷偷干兼职的时候,老黄就一个人躺在家里吗?十字街的锦豪酒店,离家不远,梅姐自以为顾得过来,没想到六月十九日,那边起火,这边高烧,她当上经理,老黄没了命。

恨在柳若云心里蠕动,像条钻果子的虫:梅姐该早知道老黄要死了,才赶着找新工作吧,这女人外表温良,内里凶狠,她那个儿子也是。柳若云不去对峙,只是沉默地恨上这对母子,连带恨曾经心软的自己。柳若云攥着恨,像风筝有了线,不再漫无目的飘在虚空里,往日垂下的头,也充满斗志地昂起来。邻居同事与她打照面,都以为她终于走出了丧夫之痛。

她常常透过办公室的窗,观察康康:他长高了,校服裤子短了一截,早起跑操时会露出脚腕,活该,冷风直往里钻吧。下午他边啃卷饼,边往教室走,别的同学都有家长来送饭,谁让他有一个钻进钱眼里的妈妈呢。她果然舍不得让他寄宿,这个孩子每天自己骑自行车回家,不知道住在哪?期末考试成绩排名不上不下,还有一门明显瘸腿的物理,上重点马马虎虎。开学又要交一笔不小的学杂费,家里负担不起吧?柳若云着了魔般,在学校的聊天群里、公告栏中,收集着坏的讯息,尽可能拼凑出这对母子糟糕的生活现状。

放暑假时,柳若云到学校开会,一个瘦高挑儿,穿着校服,推着一辆电动车越走越近。他看见柳若云,眼睛一闪,喊道:“干妈。”

柳若云先看向那辆崭新的电动车。车上覆着保护膜,蓝色的车壳熠熠发光,是最时兴的牌子,年轻人都喜欢的款式。康康又喊一声干妈,柳若云才看向他。康康新架上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更呆板老实。车筐里放着书包,看样子是来学校上自习的。柳若云问起这辆新车。“我妈还和我说呢,现在家里最值钱的是它,”康康欢快地说,他攥紧车把手,接着指指眼镜说,“第二值钱的是它,哈哈。”

柳若云似笑非笑,催他快些回去。康康先在地上擦几下脚,再珍重地放到踏板上,绷直身体,骑车走远了。后来,康康蘸着金黄色晚霞的背影,无数次融进柳若云的梦里。在梦里,柳若云重复地对康康说:“你妈忘了和你说,再值钱的东西,也不比你的命值钱。”她醒来后想,梅姐一定也会做这样的梦。

人反复地经历错误衡量自身价值的阶段。幼时,摔坏杯子,丢了父母新买的笔盒,便觉得大祸临头。闯入社会后,消耗只有一个的自己,换人人都要有的东西。等到临终时,才知道万贯钱财,也买不了光阴和生命。

越是懂得生活不易的孩子,越会错误衡量自己价值。他们把自己看得太低,低到危险来临时,忘记先保护自己。

那辆蓝色的电动车,从淤泥里被挖出来时,还覆着保护膜,冲掉淤泥,崭新发光。

县城里不上班的闲人,早聚在湖边观看,看警察来了又走,消防车开到湖边,抽走湖水,剩下一片淤泥,露出一辆电动车、一只书包和一个裹着雨衣的脸色青白的男孩。天气很好,很久没见这么好的太阳,八月里下过几场暴雨,第一场雨,便卷走了人工湖边的下水道栅栏。听说被冲走的男孩在一中重点班读书,很是刻苦,暑假也去学校上自习,下大雨时,不舍得将新车撂在学校车棚里,也不舍得让新车泡在积水中,穿着雨披,推着车走回家,一脚踩空,被吸进下水道里,被挖出来时,依旧像活着那般,裹着雨披,紧紧攥住车把手。

当天柳若云没去湖边,只是听说。她不知道梅姐去没去。应该是没去。否则传闻里,还要有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

在余下的八月里,大家依旧流连这段凄惨的传闻,这个男孩有一个在饭店打工的养母,母子俩相依为命,失去孩子的母亲,投过两次湖,都被拦下了,她跪在岸边狂热地望着黑冷的湖水,即便她的孩子,早已离开那里。

柳若云试着给梅姐发信息,询问她的住址,没想到梅姐回复得很快。柳若云认为传闻只是传闻,梅姐伤心,却不像传闻里那么伤心。

柳若云去时,见到梅姐,更认定自己的想法。梅姐住在城郊的老楼,这里原先也不算城里,只是县城越长越大,才将它们也包进胃里。老楼的墙体粉刷过,挡不住墙皮再次皲裂,一簇簇地张开,连绵不断,像雨后长出的菌菇。柳若云顺着楼号找过去,看见楼前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树干上骑着个短发女人,那正是梅姐。她拨开小蒲扇般的树叶,用指甲掐断熟透的无花果,将果子扔进套在手腕间的塑料袋里,袋子沉甸甸地垂落到手肘处。柳若云站在树下喊她,梅姐笑眯眯地扔下来一只无花果,说,尝一尝,可甜了。

