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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街日记》

一趿上拖鞋上街,夏天大概就到了。

瓢虫、蝴蝶、雪糕、草坪、冰块、蚊子、烧烤、正午时分枝叶摇摇地向大地投下影子......关于夏天的一切,是不是听上去熟悉,但好像又陌生得想不起细节?

不想问你有多久没有好好度过一个夏天了,毕竟,漫长的不是季节,而是通勤路,缺少的也不是感受的能力,而是去感受的时间和空间。当那些重要的冲动,总是被一次次消磨,继而湮没无闻,被责问的不应当是困在里面的人,而是把人困住的框架。

剩下的幸运是,我们还有记忆。至少没有框架能困住我们对记忆的咀嚼。我们有多少岁,就拥有过多少个夏天。记忆中的夏天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在夏天》是挪威文学大师、观察与内省的天才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四季随笔的最终卷,作者用广阔的笔触和真挚的情感重新挖掘了自己的童年回忆,在所有的细节里、在那些我们极少关注的日常事物里,投入了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借此唤起了我们对于世界的共鸣。

这一次,我们设置了六个有关夏天的问题,模拟一场对话,尝试在书中寻找“夏天是什么”可能的答案:它们有关一个无法挽回的美丽夏夜,有关烧烤和蚊子的故事,它们关心一根蚯蚓的痛感,并在李子里,倾吐整个夏天的隐喻。

这个夏天也会过去的,在它没有变成回忆之前,好好度过它吧。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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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街日记》

Q: 给我们形容一个你印象深刻的夏夜吧?

A: 我和女友当时都不知道这将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晚。我曾经强烈感受到的“我们“,如今只剩下了我自己。

在外面的院子里,篱笆边上长满了玫瑰丛,玫瑰花硕大嫣红。头顶的天空一直很蓝,周围的屋顶在阳光下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芒。

其他桌的就餐气氛很好,许多人已经用完餐,放松地坐在那里,伸开双腿,一边喝咖啡或葡萄酒,一边聊天,手上摆弄着桌上的小东西, 一盒牙签、白兰地杯、咖啡杯什么的。

后来我们回了酒店房间,我们来到阳台,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海峡的水毫无波澜。在明亮的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从我们坐的位置看去,三棵老树好像合成了一棵,月亮在它们的后面正缓缓升起。我看不到月亮,只看到树叶间的黑暗中闪烁着黄色的光柱,但我知道那是一轮满月。一只蝙蝠在空中匆匆掠过。除了屋里传来的低沉的音乐声,整个酒店都很安静。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会感到心痛,那个在一起的夜晚是我经历过最美的夜晚,而我们再也不能像我想象的那样共同分享那个夜晚。

02

《露营物语》

Q:那烧烤呢?夏天大家都热衷于烧烤,你怎么看?

A:厨房炉灶是房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日常生活中不易察觉的元素,它也有机械的一面,再加上超市里食材的包装方式,这让人们几乎看不到食物的来源及其与世界的联系。烧烤炉并不像机器,它更依赖手动操作,更服从体力的驱使,它是可以移动的,属于户外,属于天空之下。

还有木炭。大块的木炭轻盈、干燥,完全呈黑色,将它们倒入空烤架时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乐趣,因为它们在相互碰撞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从袋子中滚落下来时带着一种与其尺寸不相称的轻盈感—它们应该重重地落下才对。木炭落下来时,会扬起一小团灰烬颗粒,如果此时太阳直射在烤架上,这些颗粒就会在空气中闪闪发光。将这些古老的、令人联想到地下世界的木炭浸泡在点火液中,它们一开始会变得湿亮,上方的空气可能会颤动几秒钟,随后就会完全浸入到点火液里。然后就可以点燃木炭了。

我自己也很喜欢烧烤,把切得厚厚的肉排放在烤架上,看着它的气孔 如何闭合,表面的汁液立刻凝结成珠,边缘开始慢慢卷曲, 就好像它们还活着一样,当你把它们翻过来,看到烤架在上面留下的黑色焦痕,与闪着油光的金黄色肉块相映成趣,同时烟味和烤肉的香味也随之升腾起来,这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03

《小森林》

Q:有一种独属夏天的昆虫——蚊子,关于它,您有什么看法?

