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堂入室

1973年秋,许燕吉妈妈从南京来住了一个月。她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对一切都很好奇,许燕吉就陪她四处观看,没有去上工。

妈妈回南京后,大队就叫许燕吉去本村的兽医站上工,不用去地里劳动了,又把本村医疗站的药房搬到了兽医站,叫许燕吉兼管给人发药。

向大队推荐许燕吉的人,是许燕吉北农大的同届女同学容珊,她父亲是中山大学有名的教授容庚先生,早年和许燕吉父亲许地山都在燕京大学任教,是很好的朋友。由于这重关系,许燕吉和容珊在学校时就很熟悉,毕业后,她留校读农学副博士研究生,没想到18年后,在这大西北的小农村许燕吉们又相逢了。她副博士毕业后本应留校任教,却因为她丈夫(也是同届同学)被划为右派,把她夫妇放到青海省,在中科院的植物研究所工作。

植物所由青海迁到了杨陵,她们也来到了这里,由植物所派她担任杨陵公社的农业指导员。植物所在官村租了30亩地作为试验田,所以对官村格外照顾,容珊也以官村为她的常驻点。她平易近人,又能吃苦耐劳,特别是她对农业技术的指导很有成效,群众威信极高,大队的领导们都尊重她。

正巧那年,村里医务室的司药和兽医站的司药二人都犯了假公济私的错误,需要撤换,容珊适时说了句:“你们现成有人,为什么不用?”于是许燕吉就高升了。

其实,干什么都是挣工分,但这种专业性质的工分称作“等工”,就是以全大队的平均工分为基准,不用再干一天记一回,而是天天有工,劳动强度也轻了。

官村的医生和兽医是经公社正规培训过的,虽不是科班出身,但也工作多年,积累了不少专业知识和经验。许燕吉按照处方取药,给牲畜灌药、打针,可谓游刃有余。每天上班,把瓮里的水担满,器具洗净清毒,房里、院里打扫干净,自己看着舒服,别人看着也像个单位的样子。

干了一个月,许燕吉发现许燕吉挣的还只是七分工,便去问管工的副大队长,他倒很坦然地回答:“对你就不能同工同酬。村里人多嘴杂,人家若问:为什么不用贫下中农子弟?我马上可以回答:哪个贫下中农子弟肯记七分工干两个十分工的事?你少挣点儿工分,全村都不会有意见。”

许燕吉想,既然吃亏沾光都在明处,七分就七分吧,怎么也比在地里干活儿强。

干了一年多,到了1975年,县里搞合作医疗,牲畜也合作医疗,附近十几个村,只有官村有个兽医站,业务就多起来了。满院子的骡马猪羊,人们还得在牲畜间走过来拿药,显得对人不尊重了。于是,村上改变了布局,把兽医站搬到油坊的大土壕里,人医的药房还搬回医疗站,另用一个司药,许燕吉就只管兽医站这边的事,直到1978年底,足有五年之久。

官村兽医站的兽医师叫魏六劳,比许燕吉小4岁,按辈分,他称许燕吉为二嫂。他学的是中兽医,老师是公社兽医站的一位民间老兽医,治牛病很有名,许燕吉学的是畜牧,更不懂中兽医,好在以前在牛场、猪场干过,有点儿经验,常见的毛病也能应付。

六劳家里事多,又爱赶集,所以兽医站常是许燕吉一人当家。合作医疗后,附近生产队的牲畜并不是真有病,而是来灌些四季补药。

兽药厂生产的各种中成药,诸如伤力散、健胃散等,拿开水一冲,晾凉一灌就行了。若是加点儿蜂蜜,牛就大口地自己喝,更省事儿了。

但有时也会来个急诊。那一天,本村的饲养员急急地拉来一头大骡子,许燕吉听见他喊,赶快出去看,那骡子全身在出汗,滴在地上吧嗒地响,和下雨天房檐滴水一样。

许燕吉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赶快先给它吊上几瓶盐水,再给打了一针阿托品,半小时后,它一切正常了。饲养员说这叫黑汗病,猝然就能死掉,饲养员对许燕吉挺满意,许燕吉也增强了自信。