无花果掉在柳若云怀里,熟得发黄,头上裂开粉嘟嘟的口子,根部渗出乳白色的汁液,闻着很香甜。

树下搁着那辆电动车,车筐里放着一只灰扑扑的书包,静谧的下午,楼间传来煮粥的香气,柳若云几乎以为自己只是来做客的,而康康已经回家了。

梅姐攥紧一袋无花果爬下来,问柳若云见没见过这么大的无花果树,说这是房东栽的,康康最爱吃无花果,要不是为这棵树,她本来不想租一楼的。

柳若云跟着进屋,云山雾罩的愁绪,又压在心上。入门是一条狭窄的阳台,挂着酒店西装。往里走,走廊靠墙处有一张小床,白天进门要从床边过,晚上闭门后是一方独立的空间,床边放着一把凳子,堆着乱糟糟的针线筐。唯一的卧室是康康的。卧室里有空调、双人床、衣柜和一面摞满试卷、书本的书桌,书桌前贴着 “天道酬勤 宁静致远”的标语,书桌上盖一层桌布,细心地包住桌角。康康对一张旧桌子,都用得很在意。卧室正对的就是客厅,客厅里放进一张茶几、两张老式沙发,已是满满当当,客厅以外的厨房和厕所只能容一人周转。

梅姐倒水,招呼柳若云坐下,柳若云一坐在沙发上,右半身就沉下去,她便歪着身子,不敢坐实。

相同的丧子之痛,相同的一无所有,犹如一张新的帘幕,在两个女人之间相隔,使她们能重新说些话。

“你怎么不留辫子了?”柳若云避开老黄或者康康,尽力说着平常事,停顿半晌又说,“其实这样也好看。”

“他因我……这是我应得的,那天我就知道全完了,你哭得那么伤心。”梅姐木着一张脸,无悲无喜,无知无觉,便什么都不怕,偏要迎头赶上。

柳若云慌乱地垂下头,用湿淋淋的手,摩挲身上的裙子,最后粘在一双膝盖上,说:“我那天想灯灯才两岁多一点儿,也躺在那冷冷的地方。”

梅姐又木住了,不再讲话,整个房间无比寂静,柳若云却听见嘶叫声被掐死在喉咙里,窗外夕阳如金,她们坐在一起,被大雨淋透了。

第二天,柳若云又来了,第三天,依旧是,柳若云推门而入,手里捏着根红通通的枝条,她带着些喘气说:“他们讲九月容易扦插,你说把它插土里能不能活?”

梅姐正跪在地上,铺整康康留下的书本,不答话只摇头,一心抚平翘起的书角。

柳若云转一下枝条,冷声说:“它要是不活,谁给康康送无花果吃,指望我?”梅姐抬起头,看见墨绿的无花果叶,在柳若云的脸上投下曲折的影子。

半晌,梅姐拿出把剪刀,咔嚓一声,在枝条尾端剪下一个斜口。

“能活。”梅姐说。

十月,空气干燥,秋才真来了。柳若云将车停在汾山下,望向车镜子里自己的脸,嘴角下耷,两边皲起白皮。她想明白干燥其实是也是一种老。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铁锹,提着一只包袱,朝山上走。灯灯的坟很好认,紧紧靠着柳若云的父亲,远看一大一小,不过坟都是一样的老。

灯灯早已走多年了。柳若云在越过半人高的野草时,终于敢想这件事。

今年,那两座旧坟后,立起一座新坟。梅姐正蹲在坟前仔细剥着什么,一层一层,将剥下的保鲜膜压在脚底,剥出一株鲜绿的新苗。柳若云晃着手里的铁锹,挖开坑,又压上土。柳若云轻轻一点那株立起的新苗,说:“康康,要不是你,干妈都忘记怎么用铁锹了。”

小小的无花果树苗,刚长出晶莹剔透的叶子,轻轻摇摆,扫着柳若云的手。柳若云的眼一下潮了。她眨眨眼朝远处看,几个年轻人也上山来,绕着旧坟转圈,似乎是辨认不出家中的老坟,最后跪在野草堆里,朝东边磕了几个头。

东边升起白烟,烧的是小女孩的衣物,那件粉色的毛线衣,应是最受喜爱,燃起的火很旺,很猛,勾在线衣胸口处的小白兔,圆胖如灯笼,在橘色的火里经久不息地翻腾、跳跃,灰烬飘向空中,久久地,久久地看着地上的两个女人。

过火焰山

- 陈清泓 -

据黄珍珍说,我的父亲是和两只哈密瓜一起消失的。

那是三天前,九月十一日的晚上。父亲吃过晚饭,套上一件运动服,趿拉着掉底凉鞋出了门。在监控中,他怀抱两轮明月般的黄河蜜,走出水果店,如盐入水,融进浓浓夜色里。

他失踪前穿的运动服,是二十年前县城柳林服装厂的明星产品。当初建厂取名时,将母亲的名字,父亲的姓氏,合在了一起。父亲穿走那件衣服,也许有怀念前妻的意味,可他抱着的两只黄河蜜,又是黄珍珍最生动的注脚。我也被父亲搞糊涂了。他这一生,究竟更爱哪个女人?