A:我不知道是什么决定了一个物种的大小,是哪种进化规律决定了动物和植物的尺寸,但我可以想象,这与潜能最大化和边际效用有关。

蚊子现在的特征是体型微小、腿细长、身体单薄、有两只翅膀。仅在挪威就有两千多种蚊子,全世界有五万多种蚊子,人们还发现了两亿四千万年前的蚊子化石,它们的体型都不比现在的蚊子大多少,这似乎表明,蚊子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形态,对此感到满意。

蚊子的方法很有效,它不断繁殖,不断生出新的成群的蚊子。就吸血的蚊子而言,雌蚊依 靠新鲜血液来获取足够的蛋白质以产卵,所以它们成群结队地围着动物转,对蚊子来说,这些动物一定非常大,蚊子甚至可能没有意识到它们是动物,只把它们当成一个温暖的场所,对其充满渴望——因为这些场所散发着强烈的它们想要的东西的气味——一路寻找然后停在上面。这些场所有坚固 的表面,但在蚊子刺入口器的表面之下,有液体在流动,那是美味的血液。蚊子吸饱了血液,满足得晕头转向,然后就飞走了,离开了这个场所。

蚊子成功的部分原因是它只需要一点点血,因为它的体型很小,几滴血就够了,对这些包裹着皮肤的场所来说,这点损失微不足道。如果蚊子 的体型更大,比如像猫一样,对血液的需求也相应增多,那么它们就会失去所有的优势,再也不能在晚上从窗户溜进来,在那些美味的场所安顿下来,乐得晕头转向,而不得不发展其他的策略;最重要的是,它们的数量会大大减少。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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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营物语》

Q:夏天一下雨,蚯蚓就会爬到地面上来,进入我们视野,我们能跟蚯蚓感同身受吗?

A:在灰黑色的柏油路面上,它们闪着淡淡的红光,看起来柔软而肿胀。它们看起来像小肠或者某种腺体。当我用小棍戳其中一只时,它开始缓慢地蠕动,所以它是活的,但显然不在属于它的环境里,就像一个人类出现在遥远海上的水中一样。

蚯蚓从黑暗的泥土中钻了出来,蜗牛从阴暗潮湿的巢穴中爬了出来。大自然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所有内部的生物都听从它的召唤,将自己暴露出来。小时候看到这一幕时,我曾感到一阵小小的悲伤,因为它们就要死了。

而现在,当我看到两条蚯蚓在夏日灰暗的光线下躺在路上,我也感到了同样的、有些迟钝的悲伤。但我想,只要我不能对它们的存在感同身受,同情就毫无意义。也许对它们来说,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区别,生命就像吹动着塑料袋的风,在一段时间内推动着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向前移动,而死亡只是这种移动的停止。

不,不可能。蚯蚓也有大脑,虽然它很小,而且只有一根神经,穿过它整个身体,如果说它的行动是机械性的,那也仍然是出于某种需要,可以以某种方式感觉到。夏天,地表下的土壤太热,蚯蚓就会钻到几米深的地方,那里更凉快;同样,到了冬天,地表的土壤变冷,甚至结冰,蚯蚓也会钻到深处,在那里休眠。下大雨时它会爬上地面,是因为 蚯蚓是用皮肤呼吸的,水会让它呼吸困难,我们可以猜想, 蚯蚓爬上地面是出于一种恐慌的冲动,或者至少是感觉到了难受。

它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存在。世界上的一痕存在,这就是蚯蚓。

05

《狗十三》

Q:说到动物,听说您怕狗跟父亲有关?

A:我对狗从来都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家里没有养狗,也因为我害怕当时邻居家的狗。 每当我单独遇到它时,它就会对我吠叫,而我对此不知所措。我僵立在屋外, 那只善良的狗对我狂吠不止。

狗的叫声就像一种律令,标出了一条我不能逾越的界线,而狗就是这条律令的执行者者。我与我父亲之间的法定亲缘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的大嗓门在我心中唤起的情感都与无法行动有关,这种恐惧性的麻痹与狗的叫声带来的感觉如出一辙。

藐视法律不仅是不可想象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的。这个事实让我成为一个臣服者,我在那时就已经知道,我具有臣服者的性格特征,而在我此后四十年的生活里,这一点的影响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突出。臣服者做他应该做的事,是因为害怕报复,对我来说就是害怕愤怒和高声叫嚷。