骟小猪最简单,骟老母猪,许燕吉在南兵营时也干过,猪发高烧,给它在耳朵上挂瓶盐水,里面加点儿抗生素,效果不错。牛羊的鼓胀、马骡的结症,都没什么难治的。不过许燕吉也出过医疗事故,把一只小羔羊灌药灌死了,许燕吉很抱歉,但农民很宽容,没有索赔。

有一天,南壕饲养室的一头大公驴突然死了,大队管这事的很生气,叫六劳和许燕吉去调查。俩人费劲儿剖析,发现肋骨断了几根,腹腔内全是血水,明白它是被打死的,饲养员却说它是自己摔死的。

六劳对许燕吉说:“咱们和饲养员们是‘水码不离桥’,得互相帮助。”

许燕吉自然听六劳的,汇报就是“外伤致死”,大队也没深追究,正好那时许燕吉村有一个劳动队在公社的水利工地上,把死驴拉到工地伙房,改善了一顿,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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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医站的生活

兽医站搬到油坊土壕里,那大土坑除了一个油坊,还有几间木工房。离村子虽不远,但附近没有人家。兽医站生着个煤火炉,晚上得有人住。六劳胆小,一个人害怕,就由许燕吉每晚值班。炉子上常有热水,木工房有木屑和刨花,炕总是温热,许燕吉睡在兽医站,可谓得其所哉。后来,科科也来睡,早上还能做点儿早餐,吃过再上学去。老头子从此就不“早朝”了,每天睡够了觉,吸足了烟,喝好了茶才起来。兽医站早上不会来牲畜,许燕吉做好准备工作就可以回家做饭,让老头子上午不要上工,从容地做午饭,科科和许燕吉能及时吃过就走。老头子就是不肯改上早工,许燕吉只好遵守和平共处的条约,听之任之了。

一上午,拉牲畜来的外村人,队上反正都给记一晌工,所以他们完事了也不走,就在许燕吉炕上一躺,或者盘着腿,几个人聊天。他们的脚后跟跟锉子一样,把许燕吉的被子踹得稀烂,干脆许燕吉也不铺被子,就睡在光篾席上。

村里有个孤老头儿,70多岁了,可能是辈分低,都称他的小名,不过前面加个老字:老拙娃。他还上工,做点儿轻活儿,诸如看庄稼之类的。有时他也来兽医站坐坐,许燕吉看他那双黑脚,连个袜子也没有,就主动倒了盆热水让他洗脚,第一盆是黑水,倒掉,再给他端一盆,这一盆成了白粥,许燕吉拿板刷给他把脚上的死皮都刷下来,第三盆才像是洗脚水。他说他从来没洗过脚,不知道脚洗了这么舒服,还为许燕吉替他洗脚过意不去。

许燕吉说,你和我妈妈同年,用的是公家的热水,都是应该的。

许燕吉看他实在是可怜,而他还可怜那些青年小伙,说队上的活儿太苦了,工地上小伙们拉着满车的土还得飞跑,竟掉下泪来。

每天下午放学后,小孩子们络绎不绝地来兽医站,向许燕吉要装过针剂的小纸盒。农村孩子没有玩具,小纸盒就是唯一可得的东西,小纸盒没有了,就给他们用完的小药瓶,他们都很高兴。

高辈分的小孩儿,怯生生地叫她“许燕吉”,低辈分的则理直气壮地叫许燕吉的数码代号,二姨、二婆之类。有的答应等她出嫁时给她吃大白馍,有的表示要捉个“花姐姐”(颜色艳丽的飞虫)给她,有的孩子还告诉许燕吉他父母为什么吵架,有的还拿许燕吉当个听告状的法官,指着同来的伙伴说:“他上半截儿课要回家拿馍,老师歪(训)他了。”老师叫他写字,他说:“行!爷来给你写。”气得老师要打他。“被告”说:“老师他大(父亲)管我大(父亲)叫爷,我就是老师他爷嘛!”十分可乐。