黄珍珍在电话里的声音惊慌失措,仿佛笃定灾祸已至,使我嗅到阴谋的气息。我开车赶回老家汾县,交费,下高速,灰色的山迎面而来。它的姓名,缘于它的样貌,山体上粗下细,顶面平缓,犹如一只倒立的马蹄,便叫马蹄山。我刚上小学时,曾去过一次山上,算来是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时父亲仍是柳林服装厂的厂长,而黄珍珍刚入厂工作。

黄珍珍在柳林很有名,有个外号叫“串串”,说她是混血儿。她会说英语,一双瞳仁浅得出奇,甜美的淡淡的黄,看人时直白袒露,一下望到最深处。我见她第一面,也叫她 “串串”,挨了父亲狠狠一巴掌,才改口喊的黄阿姨。她给父亲做翻译,闲暇时辅导我学英语。那年暑假结束时,父亲换了一辆崭新的皇冠车,载着我和黄珍珍去马蹄山玩。

去马蹄山的路上,车内弥漫着令人晕眩的皮革味。我蜷在后排,看见黄珍珍茂密的黑发,轻柔地披泻在副驾驶的靠背上,一旁的父亲,歪斜着身子,不住地细数马蹄山的典故,说得嘴角堆起细密的白沫。典故从南宋抗金英雄杨妙真说起,说这个女将军,曾被敌人追击至马蹄山,在山顶上练兵,致使对方久攻不下……

我在父亲广阔无垠的讲解中睡去,又从黄珍珍卖力的夸奖声中醒来,她亲热地喊道:我们到啦。少时的我,在睡眼朦胧中,看见前方那只苍翠的马蹄,正踏在黄珍珍粉色的脸颊上。

这一幕的黄珍珍,后来常常盘旋在我的梦里。梦里还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死的人是灰色的,所以那应该是我的母亲。母亲死后,我读过她写的日记,她的死也与黄珍珍有关。当然,我要很久以后才能讲到她的死,在那之前,我要先从她年轻时说起。

汾县十字街招待所的一个小服务员,每次路过布料店,都痴痴地朝里望,次次都对上店里小工的眼睛。小工的眼睛,像两块烧着的黑煤块,盯住在门外驻足不前、伸手绞着两条细辫子的姑娘。

时间久了,小工才知道,这个姑娘是被店里那块鹅黄色的缎子绊住了脚。

小工预支一个月的工钱,买下缎子送给小服务员,她拿来做了条裙子,鹅黄的底,绣着细长绿柳,包裹住削肩细腰,仿佛将满园春色穿在了身上。

她穿着这身裙子,嫁给了小工,小工借了些钱,又用了她的彩礼和嫁妆,在十字街上,开了家服装店。

小工成了老板,买下一辆面包车,拉老板娘去市里的批发市场进货。她的手,一摸上衣服,几分棉,几分涤纶,心中便明了。小面包车从市场里开出来,车厢里满满当当,她靠着他,靠到日暮,回店后,夫妻俩卸货、打价签,摆货,忙至深夜。

十字街的服装店越开越大。夫妻俩买下来老服装厂的生产线,办起了工厂。

厂名取女人姓名中的一字,取男人姓名中的一字,叫做柳林服装厂,仿佛心心相印的爱的结晶。

男人跑生意,女人管财务,生意高歌猛进,外地人不知汾县和马蹄山,却知道柳林服装厂的运动服。

几年后,女人暂放大权,闷在家中做婴儿的衣物,生下一个男孩。男孩上学后,她得以解放,去看日思夜想的服装厂。柳林是被她撇下的女儿,短短几年,上了新机器,用了新布料,出落成陌生的大姑娘了。她近乡情怯,怕是捡起柳林,又要撇下没长大的男孩。

她不敢再出门。

她便趴在窗户上,张望着代替她走在外面的男人,她的男人除了上班,还要出去两次:清早去早餐店买豆浆、油条,黄昏去巷口买馒头。他乐意穿戴整齐地走在饮食俗气里,听小商小贩叫他林厂长,再给他让一星半点儿的斤两。一把小葱,几枚鸡蛋,都是权力的象征。儿子出生后,他还会驮着小男孩出街,将孩子的两只小脚,搭在自己胸前。他哪怕驮着儿子做一分钟的巡游,也是慈父的底色,会被职工们浓墨重彩地夸赞。所以等男孩渐渐长大了,男人依旧吃力地驮着。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女人是我的母亲,男孩是我。在黄珍珍出现之前,母亲的日记和我的记忆,都还算幸福。

母亲写黄珍珍的出现,写得极具诗意。她说:“林洪涛在认出黄珍珍之前,他们相遇了两回。”也是从这里开始,母亲不再称父亲为 “林”,而是全名了。

那天早上,命运派来一个骑三轮车的小贩,小贩拉了一车的黄河蜜,停在服装厂家属院的门口,车斗里黄澄澄的,像河滩上的日出。黄珍珍提着盒饭,蹲在摊前挑瓜,拍拍这个,摸摸那个,简直爱不释手。当时,我骑在父亲背上,抱住他的脖颈,挂着一袋油条,从她身后经过。

黄昏时,职工们下了班,买瓜的,卖饼的,拌凉菜的,接孩子的,配钥匙的,在街上挤成一团。我捧着一袋馒头,父亲驮着我,在众人的问候和夸赞声里漫步,犹如出巡,好不得意。我们经过水果摊时,黄珍珍又蹲在摊前。她提着一篮子衣服,赤脚踩一双红拖鞋,踮脚热切地张望最后几只黄河蜜。父亲忍不住像个长辈般打趣她:“又来啦?”黄珍珍哈哈一笑,回敬道:“您也——又来啦?”

