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江苏省纪监委在2023年收到了北京红石创投、无锡红福创投创始人、女创投企业家宋威对无锡市个别政法干部的举报。
宋威举报原无锡市公安局局长，现江苏省民政厅厅长谢晓军受宋威原合伙人赵巍请托制造了宋威刑事案。她提交了三段狱友朱X中提供的录音作为这一举报的线索。朱X中称，录音中男子是宋威案办案人之一周群。录音中此人明确称，宋威案是谢晓军指使马建洪（原无锡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已因另案落马并判刑）等人一手操作的冤案。
无锡市看守所。宋威与朱X中是此间狱友。刘虎 摄（资料照片）
宋威为其申诉案，也向无锡市检察院提交了该三段录音，反映造成其蒙冤的始末。然而，很快风云突变：宋威管理的无锡创投基金公司法律顾问H律师失联，后接到其告知，称其被作为证人传唤，无锡市公安局已就录音的事成立专案组调查，初步结论是朱X中提供给宋威的录音“造假”，录音中男子并非周群，而是另有其人（以下称“J男子”）。
据H律师的转述，朱X中目前已以涉嫌“诬告陷害罪”被警方刑事拘留，同案“落网”的还有“J男子”。起初警方称“J男子”也已被抓，后又改称这个人“没有文化，啥都不知道”，没有抓他。这让宋威案申诉再起波澜。
01
向纪委提供了假录音？无锡检方进行了鉴定
2023年，笔者关注了宋威被无锡市公安局以刑事手段介入民事纠纷的故事。
2016年12月16日，宋威被跨省抓捕并刑事拘留，在羁押三年三个月后的2020年2月10日，无锡市锡山区法院未认定检方全部起诉罪名，但又另以“减持上市公司股份时，解除质押晚两天”为由，在无被害单位、无被害人、无民事行政违法，投资人授意、满意、受益情形下，认定宋威挪用资金2天，“实报实销”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
宋威被释放后，就奔走在申诉、控告的道路上。如笔者此前所述，宋威通过狱友朱X中获得了办案警官周群的三段采访录音，录音中，这位警官坦承宋威案是时任无锡市公安局局长谢晓军指使下属操作的冤案。
宋威获得这三份录音证据并初步核实其真实性后，于2023年6月15日向江苏省纪监委举报谢晓军、马建洪。
去年11月23日，宋威从江苏省监察委和无锡市纪委得到反馈称，无锡经侦支队有两名民警涉该案，一名已抓起来，另一名正在接受调查。
显然，即便录音中提及谢晓军等人不当干预司法案件的细节并不算特别充分，但江苏省监察委、无锡纪委仍然高度重视。
根据此次警方办案人的说法，2023年底，无锡市检察院对三份录音做了鉴定，鉴定结论是录音中的男声并非公安周群，因此，将该案移交无锡市公安局进行侦办。
而无锡市公安局在抓获朱X中后，以诬告陷害罪立案，并将朱X中刑事拘留。朱供认出造假的事实———录音是先写好稿子，由“J男子”读稿子录制的，录音中的男声并非周群。
对这一说法，宋威并不认同。她和律师咨询了多家专业鉴定机构，提出几点质疑：
一、检方的所谓“鉴定”认定录音中男声并非周群，公安的所谓“鉴定”认定录音中男声系“J男子”，两方取样是否规范公允，周群、“J男子”是否到鉴定机构现场取样，其是否刻意变声，鉴定样本是否提供了与原三份录音近似的检材都不清楚，且目前国内声纹鉴定准确率在98.6%，不同于DNA和指纹鉴定的99.99%近似唯一性。因此，无法对其结论是否科学、公允有所判断。
二、录音中涉及的五位领导，除了无锡市检、区检两位检察长，区法院院长，还涉及到原锡山区委两位领导（该两位领导在朱X中与周群录音前就已离任原职务）。依此次无锡市公安局专案组办案人所讲，以朱X中和“J男子”的认知，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五人的名字。
