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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的时候,双手干瘪,连青筋都支撑不起来了,那天我在学校上课,我不知道爷爷最后说了什么,也许,再也说不动一个字。

爷爷是山东人,生在清末,长在民国,我有记忆的时候,爷爷就90多岁了,按这时间倒推,爷爷也是闯关东的汉子。那民不聊生的日子,爷爷带着奶奶逃到上海,制了一条小破船,撑杆打铁卖豆腐,爷爷那双手,那把汗,都使在了撑杆上。没安稳几年,上海沦陷了,爷爷没有办法,又逃到了运河边的小县城,这地小,安稳,于是爷爷就不走了,于是就有了我们。我常常问爷爷:“你咋不撑撑,撑个几年,咱也是上海人了。”爷爷铁丝使劲一勒:“那漫天的炮弹炸不死你个小龟孙。”

爷爷在勒拖把,这是他行船的时候学来的。一根磨得锃亮木棍,一堆破烂布,裤衩被头的。我负责剪成一条一条的,递给爷爷,爷爷一条一条的撮住,铺满一圈,用铁丝使劲一勒,接着一层一层,直到满满登登的,再翻过来,这时候要看技术了,要在这些破布的外面,扎几圈铁丝,要结实,要好看,要圆溜溜,齐整整。通常这时,爷爷都会憋的脸通红,双手配合使劲来上几圈,待拖把彻底定型了,爷爷才轻松地说:“好了,能用到过年。”我说:“爷爷你手劲真大,每次给我洗脸的时候,仿佛手心里都有一个钢丝球,把我的脸刮的火辣辣的。”

爷爷听不见,他聋的厉害。我只能大声地问爷爷:“房梁上那黄不拉几的粽叶你怎么不扔?长霉的馒头你不喂狗?一个人在屋咋不开灯?”爷爷说:“你不会过日子。十来岁的时候,咱给地主拉板车送货,一天来回几十里地,到了晚上给了3个铜板,什么也买不起,晚上煮点野菜吃了,饿的两眼发绿,第二天还得拉板车。逃难的时候,树皮都啃秃噜了,喂狗?喂你都糟蹋。”拖把扎完了,爷爷就不说话了,他拿着刚扎好的拖把去运河开光了。左三圈右八圈,横竖运河的水不要钱,所以爷爷的拖把滴下的都是清水,洗完的拖把“啪”的一声搭墙头上,我看爷爷搭,我也搭,不过我没有准头,总会把水甩到路人身上,人家翻白眼,我就说:我爷搭的拖把。

我爸也会扎拖把,是我爷爷教他的。我爸扎拖把的时候我插不上嘴,只能撅着屁股听。他说他扎的拖把比爷爷的好多了,他用的布多,都用棉布,剪的也宽,铁丝也用粗点的,关键还是他的技术,运河上老人都夸他扎的结实耐用。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说,爷爷也说你扎的好,他说你适合拉板车卖拖把。

我爸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你作业写完了吗你蹲这儿,拿来我看看。”

我不愿意给我爸扎拖把,我愿意给爷爷扎拖把,爷爷扎拖把的时候,总会给我讲故事,那时候不爱听,他讲得慢,没有修饰语,没有夸张。讲一段,忘一段的,现在爱听,可是没人讲了。

爷爷去世的时候,家里没有他扎的拖把了,许是病的太久了,几个拖把都秃了头。爷爷走了,拖把也没有了。我想那几根拖把棍是不是藏在那白布底下,随着爷爷长眠地下。我爸老了,吹牛还行,拖把扎不动了,扎得动也没人用了。老式拖把存水多,样子难看,还得手拧,木地板,瓷砖,都用不到了。我爸肯定不会带拖把棍子走的,他没棍子高。

我常常想起萧红的“呼兰河传”:那园子的主人而今不见了,小主人也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