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丁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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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后院里有两棵梨树,每年,当人间最美四月天过后,梨花去,百果留,我就开始为梨树疏果。疏完果,还要为留下的幼果掐去顶上的花萼。给幼梨去花萼,我是听我二舅说的,他说那叫掐花。我二舅生前是栽培管理梨树的行家,他与果树打了一辈子交道。

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姨,我妈是他们四兄妹中最小的。我二舅是个二等残废荣誉军人,解放战争时期,他在孟良崮战役中受了伤。从部队回来后,他再没有离开过他的村子。二舅的村庄叫张家寨子,坐落在流经胶东半岛的大沽河边上,那里盛产莱阳梨。莱阳梨,以它肉甜汁多而驰名中外。据二舅说,莱阳梨个大,好吃,除了产地的地理环境和土质特殊外,在管理上,掐花这环节很关键。掐花也叫摘萼,顾名思义就是在梨还小时,把它头顶上的那个花萼弄掉。我们在市场上买的莱阳梨,头顶上都有个褐色的疤,那就是梨被掐花自愈后留下的。

我家的两棵梨树不是莱阳梨,但我每年还要给幼梨掐花,听二舅说,掐花的另一个好处是能除掉藏在花萼里的害虫虫卵。自从我二舅于2017年春去世后,每年给梨掐花,对我来说又多了一层意义,我把它当成了怀念二舅的一种仪式。

张家寨子是个大村,村子与大沽河之间隔着一片方圆近千亩的沙地。那沙地自河心一直延续到村边,在靠近村后处形成了一道沙岭。那道沙岭东西跨着整个村子。在没有房屋的村东和村西两头,沙岭表面平坦,大约有两米高,上面疏密不均地长着一种生命很顽强的野草。在有房屋的村后,沙岭则变成了高低不等的沙山。那些沙山,大的约有两个农房叠起来那么高,矮的也有一个高。沙山的沙子又细又软,淡黄的颜色从远处看着像一个个的谷子堆,当地人称它们“沙谷堆”。

沙谷堆是小孩子们玩耍的天堂。二舅家在村后边,与沙谷堆只隔着几排房子,我小时候特别盼望着去二舅家。每次去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的表哥表姐,加上周围别人家的一些小朋友,去爬沙谷堆。到了沙谷堆下,不管天冷还是天热,我们把鞋子一脱,打着赤脚,就开始手脚并用往上爬。先到顶的占高处,等大家都爬上去后,就一字排开来,横躺下身子,齐数一二三,闭上眼睛就往下开滚。那个年代生活垃圾极少,沙谷堆很干净,上面除了偶尔有几根干草或几片树叶,没有什么其它杂东西。我们一帮孩子就那样反复地爬上去滚下来,滚得身上,头发里甚至鼻子眼睛里都是沙,但我们不在乎。每次都要直滚得疲惫不堪,爬不上去了才肯罢休。

在土地归集体所有的年代里,我二舅是村里的果树技术员。那时我曾去过一次他们的果树园。那园林占地面积很大,里面的果树很多。那是在我大约十一或是十二岁的一个夏末,我妈让我去给二舅家送点儿什么东西,碰到他家里没人,我就去了果园找二舅。在果园门口有人认识我,当听我说要进去找我二舅,他说果园那么大,生人进去找人很难,说不定会迷路。他让我在园门口等着,他进去找二舅来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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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看到我很高兴,老远就喊我的乳名。我告诉二舅,我去他家,可家里没人,我就过来找他了。二舅听着我说话,拿过我手里的东西,就领着我往果园里走。我跟着二舅穿过一行行挂满了果子的果树,来到了一个小草屋前,那是二舅他们平时用来放置劳动工具,下雨天进去避雨的地方。二舅让我别乱走,他说要拿梨给我吃。那个年代我们所受到的教育是要以集体为家,爱护集体财产,沾公家的便宜可耻。我违心地跟二舅说我不想吃梨。

二舅没有听我的违心谎话,他走到小草屋的东屋山头,用手拨开一堆沙子,从里面掏出一些黄澄澄的梨拿到我眼前。二舅边用粗糙的大手摩挲掉沾在果子表面的沙粒,边对我说,那些梨都不是“正宗果子”,它们是些在成长途中,因故落下来的。因觉得可惜,每当看到有看上去还会有“前途”的落梨,他们在果园里干活的人会习惯地把它捡回来埋到那个沙堆里。一段时间后,“有前途的果子”就能被捂熟糖化,成了脆脆甜甜可口的果子。