医疗站的药房还归许燕吉管时,妇女们来取药,遇上没什么人,往往就和许燕吉说说话,说说她们的病,宣泄一下她们的痛苦,甚至哭上一鼻子。许燕吉也就试着做一下心理疏导,充当个心理医生。

妇女们还挺想念许燕吉,有一次医生和助产士都不在家,她们就来拉许燕吉去接生。

许燕吉可真不敢越这个位,产科的凶险在瞬息之间,万一出什么问题,百口莫辩,许燕吉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搬到土壕以后,妇女们不大到兽医站来了,可是男人们不断,这里有火,可以煮茶,似乎成了小茶馆。他们说社会上的事,更多的是说村里的问题。旧时,各种各的地,户与户会有矛盾,现在叫“一个锅里搅马勺”,户与户间的矛盾少了,社员与生产队的矛盾多了,干群之间甚至闹得不可开交,说是都够写一大部小说的了。

许燕吉只是听听,不敢插言。还有几个慢性病人天天来熬中药,许燕吉总保持着炉火兴旺,场地整洁,让来人满意就行了。

到兽医站后,第一年年底分得50多元,第二年得了100多元,第三年就得了200多元。老头子特别声明,猪的工分都是他的,以表示没沾老婆的光。其实,猪吃的糠都是许燕吉到粉碎机上打的,到杨陵站食品公司收猪点去交猪,也是许燕吉用架子车拉着去的,许燕吉不戳穿他那大男子主义,就算是他的好了。工分增加还有个来源,就是科科长大些了,放假的时间,他也和小伙伴们一起参加农业社的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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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许地山夫妇结婚11周年纪念全家福,后排为许燕吉和哥哥。

庸人自扰

收入增加也算小康后,妇女们就常劝许燕吉抱养个女孩儿,说将来老得不能动,有个女儿给洗洗涮涮,比儿媳妇好使唤。

许燕吉明白这个道理,在陕西,或为养老,或为换儿媳妇,抱女孩儿是很普遍的事。老头子也早有这个想法,他说要个大点儿的,五六岁就不太费事了。许燕吉认为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容易建立亲情,只是议论过,没正式讨论。

有一天下午,在官村烧砖的河南师傅的老婆,抱着个白胖的小女孩儿来兽医站,许燕吉还以为她要什么药,她却先问许燕吉这小女孩儿怎样,许燕吉说挺可爱的。

她就直截了当地说:“我40多岁了,孩子又多,没精力管这个小的。听人说你人好,我就想把这个给了你,她一定不会受罪,我也放心。她都六个月了,没生过病,你能管好,我们什么东西都不要。”说得许燕吉瞠目结舌,答应回去和老头子商量。

当晚吃饭时,许燕吉把经过讲了一遍,老头子嫌孩子太碎,要就要大的,许燕吉还是说碎的好。平时说什么,科科都不发言,这回一改常态,主动表态,大声说:“大碎都不要!”

一锤定音,老头子和许燕吉都哑了,自此结案,再没议论过这事。

本村魏堂堂的老婆,许燕吉得称她为大姨,是赵昂昂的小同乡,她回娘家去了一趟,回来后特地来兽医站,劝许燕吉把赵昂昂抱回去的那女儿领回来。她说看见那女孩儿了,12岁也没上过学,整天在山上放羊,袜子也没得穿,手上冻出许多裂口,没人疼爱,很可怜。她说咱们这里比甘谷富,接回来,将来在这里找个婆家,一辈子都会感谢许燕吉。她的话让许燕吉觉得心酸难过。

晚饭时,许燕吉把堂堂大姨的话传达给老头子,老头子说:“她都快卖得了(指可以订婚了),人家养了十几年,还肯给咱们吗?”