我还是一直按照人们的期待行事, 因为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对像狗一样的攻击性怀着同样的恐惧,无论什么时候遭遇这种攻击,比如一个愤怒的司机或是一个愤怒的女朋友,我总是选择无力地屈服。

我唯一有所反抗的领域是在文学作品中。有时我想,这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在文学中你可以自由表达自己,不再惧怕父亲的权威和的律令。文学是懦弱者的竞技场,是恐惧者的角斗场,作者就像一个可悲的角斗士,当狗向他们吠叫时,他们会僵住,但当他们是独自一人时,他们就会反击,维护自己的权利。

你在说你自己吧,我听到其他作家在抗议。但我觉得我 是对的。有哪位优秀作家养过狗吗?福楼拜没有。里尔克对狗的描写比任何人都优美,但他也没有养狗,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咳嗽,他就会惊慌失措。卡夫卡没有。汉姆生没有。桑德莫塞没有。托尔 · 乌尔文没有。杜拉斯?很难想象。易卜生,他有狗吗?没有。福克纳呢?我觉得他有。既然如此,也许应该重新考虑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弗吉尼亚 · 伍尔芙也养过狗,但只是所谓的哈巴狗,这种狗太小太可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恐惧,所以应该不算。

06

《海街日记》

Q:如果李子会说话,它会说什么?

A:七月底八月初,夜色开始变得浓重,似乎更加潮湿,不再那么容易溶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李子也开始成熟。因此,甜美多汁的味道总是带着一丝惆怅;夏天暂时结束了。

五月底开始写这本书时,我请出版社的每个人写下他们认为与夏天有关的词语。这份清单让我大吃一惊,它是如此充满希望,所有的词语都是明亮的,轻快的,快乐的。

有海滩、 比基尼、露珠、露天冰镇啤酒、不眠的夜晚、海边光滑的岩坡、晒伤、暑假和太阳镜,有海浪、假期、羽毛球、纵帆船、便携式收音机、甜樱桃、凉鞋和夏装。有敞篷车、黄蜂蜇伤、玫瑰红葡萄酒、吊床、在洒水器下洗澡、阅读经典、游泳圈、膝盖擦伤和露营,还有夏令营、短裤、彩虹、汗水、草帽、亚麻长裤和热浪、沙滩袋和软冰淇淋。每个词语都会激起这样或那样的期待。

李子的味道,甜美中带着厚重和深沉,近乎泥土的味道,其中蕴含着这种期待的终结。李子的味道说,结果并不如我所愿,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今天是八月八日,花园中央那棵老迈的李子树,横向的枝条要靠 支架撑起,树上几乎所有朝南和朝西的李子都成熟了。今天早些时候,我站在草地上,迎着清新凉爽的风,吃了几颗,那惆怅的滋味也让我想起一些美好的东西,想起即将回到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去,它的界限和例行公事,以及没有任何承诺的秋天和冬天。

这种味道也让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八月末的黑色夜晚,想起了我们在老蒂巴肯的旧花园里采摘李子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与螃蟹大餐联系在一起的,是夏天最后几天另一种季节性活动,那时,秋天的围墙已经打开,秋天的黑暗随着风一起飘了进来。

有时,我们会在去学校的路上去偷偷摘李子,把自行车停在篱笆旁边,然后跑进去,在衣服里塞满李子,一只手揪着毛衣下摆形成一个口袋,把李子装进去,另一只手操纵自行车。

这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季节,我喜欢清晨空气中微微的凉意,而这时的海水还留有夏季的温热,仿佛两个现实并存:属于秋天和学校的现实,以及属于夏天和假期的现实。李子是其中的一部分, 因为李子树在春末开花,在仲夏结果,在夏末成熟,就像那时发生的许多事情一样,当热量和光照开始减弱,李子也会有一些不祥的征兆。蜜蜂和黄蜂急切地想吃甜食,愤怒而暴躁,蝴蝶的生命走到了最后几个小时,李子很快就会变得过熟过烂,以至于无法尽快吃掉它们 ;就好像夏天在它死亡之前,最后一次疯狂地抛洒它的一切。

如果把李子留到秋天和冬天,像我小时候那样,母亲把它们做成蜜饯,放在地窖的玻璃瓶子里,夏天的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它们黑乎乎地躺在装满透明糖水的瓶子里,就像福尔马林里皱巴巴的小脑袋。它们的外皮像皮革,味道苦中带甜,在物质世界里,没有比它们更像回忆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