那么这五人的名字究竟来源于何人呢？
宋威回忆，这些名字中有三人是朱X中、宋威，以及H律师都不认识，是当时三人反复听录音加上网上搜索才全部确定其身份，而根据现在警方调查的版本，却成了朱X中及其同伙“J男子”，写好台本后，加上现场读稿子录音制作而成的“假录音”。该结论不符合逻辑和常理。
北京女企业家宋威的工作自获刑被打乱，平冤成了她新的人生任务。受访者供图
三、令宋威尤为疑惑的是，无锡警方办案人称，男声为“J男子”，其没什么文化，什么都不懂都不知道。
经宋威与“J男子”所在的宜兴市的村委会和物业公司联系，得知其为宜兴市一小区保安，今年67岁，没有文化，其妻子也在该小区做保洁。宋威与“J男子”通话后，更加确信原三段录音并非“J男子”。宋威确信，原三段录音中男声是很自然的谈话，明显其系体制内人，了解内情，并非读稿。在短短的几天内，“一个没有文化的，认知很差的保安”怎么能流利自然的读出如此内容稿子，并且从“J男子”声音判断，与原三段录音中男声，年龄、发声、气质明显不是同一人。事实上也与前述“无锡市公安局专案组办案人所讲的以朱X中和“J男子”的认知，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五人的名字”的说法相矛盾。
四、录音中谈及参与配合谢晓军推动宋威冤案的，就有无锡市检察院和区检察院两位检察长，无锡市检察院拿到宋威提交的录音线索进行鉴定后，如果录音并非周群，疑似造假，合理的反应是向宋威反馈并求证。为何偷偷暗地移交公安局进行侦办，并以诬告陷害罪立案侦查？这么做，未免有“瓜田李下”为自己洗地的嫌疑。
五、如果录音果真不是周群，为何在2023年5月首次自媒体公布录音内容，并宋威向省纪委提交录音文件时，无锡市公安局就未对举报人反馈和澄清？也与前述的2023年11月23日江苏纪委、无锡纪委均向宋威反馈“经侦有一民警被抓、另一民警在接受调查”的情况相矛盾。
02
焦点：录音中男子是谁？
根据宋威的回忆，去年5月这三段录音的内容首度被披露后，7月5日她即接到朱X中的电话，电话中，朱X中极为激动的称，无锡警方将其传唤至一派出所，周群也被纪委约谈。
此前笔者《京城女投资家无锡遭遇冤狱，办案人录音暴露政法高层黑手》文中提及，此次被无锡警方传唤的朱X中和被纪委约谈的周群，基于义愤和同情，录下了三段录音，是宋威冤案存在政法官员非正常干预的直接证据线索。
朱X中在电话中表现得极为紧张和恐惧，担心周群因此受到报复，害了两代人。周群的儿子即将警校毕业，如果父子二人都因此受到影响和报复，她心理压力极大，并表示她自己会把此事全部揽下来。
宋威分析，按常理，如果朱X中的录音是造假，并非周群，她担心的应该是自己可能要被追究法律责任，吃官司，而不是担心“无辜”的周群会因此被打击报复，甚至担心被祸及周群子女。
此外，当时朱X中还告诉宋威，周群因这段录音已被纪委约谈。但此后未见无锡市公安局纪委对此有任何披露和澄清。
宋威质疑，如果录音中这些话的确并不是周群所说，对举报人反馈情况，澄清事实，消除影响，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吗？为何又要在半年后，通过检察院的所谓“鉴定”，才组织调查组进行“侦办”？
宋威对笔者强调，她与周群在公安侦查阶段有过接触，她对周群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朱X中录音且成为其申诉线索证据，个人对周群极为感激，也完全理解他作为办案警察在此事上可能遭受的压力甚至报复。因此，如果有人提供一个机会，让周群可以否认自己被录音，让内心愧对周群的朱X中一人承担，他们会做什么选择，不言而喻。