黄珍珍的眼睛像蜂蜜一样黏稠,发尾还在滴水。我在父亲的头顶上叫了一句:串串。

回去的路上,父亲的步子迈得很豪迈,肩膀一耸一耸的,将我颠起来,他很久不能做到这样了。他说:“刚才那个女工是厂里剪线头的,昨天流水线出了故障,她能看懂机器上的英语。你也要学好英语,不能再叫人串串了啊。”

第二天,父亲提着两只黄河蜜,带上我,叩响了黄珍珍的宿舍门。黄珍珍先教我学英语国际音标。我每学会一个音标,能得到些糖块和饼干,每学满五个便能吃到黄河蜜。我将它们带回家,向母亲炫耀战利品。

滚圆丰润、外皮摸着有些凉意的哈密瓜,成了黄珍珍含蓄的注脚。母亲却像对此物过敏,无声地拒之于千里之外。后来我翻母亲的日记,她在那个夏天,写满了对幼小的我的恨意。我知道这是难免的。

暑假将近时,我们从马蹄山游玩回来,父亲径直去了服装厂,黄珍珍护送我至家属院。在厂长小楼前,她拂去我头上粘的草屑,塞过来一大包零食和水果,才掉头往回走。

我推开家门,轻手轻脚地溜上二楼。从楼梯拐角处,倏然飘出一个人影,蛰伏多时的母亲,顶着一张平铺直叙的僵冷的脸,如料峭寒风般扑来。接着,窗户发出吱咯声,狠狠地撞上一旁的窗框。

黄珍珍这时正走到楼拐角处,那只黄河蜜自二楼而下,从她头顶擦过,抱着粉身碎骨之志,猛烈撞地,弹起,在半空裂开,落入下水道口,迸出甜蜜的鲜血。我急忙站起来,探出身,伸长脖子,脸上粘满的泪水、鼻涕,快要滴到窗下黄珍珍的身上。只见她冲我嘘了一声,伸指轻点窗内,抬手比拟老虎发怒样,又做了个鬼脸。我噗嗤笑了,冒出一颗圆圆的鼻涕泡。

过了一会儿,我扒着窗户向外看,黄珍珍走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孤独地躺在地上。前面的服装厂宿舍,一排排的窗户,热闹地亮满了灯。

服装厂宿舍楼共五层,从前住得满,盖起家属楼后,分到房的都搬走了,只剩一些单身男女。我数着楼层,想找属于黄珍珍的那扇窗户。

发作过的母亲,将厨房搅得铿锵作响,屋里聚起沉重的饭香。我并不理解她的愤怒,只想像黄珍珍一样,冲她做一个鬼脸。我背着母亲出了家门,往宿舍楼去,一路上只恨自己的脚太慢,心先一步飞过了宿舍三楼狭长的走廊。

三一三的门半开着,阳台上挂着几条宽大的内裤,吧嗒吧嗒滴水。桌上放着小学英语课本和几瓣切好的哈密瓜,苍蝇在水果刀上试探。摇晃的风扇,吹开雪白的蚊帐,露出搭在床架上的四条圆润的腿。

黄珍珍显然没想到我会来。她跳下床,光脚走过来,微微躬下腰端详着:“哎呀,这是怎么了?”

白色蚊帐又被掀开了,钻出来一个与黄珍珍差不多大的女孩,说的是汾县的方言,问谁来了。

黄珍珍坐回床上,揽过女孩,半掩住嘴低声说话,一双蜜色的眼,弯成了一对月牙。被她揽住的女孩,也冒出一丝丝笑意,如细雨落在湖面,徐徐地展开涟漪,等我带着困惑盯住她们时,两人的笑意忽成了急雨,大笑、颤抖、打着滚,捶得床板震响。黄珍珍红着脸清嗓子。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寂静几秒,她们又噗嗤地笑起来。不能尽兴地笑,遮遮掩掩地笑,显得这件事更神秘了。

女孩瞟一眼黄珍珍,对完全愣住的我说:“你以后可得对你这个姐姐好啊,她连内裤都给你们洗——”