二舅说着话,从衣兜里掏出把小刀开始为我削梨吃。那时我还小,不懂矜持,拿到二舅给我削好了的梨,就狼吞虎咽地几口就能吃完一个。二舅蹲坐在地上削梨,正好也能休息一下。他每削完一个,就抬眼慈祥地看看我是否吃完了上一个。写到这,我好像听见我二舅慈爱的声音在唤我的乳名,提醒我慢慢吃,别噎着。我哭了。我的二舅生前很爱我,我也很亲他。

记得二舅给我吃的梨有好几种。有种形状圆圆的,他说是夏梨,顶部有个大疤痕的是莱阳梨,颜色橙黄鲜艳的是香水梨,还有一种个子很大,我记不清他说那是什么梨了。那些梨每一个闻起来都是香香的,吃起来脆甜脆甜的,不过真比较起来,当然是莱阳梨最好吃了。

我国农村实行土地改革后,原属村集体的果树被分树到家了。自那时起,二舅没有果树技术员头衔了,但他对村里每家每户的果树仍然很上心,只要是有关果树的事情,有人需要帮助,不管是谁他都是有求必应。

听我妈说,二舅痴迷果树是随了他们的父亲了。她说,当年农村实行高级社,他们家入社的土地上有上千棵水果树,其中很多都正处在盛果期。我母亲说,那些果树都是他们的父亲-我的姥爷栽培的。她记的,那些年,每当下雨天,我姥爷就会推着个独轮小推车,从村后的沙滩上装了沙子,一车一车地送到村里每家每户的街门口。她听人说,每到一户人家门前,不管人家是否听得见,他都要喊一声,“给恁送沙垫路来了。”

那个年代,姥爷移沙是为了栽树。树苗是他自己培育的,下雨天栽树不需要浇水,他可以把移沙,挖坑,栽树三个步骤一次性完成。如今,我姥爷栽下的果树都已经没有了,只有村西边一棵白果树还在。那树主干又高又壮,树身挺拔,枝繁叶茂,它那巨大的树冠在周围几里外都能看得见。听我表姐说,此树在前些年,已被政府归为受保护不可随便砍伐之列。

我二舅的一生其实是挺艰辛的,但他是个很坚强的人。他五岁时,我姥姥去世了,十年后我姥爷也走了。在二舅的后半生里,他五十几岁时妻子病故,七十岁那年唯一的儿子也因病而去。二舅一次次经历失去最亲的人的不幸,可他从没怨天尤人对生活失去信心。二舅性情平和,善良,朴实。待人友善,真诚,没有偏见,他骨子里拥有一种宁众人负我,我不负众人的天性。

自我长大,去外地上学,工作后,就再没有时间常去看我二舅,特别是出国后,更是少有机会。后来,我只是从我的弟弟和妹妹那里听说,最近这些年,甚至直到二舅去世前的那个秋天,他们在春、夏、秋季节去看他,直接到他与他孙子家的果树林里就能见到他。每次二舅看到他们,也是会喊他们的乳名,也要弄果子给他们吃。不同的是,这后来二舅给他们吃的都是又大又甜,现从树上拣摘的好果子。

昨夜我做梦了,梦中,我看见在天上的二舅正与各路众仙一起在忙着准备王母娘娘的百果宴。我还听到二舅和我说话了,他说他现在还是很忙,因王母娘娘把蟠桃会改成了百果宴,莱阳梨被选为其中的仙果之一,他因有丰富的栽培管理梨树的经验,被选去负责管理天庭里新设的莱阳梨园了。奇怪的是,我在梦中,没有听见二舅喊我的乳名。

二舅一生痴迷园林树木,他生前就像只工蜂,一年到头在林中不停地忙活。他在世时,我曾听他说过,能以果园为家,有果树陪伴是他最喜欢过的生活。我相信,在天上,二舅如真的是位果仙,他一定会非常的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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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于2024年5月3日,星期五

☆ 作者简介:丁丽萍,女,笔名萍水相逢。祖籍山东烟台,现住美国纽约。本人喜欢文学,热爱读书,爱好写作,写有多篇散文、故事及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副刊》,及多家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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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易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