据宋威提供，朱X中在被以涉嫌诬告陷害罪刑拘两个多月后的今年2月27日，突然给宋威发微信，内容颇为微妙:“最高级的惩罚就是沉默，最矜持的报复就是无视。人永远争不过天，恶永远赢不过善。 一个人如果过分伤害别人，最后伤害的一定是自己，每一句难听的话，迟早都是回头的箭，最后受伤的一定是自己。”
宋威认为，“凡走过必有痕迹”，如果部分官员试图通过无法自圆其说的伪证洗脱部分领导不当干预的责任，只会把事情越搞越大。
一位知情律师也表示，电子证据的鉴定自有强大的证明力，通过私下勾兑制作的不规范的“鉴定”，在更高级别的调查之下，其证明力非常可疑，而参与制作假证据、假鉴定的精明人士，未来是否会因此付出代价，还有待观察。
03
3段录音相互印证，多个名字朱X中并不认识
在朱X中提供的三段录音中，一位中年男子与其在室内自然交谈，不时有人进出，背景中还有儿童哭闹，一位自称是警员的男子用浓重的宜兴方言略带无锡口音聊了宋威案的来龙去脉其个人感受。
如前所述，朱X中称出于同情、帮助宋威的考虑，她在周群不知情的情况下，几次向周群询问对宋威案的看法。
其中，在2022年9月3日周群家中，朱X中向周群询问宋威案的一些情况。周群评论称，“经侦支队的支队长马建洪，他得到了赵巍不少好处，那个弄的宋威，当初那个时候宋威是关多少判多少，反正是实报实销。马建洪这个贼和几个人ZLP（市检察长）、WW（区检察长）、孙炜（区法院院长）、ZWD、JJG实际上是这几个人在搞宋威......宋威这个女人也可怜的，骨头拉撒（就是瘦的意思），我想帮她么我也做不了主，帮不上忙。马建洪反正也得到应有的惩罚了，判13年官司，赵巍据说也被捉了去了。”
9月10日周群到朱X中家做客聚会。朱X中直接问，“赵巍究竟给谢晓军、马建洪多少好处啦，他们这么卖命?”
周回答颇为谨慎，“这个也不要说，这里终归有利害关系的，这个还要讲啊，这个东西么也讲不清的......（沉默一会）我们下面的人，就是在里面看看他们，我哪有好处......”又补充说，“反正谢调省里面去了，他么谢晓军指使马建洪、他们那帮人那四五个人搞她，弄宋威的。我反正在里面几十年了，那个总归有点晓得点事情的，我天天在里面白混混啦?......”
10月7日的第三次录音中，仍是在朱X中在家中，与来访的周群聚会，她继续问周群对宋威案的内情。
周群并没有回避，这次他说，“上次不是跟你讲的，她的嘴太硬，如果早点听话，她顶多只会关年把年，她怎么能和谢晓军斗，弄么总归弄不过一党X政（指谢晓军，集副市长、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权力于一身）啊！”
宋威称，因为录音中，男子是用宜兴话和夹杂浓厚吴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和朱X中交流，除了谢晓军外，还谈及了多位无锡当地的政法官员，有两人在该三份录音前就已经离开原职务，是朱X中和宋威，以及H律师三人反复听录音加上网上搜索才全部确定，而现在警方的版本却成了朱X中及其同伙“J男子”写好台本后读稿子录音制作而成的“假录音”。
根据宋威的判断，推动这次调查的相关有力人士，或者一度有通过朱X中的供词将宋威以“诬告陷害”同案犯拿下的规划，但几次传唤H律师后，得知宋威对几次与朱X中的见面沟通都有全程录音和其他谈话录音，态度有微妙转变。
宋威告诉笔者，无锡市公安局办案人在得知她保留了与朱X中见面的全程录音后，还密集讨论了录音中谈及的数名无锡市政法官员的名字究竟是怎么确定的，例如锡山法院院长孙炜的“炜”字，为什么是这个“炜”，而不是“伟”——已绝无可能将宋威拿下后，称，“宋威是被朱X中骗了，看来我们反诈宣传没有做好”。