黄珍珍瞪住女孩,将我放置在椅子上,推过来两瓣哈密瓜。豆绿的苍蝇停在瓜沿上,还要再往上爬。

黄珍珍在桌边蹲下身,指着我的脚问,怎么了?我低头一看,断开的棕色凉鞋带子,垂在地上,沾了满身的布屑、尘土。

“明天让你爸给你买双新的。”黄珍珍拿来抹布,给我擦凉鞋。蜷曲的发,遮住了她大半张粉色的脸,只有一张殷红的嘴唇,在其中若隐若现。

我晃晃脚,朝阳台看去,挂着的内裤不再滴水了,其中带着格纹的、边缘绣着绿鳄鱼的内裤,父亲也有一条。

夏天过后,黄珍珍很快接了母亲在柳林的班。母亲不止一次向我强调,黄珍珍别有居心,教不好英语,更不会管财务。

有时,女人的嗅觉是灵敏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天敌。

父亲并不理会女人们的口角,他醉心于搭建仁厚的企业家的形象。朋友来借钱,他无有不应,还将高档成衣,如送鲜花、水果般赠予来参观的汾县领导和同行。

厂长的慷慨,很快感染了柳林职工。

机器轰鸣的白天,几个职工蹲守在家属院的墙根处,等侯从厂仓库抛出来的布匹。那些流光溢彩的、光滑的、有韧劲的、被高价买来的布匹,跌进小偷们的怀中,被拖着、搂住,堆在三轮车上,拉到隐秘的角落里贱卖。我放学时遇到过两次。他们不自然地笑笑,同我打招呼。我绕开他们,继续往后面的厂长小楼走,留他们在原地,相互挤眉弄眼。

母亲也看到过,只是不痛不痒地对父亲说了几句。毕竟那群人里,也有她介绍进厂的亲戚,比如我的小姨。

我上初一时,黄珍珍搬进了马蹄山旁新建的联排别墅,服装厂机器的轰鸣声,像去而不返的鸟群,难觅踪迹。家属院门口贴了一张名单,上面列明了服装厂职工的遣散费,有多有少,都算不上丰厚。那天我放学回家,大门口挤满了人,好似节日庆典,我拨开挤成一团的手脚,艰难地穿过压抑的人群。

直到我撞上人群中一个矮胖的男人。那男人仰头看着名单,脸膛越来越黑,嘴唇蠕动不停,瞥见我,才狠啐一口,骂出了声,骂得很响亮。我认出了他,他的老婆在街头卖馒头,他有时下了班,也去帮忙,常送给我红糖三角吃。

四周嗡嗡的议论声,骤然飞到我的耳边。那些话,不同于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听到的赞美之声。

父亲从厂长的位子上下来,人变得比往日还要温暾宽厚。他很少出门,更不踏足水果店。源源不断的黄河蜜,从他的生活里戛然灭绝了。

母亲的面貌倒是焕然一新。她铆足劲攒了爿店,挂名“柳林服装厂服装店”,卖厂里积压的衣物。那些衣服,譬如将死之人,而母亲像绝不放弃救治的家属。她独自埋头理货架、贴价签,笃定自己能延续柳林服装厂的生命。母亲的日记,从此变成了服装店的记事本,写满进货出货的数目,不再有伤春悲秋的语句。

如抽芽般长个子的我,长手长脚,平静地走在柳林职工失业的阴影里。从前,楼前楼后的邻居,见了我都远远地挂上笑,走近了热烘烘地问学习、问身体;院里的孩子们,亲热地揽着我,玩游戏时,将我拱在最前头。一夜之间,温情全都风流云散。

家属院里的哨子,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哨子的父母都在生产线,厂里赶订单时,母亲总喊哨子来家里吃饭。时间久了,哨子蹲在楼下,抽两声鼻子,就能说出我家今天吃什么菜。

哨子的大名不叫哨子,可他乐意别人喊他哨子。他和我同级,在班上当体委,体育老师给了他一只哨子,他用毛线穿了挂在脖子上。哨声就是他的语言。他高兴时,要欢快地吹哨子,激动时,则吹得很急促,有大事宣布时,吹出来三长两短,很有规律。

有一天,他在厂长小楼下吹出了十次三长两短,向我宣布他以后想参军做飞行员,并和我源源不断地解说不同型号的飞机。我听得很入神。

母亲趴在窗户上看我们,说我像个闷葫芦,哨子像个噪鹃,我们两个人成日凑在一起,谁见了都说绝配。

我上楼后,母亲挪揄道,哨子长着一张三角脸,眯眯眼,走起路来两条腿还一摆一摆的,这样的形象,恐怕当不上飞行员。我红着脸维护哨子,好像当飞行员的梦想不仅是哨子的。从那之后,要上学时,他都站在厂长小楼下,先吹两声哨子,再喊道:“林一兆同学,林一兆同学,归队!”

如今,他的哨子声,再也不会引我去上学了。

生活也同友谊般,不再轻易地持续。哨子父亲原先常提着礼品酒和羊腿回家,夫妻俩失业后,他的车筐装上大半个月的青菜,才有一两次的红肉,有时载一些便宜的散装酒。他喝完了酒,会绕着厂长小楼嚷骂,踹几下我们家的大门,才回家去。夜里,家中又传出女人的哭嚎。

我们家的大门,渐渐多了好几处坑洼,开合起来,咯吱作响。我进出很小心,只从留出的一条缝隙间钻出去,要是一不小心碰到,发出了声响,我就像被火燎到一样,跳出去老远。在这种刻意的死寂中,我仍竖着耳朵,渴望听见哨子的心声。可是他永远地哑下去了。

中考前的一个雨天,我在家属院旁的小卖部里,见到了哨子。哨子染着半黄不绿的头发,瘦得像根蒜苔,斜靠着柜台,将手里那张五块钱叠成香烟状,夹在指间,冲小卖部老板挥了挥。