许燕吉说:“将来她得多少彩礼,我们全给汪跃金就是了。她的嫁妆咱们另给置。”

老头子半天没答话,许燕吉就追问:“是不是这女孩儿不是你的,你不愿意要?”

老头子说:“她是我的也罢,不是我的也罢,我不和汪跃金打交道。”

许燕吉又转向科科:“科科,你就一个,我们老死了,你就一个亲人也没了。这女孩儿总是你妈生的亲妹妹,将来你有个什么事,还有个妹夫能给你帮帮忙。”

科科噘着嘴也不出声儿,许燕吉再催问,他挺不高兴地说:“我不管!”看来许燕吉谁也没说服。两个姓魏的都反对,许燕吉这局外人才叫瞎掺和,这事也就被枪毙了。

科科不接受妹妹,可不反对媳妇,他班上的男同学,除了家境困难的,都已订了媳妇。一天,他放学回来就对许燕吉说:“我们班的德厚,还是要来的,今天都订媳妇了。”

许燕吉笑着问:“这么说,你不是要来的,更应该有媳妇哕!”他高兴地笑了。

又一天,三生媳妇来串门儿,和科科半开玩笑说:“科科兄弟,你长得曼(就是好看),书也念得好,我明儿回四川给你找个曼曼的女娃。”她走,许燕吉问科科:“怎样?”他说:“我不要四川媳妇!”

许燕吉问:“四川媳妇咋咧!”他说:“四川媳妇好吃!”

许燕吉逗他:“你不是也好吃吗?那才配得上呢!”他大喊:“我就是不要!我要本地媳妇!”

许燕吉到兽医站后,真有说媒提亲的了。许燕吉特地把科科问了一遍,他低着头,小声地说:“要呢!”既有这表态,许燕吉就让老头子进行去了。那小孩儿的爷爷和妈妈愿意,她爸爸是个铁路工人,懂得点儿政治,给否决了。

过了不久,许燕吉去赶集的路上遇见同路的一个妇女,边走边聊,几里地下来,互相的概况就都知道了。那妇女说:“我把二女儿给你当媳妇吧!我就喜欢一个娃的人家,以后没有分家的麻烦事。”她看许燕吉没回应,就又补充说:“我女儿绝不辱没,长得曼,学习也好。”许燕吉觉得这样就能定亲,似乎太荒唐,只好支支吾吾。

回家后说及此事,老头子的侄子正好在场,他马上说:“二娘,你就错了。哪里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人家自愿你还不敢接!连人家是哪个村的都没问!唉!唉!”许燕吉笑过之后还真觉得遗憾起来。

到了1975年,媳妇终于订上了,也没用媒人,是老头子的表弟自己来说,把大女儿芳芳给科科。

老头子没意见,许燕吉却有顾虑,一是血缘太近,二是亲上加亲,万一不成,关系很难处。可他表弟坚决要给,说新改的《婚姻法》允许第四代人通婚。当地乡俗,男方若要退婚,不但彩礼不退,还要再赔偿一笔钱。

表弟的这种表态就让人很难拒绝了。给了550元订金,表弟马上用这笔钱给他二儿订了媳妇。

1976年暑假,许燕吉带科科回南京,也带上了芳芳,那年她12岁,许燕吉妈妈看芳芳勤劳,又能独立生活,也很喜欢,就是嫌她太矮。许燕吉便带她去了儿童医院,医生给她仔细检查一番,说以后会长高的。

到了1978年,科科考进了武功县中学,有一次回来说在杨陵街上碰见了芳芳。

芳芳问:“咱爸好吗?”