宋威对笔者苦笑道，若此次没有保留获得录音的全程录音和其他谈话录音的“黑匣子”，她有很大的风险被构陷，甚至成为第二个“河北迁西马树山案”。
04
他自称是“背黑锅”，确认被公安找过
宋威方亦委托相关机构对三段录音同一性进行声纹鉴定，研究了与朱X中的多次见面全程录音，多次通话录音和微信交谈记录，并几经周折联系到了“J男子”。
宋威与“J男子”通话内容如下：宋威问，J先生您好，我是宋威，您认识我吗？2022年朱X中给了我三份录音，是无锡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周群讲述领导干预案件内幕，现在朱X中说录音中不是周群所讲，是您，这是真的吗？“J男子”称：我不认识宋威是谁，你去找朱X中，找我干嘛......我快70岁的人了，让我背这个黑锅啊，你说我讲好还是不讲好啊”，之后便气愤的挂断电话，将宋威的电话拉黑。
宋威又通过微信联系“J男子”。该男子收到了宋威的微信信息，四天后将宋威微信拉黑。
宋威与“J男子”微信截图
经过评判，宋威和律师团队均确信，朱X中提供的三段录音大概率并非伪造，其对警方承认伪造录音极大可能是受到了不正常的压力和承诺下做出。
宋威多次通过律师联系警方办案人要求见面了解情况，查阅检方、警方的声纹鉴定报告，而警方办案人称，让宋威联系检察院。宋威多次联系无锡市检察院四部，要求查阅检方的鉴定报告。
至发稿前，本月25日无锡市检察院四部给宋威的书面答复中，关于前述三段录音的调查结果及鉴定报告只字未提。
宋威的律师认为：宋威在申诉案中提交了关于个别领导干预案件的录音线索及情况说明，检方既已调查并鉴定，应当正面合理合法答复申诉人，消除影响，解除申诉人的质疑，并将鉴定报告给申诉人复制。然而，无锡市检察院却避而不谈，不免有为某个别领导掩盖事实真相的嫌疑。
发稿前，笔者就此事件也电话采访了“J男子”，当笔者问：.....我们接到一个线索，两年前朱X中女士交给宋威女士三份录音，录音中涉及原无锡市公安局领导干预宋威案件的内幕，朱女士原来的说法，该录音是无锡市公安局周群警官所讲，现在又改口称是您所讲，您在两年前确实有做过这三份录音吗？该男子声音略显紧张地称：两年前什么都没有，公安是找过我一次......那笔录都做好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这么大年纪了，两年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05
律师：录音是否系周群所说，与周群所述是否属实是两个问题
宋威的申诉律师表示，无锡公安以录音系伪造为由立案后频繁传唤H律师，诱导律师陈述宋威“明知录音造假而诬告”。
律师强调，“录音内容真或假，作为申诉代理人我并不在意。因为，宋威正在申诉的挪用资金案冤得离谱，本案案发是由宋威原合伙人赵巍诬告，警方不当利用刑事插手纠纷，在法院驳回检方全部起诉后，为避免追责，另找理由‘实报实销’。宋威没有任何获益，却白白在看守所里呆了三年多。”宋威从朱X中获得录音时进行全程录音，反复地向朱X中求证；甚至在得知录音可能造假后，她还委托鉴定机构对录音进行鉴定，根据她对周群的亲身了解，她完全确定录音里说话的是周群。
徐昕律师强调，“录音是否系周群所说，与领导不当干预案件真假与否，是两个问题，和诬告陷害无关。目前，诬告陷害宋威的赵巍现在已被北京朝阳经侦采取强制措施。而赵此前要求证人编造虚假陈述，出具伪证诬告宋威，宋威在无锡公安举报赵等诬告陷害近一年，无锡公安不予立案，至今未有作为。两相对比，让人很难不怀疑有人想要构陷她。”
宋威的几位律师一致表示，“作为律师，我们期望她的案件能尽快平反，这既是司法公正的体现，也能显示未被不当干预案件，以正视听。相信所有的误会、误解，将随着案件平反而水落石出，所有的风险亦将随之化解。”