坐在柜台深处的老板,眼皮一翻,并不用侧身,一只手伸到后背的玻璃柜里,再一摆胳膊,丢出去一团红色。哨子夹臂张开双手接住,吹起轻飘飘的口哨,插着裤兜,晃晃荡荡地往外走。他的脖子上,挂了两条指头粗的铁链,一路坠到胸口处。

我站在门口低下头,不再敢看他,他也无声地绕开了我。

咯吱作响的风扇,鼓动着哨子留下的五块钱,让它滑向柜台的边缘。老板拉开抽屉,将钱扫进去。

我出来时,哨子正蹲在小卖部的屋檐下抽烟。头顶的雨珠,摔下来,碎在他五彩缤纷的脸上。烟雾中,水汽里,哨子的嘴角乌青,右眼红肿膨胀,只留下一条细黑的缝。

哨子用两根指头夹着烟,拿橘红色的过滤嘴,冲我抖了抖。

我只好住了脚,像往日般随口说些学校的琐事,又小心地明知故问:怎么上学时总遇不上你了?

哨子木然地叼住烟,松松垮垮地站起来,提一把快掉到屁股沟的铅笔裤。他隔着白雾,盯住我说他要去上职高了。没等我开口,哨子便弓起了背,头缩进撑起的汗衫中,两条被黄色裤子包裹的竹竿腿,一摆一摆,渐渐融化在雨雾里。

哨子走后,雨就停了,我看见一辆被洗得发亮的皇冠车,开出了小楼。

几天后,父亲提着一兜黄河蜜和一袋剩菜,走回了家。他站在客厅中央宣布,自己卖了车,要入股黄珍珍的生意。母亲正趴在茶几上,精打细算服装店的开支,听到父亲一番要东山再起的豪语,手中的硬皮笔记本便如翩飞的蝴蝶,扑到他的脸上。

那一晚,浓汤赤酱、拖着黏液的瓜籽和晶莹的玻璃碎片,涂抹了整个家。我翻动母亲的日记时,还能看到当时战火的痕迹。

我做了母亲的探子,跟着父亲去看黄珍珍的生意。黄珍珍所谓的生意,也是做服装。她租了间平房,塞进两排机器,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说来也巧,用的工人和布匹原料,都似曾相识,像是直接从柳林服装厂里拉来的。父亲跟着黄珍珍,在平房里转了一圈,便懂了半分。

剪线头的工人,抬头看见父亲,还是喊“林厂长”,使父亲几乎掉下泪来。

这一切多么熟悉啊,他的工厂,从一间平房开始,结局又回到一间平房里。父亲萌发出贤妻良母才有的死心塌地之情。白日里,他与黄珍珍如两只麻雀,捡食着县城周边细碎的业务。夜里,在昏暗的平房中,伴随连绵的机器声,一对倦鸟相依着沉沉睡去。他也许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吧,旁边的女人,一会儿是黄珍珍,一会儿是年轻时的母亲。

网购开始兴起,为买一件衣服,专程来店里摸一摸料子的人越来越少。母亲不得已,也购进几批样式新颖、材质低廉的衣服,挂在柳林服装店。说不准,这些衣服就是从黄珍珍那间昏暗的平房里做出来的呢。

两边勉力支撑,又过去三年光景。

我高考后,被一所千里之外的大学录取。父亲在汾县最贵的酒店办升学宴。到场的人当面喝酒奉承,背着他骂人,场面也算和谐。

黄珍珍也来了。她染着红发,灿若一朵火烧云,飘进包厢,热烘烘地安排入座、催菜、递名片,全然不顾另一个坠入冰窟的女人。

吃饱的宾客走了一半,黄珍珍才翩然落座。她褪去往日那张温柔缱绻的桃花面,双颊瘪陷,颧骨高耸,一抖落身上的衬衣西裤,露出麦色的小臂和硬邦邦的小腿。她挤出一脸的笑纹,目光黏稠,将红包递到我眼前。桌布动了一下,母亲放下筷子,发出熟悉的鼻哧声。

我欠身夹菜,蹭掉了黄珍珍的红包。红包落在碗碟旁。母亲一甩手,自然地将红包扫到地下。父亲马上探出身,垂下手一勾,两下拢好了散在地上的钱。他将钱塞回黄珍珍手里,不断地张望四周,小声念叨着,好了好了,你先收着,你先收着。黄珍珍没有接。父亲徒劳地斡旋,又悻悻地叹气。母亲则高昂着头,挂上一抹胜利的讥笑。

母亲为这件事,在日记里写了满满一页。她说那一刻才觉得我长大了。

原来当夫妻宣战时,儿子懂事与否,要看他做哪方的先锋军。这件事,我在读母亲的日记以前,就深深地领悟过。

我很快飞去最南端的城市上大学,毕业后,入职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轻柔地向北挪了一寸,但绝不跨过秦岭淮河,仿佛它是我的战壕,用以躲避家中无休的战火。

第二年夏天,我加了两个通宵的班后,被公司优化,拖着一把自购的人体工学椅,憔悴地走回了出租屋。出租屋逼仄,桌子连着床,塞不进一把椅子,我只得先将椅子压在桌上,倒头睡去。日夜颠倒时,光怪陆离的梦连成了一串,在最后一个梦里,我独自站在马蹄山上。

一只灰色的兔子,从草丛中蹦出来,它立起后肢,匍匐向前,头拱着草丛,朝我拜了三次。三瓣嘴一张一合,冒出黑烟,它说自己本是女将军妙真,成仙前历劫,错投胎入火焰山,如今通体被烧,求我救她出去,事后一定报答。

我后退几步,慌忙寻找父亲。我记得今天父亲带我们来山上玩,还采了硕大的桑葚。黄珍珍的包里,装着汽水和切好的哈密瓜,这一会儿,我正渴了。

只见那只兔子的红眼三瓣嘴,幻化为了母亲的脸,拧成一团嘶叫道:“你不救我!”