科科说:“那是我爸,不是你爸!许燕吉和你是近亲,不能结婚,否则生的孩子都傻。”

自此许燕吉知道科科不想要这门亲事了。

正式退婚是在科科上师范学校之后,也没用第三人,老表兄弟俩在村外河渠上谈的。

老头子说:“儿大不由父,我儿要退婚,是我对不住你家,以后没脸上你家门了。”

表弟说:“当初我说过,拿你多少退你多少,现在退不出来,也没脸登你的门了。”

二人扯开嗓门儿大哭一场。

老头子回来还意犹未尽。许燕吉劝他说:“他家这么穷,咱们比他好过多了,他是你亲表弟,就算我们帮顾他了,不必难过。”

老头子说:“不是为钱!钱都是你妈给的,我往后就没舅家了!”又号啕了一番。

许燕吉哥哥知道后说:“早就不该给孩子订什么媳妇!”

总结得不错,庸人自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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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嫂、许燕吉、科科

同病相怜

在农村看不到报纸,又经常停电,也听不到广播,外面的事都是听来兽医站闲聊的人说的。杨陵公社的西北片儿,只有官村有兽医站,而且还有个和中药铺一样的药柜子,也常有人来配点儿中药。西北农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也定期来实习,带实习的老师们也会坐下来聊聊。“四人帮”倒台的事,许燕吉就是事后听大学生们说的。

恢复高考后,常有小青年来问许燕吉数学题,还有好学的孩子来要许燕吉教他们英语,时代有了变化,兽医站的座上客也有了点儿变化。

一天,本村在扶风县民政局工作的一位干部休息日回来,在兽医站聊起他这一向给右派分子落实政策跑许多路,费不少劲儿,有的右派还不愿意复职,要求顶职退休等等的事。

听到“四人帮”倒台,许燕吉以为与她不相干,一听而过,而听到给右派落实政策,许燕吉被触动了,便插话问他。知道政策的内容后,就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来给自己落实。他一下警觉起来,马上起身走了。

许燕吉自己想,没人来找她,大概是她不算右派,而是被“反革命”取代了,但心里总记挂这事。有一回碰见容珊,旁边没人,许燕吉就问她,她说政策一会儿-变,怎么执行,咱们就怎样接受算了。许燕吉觉得她言之有理,不给她落实,就是这政策与她无关,千万不敢去问,否则可能还认为她不老实,想翻案,那罪过可就大了。现在日子也算不错,每天还听来的人们讲些新鲜事,也挺高兴的。那位干部也再没来过,许燕吉也再没听到有关政策的新闻。

科科小学念完,老师没有推荐他上中学,也没有发一个搪瓷缸子让他回乡劳动,而是派他重读一年。他沮丧地回来,还为没受推荐而愤愤不平。

许燕吉说大权在学校,不平也没办法,这几年你们净劳动了,也没学到什么,重读就重读吧!这时“四人帮”已倒台,学校的风气也改变了,重读还真学到了知识。初中三年毕业推荐早已废除,高中全凭全县统考。科科的数学考了100分,全杨陵只有两个,另一个是西农老师的孩子。可是科科靠背书的政治只得了51分,差一分多没被中专录取,而进了县中,当时是全县唯一的重点中学。

县中的物理老师是西北大学毕业的,打成右派,没分配工作,英语老师则是大二的学生右派,二人都被放到杨陵砖厂干最重的体力劳动,一干20年,落实政策都到了县中教书,二人住一间宿舍。

有一天科科到英语老师宿舍去交作业本,英语老师问科科:“你英语是不是学过一点儿?”科科说是。又问谁教的,科科说:“是我妈!”这引起了物理老师的注意,一个农村娃的母亲怎么会英语?原来也是个右派!

物理老师叫科科告诉许燕吉,元旦那天他会在杨陵砖厂等着,让许燕吉务必去见面。

那是1979年1月1日,初次相识并没有陌生感,他把中央给右派安置工作的政策详细地告诉了许燕吉,说:“你变成了农妇,在村子里什么都不知道,这落实政策的工作已到了扫尾阶段,等这办公室撤销后,你再找,他们就会不认账。落实政策是他们的任务,你不用怕他们。他们明知道有你这么个右派而不来找,是他们不负责任,缺德!”嘱咐许燕吉尽快去办。

