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1日中午,吉林省通化师范学院大学生支教实习指导中心主任张寒平交代好手里的工作,匆匆地开始了又一轮的下乡巡回。此前半个月,通化师范学院761名师范生已整装出发,开始了为期半年的春季学期支教实习。

这天下午,张寒平赶到了100多公里外的临江市苇沙河镇中心学校。正在这里实习的2021级教育学专业本科生熊萤对她说:“张老师,在这儿挺好。但是我带的五年级只有1个学生,学生学习积极性不高,还不知道怎么办好。”

“你是教育学专业的,要做研究,1个人的课堂怎么上好,这不仅仅是个教学问题,还要思考如何激发学生学习兴趣,要和学生交朋友,趁这次实习你正好写篇论文研究一下。”在给出了几个小技巧后,张寒平建议道。

坐落在半山腰的苇沙河镇中心学校是一所边境学校,沿着坡地下去就是鸭绿江,江的对面是朝鲜。离开苇沙河赶往下一所学校,道路蜿蜒,张寒平的车开得又快又稳。她笑称自己是一个开车技术很好的“非典型”女司机。

从2008年开始,张寒平带着师范生通过顶岗支教实习的方式服务了长白山区330多所学校。16年,15万公里,张寒平的车技就是在支教路上练出来的。

“课比天大,上什么课就应该琢磨什么课”

选择支教工作前,张寒平是通化师范学院美术学院的教师。在城里长大的她,对乡村并不熟悉。2007年,她带领学生开展暑期“三下乡”活动,带着画板、颜料和美术工具走进了一所简陋的村小。

活动进行得很顺利。拿着“稀罕”的美术材料,村小的孩子们好奇又兴奋地创作着。气氛的改变发生在临走时:“老师们!你们还来吗?”孩子们追着问。

望着孩子们期盼的眼神,张寒平感到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她问自己:“还来不来?要怎么来?”

2008年,作为教育实习指导教师,张寒平开始负责师范生的教育实践工作。她发现,教育实习是把师范生培养成合格教师的重要环节,“但是很多实习学校、专业老师和学生对实习都不认真,走个形式”。

张寒平身上有种东北人的爽利和朴素,她说:“对老师而言,课比天大。上什么课,就应该琢磨什么课。实践课归我管了,那我就要把实践课上好。”怎么上好?她想起了村小孩子们的那一双双眼睛。

就这样,一个想法在张寒平的心里越来越清晰——让师范生到农村学校顶岗支教,在给学生一个真正站上讲台的机会的同时,弥补农村教育资源不足,帮助农村孩子“筑梦”“圆梦”。

2008年,张寒平提出地方高师院校教育实习工作新模式,通过校地合作开展“映山红支教计划”的方式,支援服务长白山区农村学校。从最初个别学生参与的“民间”行动到2012年“映山红支教计划”成为全校行动,如今,通化师范学院18个专业的师范生尽数参与其中。

最初,有人质疑过张寒平,师范生进行教育实习,不应该去好学校吗?

张寒平也在想,在农村学校,学生们能成长、能有收获吗?这些年,她在学生身上看到了答案。

“马老师回来了!”2015年春季学期一开学,集安市台上镇中学九年级(2)班的教室里发出了一阵欢呼——曾在学校顶岗支教了一个学期的通化师范学院2011级本科生马双,通过考取特岗教师又回到了学校。

“这些孩子马上面临初升高的转折,我放不下他们,想陪着他们毕业。”实习前,马双从教的决心并不坚定,家人对她的希望是考公务员,但到乡村学校实习半年后,“这些想法都没有了。”择业时,马双瞒着家人只报考了特岗教师,并坚定地选择了集安市最偏远的台上镇中学。

提起那时的选择,马双说:“当看到农村孩子眼睛亮晶晶、充满渴求地看着自己时,自己唯一想的就是怎么能给他们更多。”

“有好的老师才能有好的教育。”在张寒平看来,教师专业能力的提升是没有终点的,但是,“怎么样让学生在最开始就能坚定当老师的信念,感觉到这份职业的价值和收获感,我们认为农村学校是提升师范生从教意愿、夯实教学技能、扎根乡村教育的好地方。”

如今,张寒平的理念凝聚成了更大的共识。通化师范学院校长朱俊义对记者说:“我们是地方性的师范类大学,如果我们培养的学生都没有坚定从教、投身乡村教育的想法,那怎么谈人才培养质量和服务地方呢?”