梦到此处,山体崩裂,耳边轰隆作响,心如重锤擂鼓,我睁开眼,手机正在被子底下疯狂抖振,身上仿佛被蒸笼焖熟了,衣服浸透了汗,紧紧粘在背上。那把椅子也倒栽在床上,四脚朝天,模样着实怪异。

第二日,我回老家奔丧,出站后直奔汾县火葬场,路上的消防车、警车连成一片,如穿梭的鱼群。马蹄山的大火,烧了两天三夜,火光照亮了南面的天空,我在火葬场仰头看天,天上烟云缭绕,分不出哪一缕是树的亡魂,哪一缕是母亲的。

山火烧尽了草木鸟禽,我捧回母亲温热的骨灰,觉得那一天的汾县,那个梦,成了我心中的大火,使我再也翻不过烧焦了的马蹄山,我只是一个抛弃了母亲,又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就像小时候脚上的那双凉鞋,走着走着,鞋带断了,脚还在走,鞋却留在了原地,空落落的。

母亲死在那爿小服装店里。她用一条裙子的腰带,系在压满衣物的货架上,将自己轻易地了结了。

我的小姨在另一条街上的菜市场开水产铺子。那个周日的早上,汾县人都在讨论昨夜马蹄山的大火。摊主们流窜在各个摊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交换讯息,逛市场的人,也心不在焉,拿起一捆菜又放下,两手空空地离开。到了中午,小姨夫提来两瓷碗饺子,说是老母亲包多了,要给大姐送来一点儿。小姨没分上家属楼的房子,对我们一家颇有意见,厂子倒闭后,更是不愿理睬。小姨夫看了看她的脸色,悄声骑上车,往十字街去了。

母亲的店,迁了两次,伸向十字街的深处。她拖着那些过时的衣服,驻在无人之地,像有意放逐自己。中午,服装店的卷帘门半开着,小姨夫伸头喊了一声大姐,无人回应。

母亲在柜台后,扯了张棉布做帘子,隔出了储物间。从外往里看去,那张薄薄的棉布中间,打上了一条垂着的黑影。

小姨夫跑出来喊人,一起将僵硬的母亲放下来,像放倒一捆布匹,放在堆积的有霉味的灯芯绒或棉布衣服上。

等我到了家,开始办葬礼,火化,归拢遗物,亲戚们跟着,一块抖落得干净利索。还剩下一家服装店,我说要自己收拾,亲戚们松了一口气。

活着的人,各有各的忙。小姨得去料理水产摊,舅舅要去辅导班接孙子,父亲一只脚已经迈进了车里。他们三人寒暄两句,匆匆散开。

父亲的车驶到街口的馒头摊,小贩从车窗外递进一袋馒头,他付了钱,车继续往前开。舅舅的自行车车把上,拴着一大瓶丧宴上没开封的雪碧,绿莹莹的,摇摇晃晃地远去了。刚刚嚎哭过的小姨,歪坐在小姨夫的摩托车后座上,一手扶着货筐,一手拎着打包的饭菜,消失在了街拐角。

我目送他们离开,找来几个工人,拉走堆积的旧货。发霉的衣服,从储物间里被运出来,堆在门口。门口的云飘走了,太阳像火一样,晃动着燃烧,使有的衣服依旧鲜亮着,碎花的,带贴片的,绣着小动物的,积成了一座山。其中最多的是红色的运动服,贴着“柳林1999”的金黄图标,从小山中冒出来。母亲就是被这些东西绊住了脚。

两个月后,父亲挂着一脸淤青,同黄珍珍举行了婚礼。

母亲自缢的消息,在十字街流传了一阵,也平息了。小姨说,有时父亲和黄珍珍吃过晚饭后出来散步,一时忘了,还会走到十字街上。

母亲没有遗书,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的是她隔天要去进新衣服。

柳林的旧货卖不动,赚的钱付不起房租水电。她有时也琢磨着,进些好卖的新货,填补亏空。偶然进的几条碎花长裙,成了附近小区中年女人们的消遣。她们逛完菜市场,夹杂着大葱、芹菜和海鲜味,相约来店里试一试。

母亲替她们拉上储物间的帘子。女人们在帘子内扭动,走出来照镜子,草草看一眼,说舒服就行,又忍不住微微偏头,打量陌生人般,看着镜中的女人。收腹,挺胸,直起腰。无形的手,贪恋地、痛惜地抚过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细数失去的、获得的。