许燕吉由衷地感激这位素昧平生的仗义者,他说:“只有咱们右派才会同情右派,你用不着感谢我,是我应该的,否则良心不安。”

1月3日,上班的第二天,许燕吉一早骑上自行车,跑了40里,到了县城普集镇,落实办里只坐着一个人,看样子真要收摊儿了。许燕吉把来意说明,他只顾自己慢慢品茶,眼睛从上到下地把许燕吉看了几遍,也不让许燕吉坐下说,更不要说给许燕吉喝点儿水了。

听完,他问许燕吉判刑是否因为刑事问题,若是刑事案件,就不符合对右派的政策。

许燕吉告诉他,她到武功县来是通过公检法的,公安局有她的档案。他答应去查看,叫许燕吉过两天再来,还埋怨许燕吉来得太迟,临结束了又给添了一桩事。

过了两天,许燕吉准时去了。那人态度如前,但说话直截了当:“公安局只查到你是由河北省新乐县迁来的,别的什么也没有。你的右派不是武功县划的,不归我们管,还得由你原单位给你落实。”

等许燕吉表示听懂后,他又问:“你长款(农业社的节余户)还是短款(农业社的欠款户)?”

许燕吉回答:“长款。有什么关系吗?”

他说:“长款有钱,最好自己回去一趟,可以快些,这工作马上要结束了。写信太慢,没钱最好也借点儿路费去。”

回家许燕吉和老头子合计了一下,跟六劳告了假,就上路了。

下了火车,石家庄还是二十多年许燕吉初来时的样子。顾不上怀旧,直奔市中级人民法院。档案室的人说,凡是这个法院判决的,档案永远在这里,就是要查看也只能在此查看,不允许带出去。

许燕吉心里有了底,便朝农科所走去。这条许燕吉走过千百次的小路,腿在迈,脑在翻,心在苦。到了办公楼下,传达室叫许燕吉原地立等。不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个干部,很高兴地连声说:“哎呀,你来了就好得很,别人都已经落实妥当,就差你一个了。”他带许燕吉上到政工科,坐下慢慢说,先自许燕吉介绍,反右时他从农校分来不久,在基层蹲点,许燕吉一定不记得他。

许燕吉明白,他这么说表明他与反右无关,其实许燕吉还真不认得他。他说“文化大革命”时,这农科所解散了,人各东西,恢复后,档案都不现见了,只有一张纸上记着被处理的人名、年龄、籍贯。

1979年,许燕吉平反回到南京,成为江苏省农科院副研究员。

许燕吉复职之初,就有人怀疑许燕吉和老头子的婚姻能否继续,还有同情许燕吉的好心人劝她给老头子些钱,让他另娶个老婆离婚算了。

待到许燕吉申请调回南京,村里的人们纷纷向老头子进言,叫他防备许燕吉远走高飞不管他了,连许燕吉畜牧兽医站的领导也说,魏老汉不同意,他们是不能替许燕吉呈报调动申请的。

老头子知道后,特地来到站上表态,将他能说会道的本事又展示一番。他说:“给老母养老送终是儿女的义务,我不能阻拦。至于她以后管不管我,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公家不相干,即使不管我了,我也不会来给你们找麻烦,你们不用顾虑。”说得站领导对他大加赞赏。

回来后他又对许燕吉吹嘘一番:“为这事,给我出谋划策的人多了,许燕吉一向遇事都是自己考虑,用不着请教别人。我又不是那种糨子脑袋,我还不会分析问题了?”

许燕吉看他自以为是的样子,便问他怎么分析的。

他说:“第一,你没有娃,将来就得指靠我娃给你养老。”看许燕吉没表态,接着说:“第二,你年纪也不小了,不会想去另找老汉了!”看许燕吉还没反驳,他更自信了:“第三,你已经过了时了,兴不动人了。你想另找个人,人家还看不上你了。”陕西人所谓的“兴”,就是迷惑人的意思,“兴不动’是说许燕吉没有魅力了。

许燕吉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回敬他说:“你分析的这三条都是屁话,我指靠你娃养老?你能不能指靠得上还都不一定。还说我兴不动人,我马上去兴一个,管保要比你强。主要的你都没分析出来,我就不是那种不讲信用、不讲道德的人!”