“叫我一声老师,我就不能不管他们”

“张老师,这学期我们五年级的语文老师突然崴了脚,能协调个学生来顶一下岗吗?”“张老师,我们学校今年有个特殊孩子,能派个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支援’下吗?”……

去学校走访调研的这一路上,张寒平的电话很少有安静的时候。

近年来,随着国家对乡村学校加大投入,乡村学校师资紧张的情况大大缓解,但结构性短缺的问题依然突出。

“在我们加快实现义务教育优质均衡的背景下,乡村学校师资,尤其是音体美师资的不足成了很大的短板。”集安市教育局副局长张艳丽说,通化师范学院师范生的顶岗支教实习帮了大忙。

现在,通化师范学院会提前收集基层乡村学校的师资需求,更精准地进行实习生选派。与此同时,当地教育局、学校则积极为学生提供安全的住宿条件、基本的实习补贴和良好的成长平台。

从基层学校、教育局不乐意接收到如今抢着要,从“剃头担子一头热”到双向奔赴,这些改变并不容易。

通化师范学院历史与地理学院副院长戚庭跃是最早跟着张寒平组织支教的。他还记得,最初,“吃闭门羹”是与学校、教育局建立合作时的常态,“我们在教育局门口一待就是大半天,跟在局长后面,想尽办法打动局长支持我们”。

除了外部,在实施“映山红支教计划”之初,内部压力也很大:有的教师说,学生一出去就是一学期,教学计划全打乱了,课没法上。有的学生担心下去那么长的时间,学分修不够怎么办。还有的教师则担心学生在实习学校的生活保障和安全问题。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干成了是件好事,但是谁来干,怎么干?”戚庭跃说,不了解张寒平的人,有的还会猜忌她行事的目的,了解张寒平的亲友同事则觉得她有点儿傻——多干了很多事、操了很多心还不是拿一份工资?甚至她还常常自掏腰包资助乡村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补贴实习学生。

不被理解,尤其是被内外两种压力挤压时,张寒平也难免觉得委屈。有一次她甚至已经打算放弃,这时,她的爱人很坚定地鼓励、支持她:“支援偏远农村学校的教育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做了我们就坚持住,你一定行!”振作起来后,张寒平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愿意撒手,“一撒手我以前就白忙活了。白忙活不是说我要什么利益,而是这个事情就断了。不管是农村的小孩还是我们的学生,他们叫我一声老师,我就不能不管他们”。

在通化师范学院副校长张秋菊看来,“质朴”是学校的底色,也是张寒平和映山红支教团队的底色。“我们是在山区小城里办的大学,踏踏实实培养人是我们的初心。立足长白山区,‘映山红支教团队’想做的也很简单,就是给乡村教育更多的年轻力量和希望。”张秋菊说。

“为农村孩子服务,这是我终身的一个誓言”

“虽然我年龄比寒平稍大,但我平时都喊她大哥。”为了确保学生安全和实习质量,通化师范学院按照50名学生至少配备一名驻县教师的标准,组织起了服务保障团队,在已经当了6年驻县教师的房咏梅眼中,张寒平“霸得住蛮”,“非常能扛事”。

一次,实习学校打来电话“告状”,说学生适应得差。张寒平带着房咏梅赶到学校发现,办公室里,学校老师坐成一排在批评来实习的师范生。

张寒平不乐意了:“你们说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提到我们学生的优点。作为一个老师,要是连学生的优点都看不到,怎么当老师?半年的实习时间,因为你们的不认可、不信任,师范生可能会失去当一名教师的信念,这对于教育是一种多大的损失!”

后来,这所学校的校长“服软”了:“张老师,从你说的话里,我觉得我们有错。小孩在这儿,我们应该培养他们,而不是只想着怎么用他们。”

从大学讲台“沉”到基层,如今,房咏梅的日常是和片区里的实习学生、各所实习学校的校长教师和当地教育局保持联系,沟通各方。除了给学生做指导提要求,更多的时候,她要代表学生向学校、教育局提需求,最初她常常觉得心里没底,但只要张寒平在她就很安心,“寒平像大山一样让人觉得踏实可靠”。

尽管被视为“映山红支教计划”的“灵魂人物”,张寒平自己最常说的却是:“没有团队没有学校的支持,我就算是铁人,也干不成这事。”采访中,她总是谈自己很少,谈别人很多。

车行驶在国境线上,江水融化,山野渐绿。

去年10月,张寒平也是这样开着车,走遍了吉林省边境线上的37所国门学校,了解每所学校的生源、师资等情况。

在她看来,无论是乡村教育还是边境教育,最需要的都是“年轻新鲜的血液”。“怎么让校园里充满年轻的生命,跑起来、跳起来、乐起来,这才是对乡村学校和边境学校最大的贡献。”张寒平说。

张寒平回忆起自己16年前作出决定时的想法:“在农村搞活动,不能给了钱就走、短暂停留一下就走,那是在‘晃’孩子。来到农村看到了农村孩子的情况,我想帮他们,但是咱不能今儿帮明天不帮,那还不如不帮。要想负责任,就得有一个长期的计划。”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今年,张寒平53岁了,她说自己还能再干7年,“退休后,我也打定主意了,还要为农村孩子服务,这是我终身的一个誓言”。

在长白山区,最早凌寒开放的映山红被称为“春的使者”,它带来了春的希望。而在当地山区人们的心中,“映山红支教计划”则带来了乡村教育的希望。

16年了,在长白山区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乡村学校在哪里,张寒平和学生就在哪里,映山红就开在哪里。

《中国教育报》2024年04月25日第4版

作者:本报记者 梁丹 黄璐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