大不一样了,真是。有的女人念出了声。

那裙子卖出去几件,母亲拿手机拍了花样,再去看牌子,打算明天去进一批。

面料摸着有些硬,没有吊牌,没有合格证,来路不明,一路摸到衣领处,看到缝得粗糙的标签:珍林。

取女人姓名中的一字,取男人姓名中的一字,仿佛心心相印的爱的结晶。

她伸手摸了摸那名字。

我要说的是,我父亲重见天日的那一幕。这一幕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是两个工人七嘴八舌向我转述的。他们先说自三年前的山火后,汾县便封山育林了,无人再登马蹄山。我说,不妨碍,是他自己要爬的。他们才放心地说下去。

九月十五日的清早,马蹄山上一片阒寂。两个补种树苗的工人,在半山腰处,望见黑黢黢的山影里闪过一团红色。工人眨眨眼,才看清那是个人影,怕是来跳崖的,便跟了上去。他们看那人的背影,估摸着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身穿窄小的红色运动服,衣服紧紧包住赘肉,断成一截截的红香肠,衣服后背金黄色的“柳林1999”,也被撑得鼓了起来,醒目如猪皮上的检疫章。

男人只穿了一只掉底凉鞋,右脚微跛,却走得气势如虹。他爬上了一块更高的石头,突然转过身来。

两个工人顿觉全身觳觫。男人的脸,青白似死肉,一双眼睛,却迸射出无限激情。他抬起一只手,仿佛面前有浩荡的人群,他冲着虚空摆臂,像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高昂、铿锵,催人泪下:“柳林服装厂的昨天,是家喻户晓的十字街服装店,咳咳,柳林服装厂的明天,必将更加声名赫赫,我们要让每一个汾县人,都穿上柳林的运动服!”

凉风拂面,热血奔涌的男人,举起双臂,直插向天空,台下坐着的职工们为这段话鼓起掌来,掌声经久不息,比山谷中随风摇晃的野草还整齐。他想,昨夜自己翻报纸,春柳查字典,两人好一顿忙活,攒出的这开业致辞,真是佳句啊。

就是如此。我的父亲带着哈密瓜,爬上了马蹄山,又冲着枯山杂草,做了三天四夜的演讲。除了两个种苗的工人,再没第三个听众了。

父亲被我送去了医院。黄珍珍来探望时,父亲还挤出一抹羞赧的笑,在病房中乱翻,嘴里咦咦地叫着,最后抓抓额头说:“这次忘记给你买黄河蜜了,下次一定记得。”

有时,他冲着来送药的护士喊:“春柳,今天做什么菜?饿了!”

他的记忆,以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为起点,无限地倒退,反复咀嚼光辉岁月,再也无法向前,仿佛被困在了环山之中。因为父亲,我才慢慢理解了三年前母亲的死。像父亲一样的男人记得荣耀,像母亲一样的女人记得爱情,当荣耀难以为继,便去征服女人继续自己的荣耀,只不过在这之中,偶尔流露出一点儿诗意,譬如三十年前那个小工灼热的眼睛,一条鹅黄色的裙子,一家爱的结晶的服装厂……母亲将最短暂的,当成最永恒的去追寻,岂不是要日日身处火焰山中被炙烤?我没有机会,再将这些细细说给过去的母亲听,只希望现在的她已经寻到了一处清凉之地。

我从汾县走前,去给母亲扫墓。

母亲离开乡村已久,老家的坟地太拥挤,她像许多新死去的汾县人一样,被安放在马蹄山公墓中。盘旋的棺材鸟,扑扑扑落在墓碑上,留下星星白点,又飞走了。母亲的墓碑,三年无人料理,却很洁净。墓碑前,留下一小圈烧纸的黑色印记,供了两只鲜艳的红苹果。想是中元节时,亲戚们来祭拜过吧。墓碑旁,新栽的细细的小松柏,刚长到我的肩头,我伸手轻抚着它。

粗哑的哨声响起,几只棺材鸟从墓碑间扑扑扑飞出,在沉默坚硬的黑色墓群中,渐渐浮出一个如小鸡仔般毛茸茸的脑袋。等离得再近些,能看清那头明显凹进去了一块。

来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穿保安服,臂下夹着把稀疏的扫帚,手里拿着块灰扑扑的抹布。他看见我,再看一眼母亲的墓碑,朝我点一点头。

男人说话,一字一顿。“我在这里,看大门,”他接着指了指自己的头,牙关崩得咯吱咯吱响,好像着急不知如何形容,“我……我脑子……打,我爸——”

又一只鸟飞到母亲的墓碑上。男人停下来,拿起脖上挂着的口哨,急促地吹起来:嘘呜——嘘呜——

鸟飞走了。那个男人的两条细腿一摆一摆,消失在墓群间。我跟上去,急追了几步,却寻不到那人的踪迹,只看得见连绵的墓碑。

我从墓地出发,沿着来时的路回南方。

出汾县的路上,风中充满湿淋淋的雾气。过马蹄山时,天色浓黑,闷雷滚动,顷刻灌下沉重的雨。我降下车窗,土腥味的雨飞到我的脸上。涓涓细流浇灭了凶猛的烈火,在潮湿的水雾里,烧焦的马蹄山,由墨黑化为淡青色,一身血红的女子,紧握银色长枪,脚尖轻轻一蹬,如梨花摇摆,旋而上天,钻进那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本次推送封面图为《送我上青云》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