许燕吉对于婚姻还是严肃的,即使没有爱情,也是一个契约。这老头子没做什么伤害许燕吉的事,十来年都和平共处,不能因为许燕吉现在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提高了,就和平共处不了,就得断绝“外交”关系。社会地位的高下是当政者予以的,自己还是那个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自诩的。再者,这老头子已老,没有劳动力了,许燕吉有义务养活他。人受教育的程度和出身环境、经济条件及社会进步程度有直接关系,文化程度有高低,但人格是平等的。老头子的天赋不低,社会经验比许燕吉丰富,道德观念基本一致,在一起生活,互相都没有压力。但许多人都不能理解,好几个朋友都问:“你怎能和这么个老头子一起生活的?”觉得不可思议。

许燕吉实在地告诉他们,她们并不像一般夫妇那样,而是各按各的生活方式活着,打个比方,就像房东与房客般的。媒体还以《房东与房客》为名做了一档节目,在中央台的《家庭》栏目播出过。在陕西,他是房东,许燕吉是房客;在南京,许燕吉成了房东,他是房客。老头子是1982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户口农转非迁到南京的,只因已过60岁,不能安排工作,便在许燕吉们农科院干临时工。好在是农业单位,他在这里养过羊,养过猪,还在园林队种过树栽过花,作为农民他都得心应手。

有人问他:“你老婆每月给你多少钱?”他答:“我自己挣,不用她给。”人再问:“你回老家呢?”他就说:“儿子给。”维持他那大男子主义的精神。

科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师范学校,分配到临潼教了三年书,老头子希望他留在陕西,可是年轻人向往大城市,1986年因独生子女政策调来了南京,1988年在南京结了婚。

老头子70岁那年,小孙女需要人管,便不再干临时工,在家带孩子了。儿媳宣布她的发现:“爸爸比妈妈会管孩子。”孙女上学后,老头子也帮助许燕吉照管许燕吉老母亲。老母亲95岁去世后,许燕吉就回农科院和老头子和平共处。科科一家为了上班上学方便,住到了城里许燕吉母亲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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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许燕吉和魏老头儿游句容茅山

随着国家经济发展,生活也不再拮据。许燕吉陪老头子来年回官村老家一趟,可惜他的亲友们寿各长短,愈来愈少了。小孙女陪他坐过一次飞机,由南京到西安,他从未享受过这么周到的服务,对空姐大加赞赏。许燕吉还带他去过一回北京,他除了认为天安门还“收拾得不错”,别的都不以为然。在他脑中,陕西的关中才是最好的地方。2004年,许燕吉还特地带他从周至县翻越秦岭到洋县住了几天,打听到他小时候当小长工的高家庄,去了一趟,可惜村里上80岁的人已稀少,没人知道有三个女儿的“蛮娃”一家的情况。毕竟70多年过去了。但村子的地形、村东的小河还和从前一样,高家庄就在龙亭镇北二里,距县城30里,与老头子的记忆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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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岁时的许燕吉

后记

老头子2006年死于脑梗,享年85岁。

2014年1月13日,许燕吉走完了她的曲折一生,享年81岁。1月13日,这天也是许燕吉的生日。

弥留之际,她的83岁的哥哥周苓仲从西安赶来,一直陪伴着。

妹妹去世,他撰了挽联:“曾经风高浪急历千古,依然心平气和对全生”,横批是“豁达君子”。这是他对妹妹一生的概括。在他自己送的花篮上,他又亲笔写上了8个字:“归途无阻,行矣燕吉。”

许燕吉,像一粒不起眼的落花生,回归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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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生活有多少磨难无论生活有多少磨难,许燕吉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意

资料来源: 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